落花纷扬,坠下千秋的美,像极了佳人面颊边的胭脂。空气打着旋,将零散的花朵在半空中交织成片,组成浩瀚的花海,花的旋风。些许花瓣直接飞进敞开的窗扉,满室馨香,犹如花神下凡,在人间独舞。
冷长风定定地打量着不偏不倚落在杯盏里、尚自随着酒液漂浮流动的花瓣,细眯着眼睛,使劲吸了口气,默默感受着弥漫在空气里的芬芳。良久,他才端起面前的酒碗,小小地抿了一口。佳酿的醇香和飞花的馨香混合在一起,酒醇辣,将五脏当做了一堆干柴,轰的一下就燃了起来;花恬淡,一阵火辣的灼热感之后即是清凉的甘露流过,中和了多余的霸道酒力。最后进入肠胃的,只剩下一股醇和温婉的力量,缓缓地在脾胃之间流动,最后消失。
冷长风静静地坐在靠窗边的雅座,没有刻意催动内力去消化酒液,任凭酒精在肚腹打转。一口酒下去,酒劲最后消逝地彻彻底底,就像河岸边的鹅卵石,被河水冲刷了几十年都还是原样,丝毫没有留下别样的印记。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轻敲一记木桌:“小二,还有没有烈一点的酒?”
“呃,客官,”高高瘦瘦的小二用擦桌的毛巾抹了抹额角的汗水,“您喝的,已经是本店最好的酒了。”
“有,还是没有!”冷长风略略抬起头,通过垂散下来的凌乱长发瞟了一眼小二。
“有有有,客官稍坐,我马上给您拿酒去。”小二忙不迭地奔到后院。如此清冷入骨的口气,他可不想再去听一次。
略有些发黄的酒液从粗糙的大酒坛里汩汩倒出,海碗里很快斟了大半,还溅出不少在厚实的木桌上。冷长风也不看,端起酒碗就喝。小二看着眼前客人长鲸取水式的喝法,识趣地放下酒坛跑回柜台后面,冲着坐在里面的肥胖掌柜点了点头。胖掌柜细长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笑意,脸上的肥肉也笑颤起来,手上的算盘飞快地打动。
去年误进的劣质酒水还有不少存货,安个陈年烈酒的名头卖出去,不但不用赔钱,还能小赚一笔。
冷长风没工夫盘算老板的龌龊心思,手一扬,头一抬,又是一碗酒灌了下去。随后上半身瘫软在窗栏边,慢慢体会胸腹间流动的火,默默地打开手心,露出里面的物件。
一个暗红色的香囊,没有寻常香囊的精巧装饰,只是在香囊底部绣了一个小小的“冥”字。他早在地下石室里就收回了依附在暗冥身上的傀儡,而在下山分别之际,他自感手中一沉,也没看见暗冥出手,这个暗红色的香囊就到了他手里。不用打开,他也知道那是对付自己中毒的解药。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冷长风第一次有了心悸的感觉。此前,哪怕是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他都是一柄战矛横冲直撞。那一刻,他怔在原地。
他所料不差,小小的香囊里充斥着浓郁的苦药味,看样子全是暗影独门配置的秘药。除了各色各样的药物,还有一张折了数折的纸片。娟秀的字迹寥寥数行,写明了各种药物的服用方法和顺序,最后是飘逸的落款——暗冥。他毫不犹豫地按照纸上的方法服用了所有药物,临了将纸片收好,连同那个香囊一起收入袖中,和砺雪剑放在一起。
服药恢复的几天里,他在潜意识里一直有种后怕——暗影历来以行刺、暗杀为主业,论起用毒更是独步江湖,无人能比。要是她……
凌厉的杀气在冷长风的双眼中一闪而逝,他使劲摇了摇头,还是选择了相信。中了暗影的毒,只有暗影中人能够解毒。他也不愿意相信暗冥会反手害他,浮现在眼前的,全是暗冥纯澈的眼神。
毒,顺利地解了。当运转内力将最后的药力消化干净之后,冷长风长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他再一次掏出暗冥亲写的纸片,仔细打量着上面飘逸的字体,自嘲地笑笑——换做是他,绝对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更多的,是为了这次默契的相互信任,从前,还从来没有人能让他如此。第一次,他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一个相识不到一天、一开始就要出手杀他的人手上。
“你这酒不大行啊,怎么这么上头?小二,快换好酒来!”不知何时,冷长风对面就多了一个人,快若疾风,敏如虎豹,就连清醒的店小二都没有看清那人是如何进来的。
冷长风倒也不吃惊,反而是淡淡一笑,拍拍腰间的钱袋,坦然一句:“没钱了!”此时的语气倒没有清冷,倒多了几分戏谑,仿佛在耐心地挑逗手上的宠物。
“好说!”坐在对面的红衣人变戏法似的拿出几个尚未开封的大瓶,瓶身上残存的泥土说明埋在地下有相当一段日子,明显就是上等的佳酿。看着冷长风直勾勾地盯着酒瓶子不放,红衣人莞尔一笑,拍了拍冷长风的脑袋,将瓶子往桌上一墩,还没等他说什么,酒瓶子就到了冷长风手里。
“嗯,好酒!”丢下一句评价,就再不闻冷长风发声。也不用杯盏,冷长风抄起酒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直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他喉结的轻微响动。对坐的红衣人仿佛是见惯了这样的喝酒态势,自顾自地打开一瓶酒的泥封,没有捧着酒瓶灌酒,而是倒入碗里,细细品酌,眼神也只是飘向窗外漫天满地的落花。
冷长风打了个酒嗝,心满意足地依靠在窗边,面色微红,漫不经心地扫视灰暗的天空。他摆手阻止了红衣人想要说话的欲望:“怀越,让我先静静。”
怀越欲言又止,只好将自己的实现和冷长风汇于一处。风是雨的前奏,淅淅沥沥的小雨浩浩荡荡地占据落花仙子的位子。雨丝打在柔弱的花瓣上,就像银针刺破了布帛,不少落下的花瓣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摇摇晃晃地坠落在地,结束了半空起舞的虚无大梦。风来的劲烈,雨更是无情,转瞬间,被雨水打落在地的花瓣就层层叠叠地铺了一地,仿佛是要欢迎身份尊贵的远客,主人特意取来新鲜的落花铺路。
“凋零、绚烂的芳锦路,铸就的是盛世安康,还是乱世群雄?”略带迷茫地看着外面的疾风带雨,冷长风感到第一次失去了对这时局的把握,不由得怅然。
“你先冷静冷静。事情,下次见面再说吧。”怀越看不得自己伙伴现在的颓废模样,摇了摇头,转身走出门去。
“怀越。”前脚才踏出店门,就听见了冷长风在后面招呼。怀越回头看去,只见冷长风直接趴倒在桌子上,撞倒了桌上的酒瓶,散乱的长发直接浸在酒液里面。“酒量不行还这么硬撑着,真是个疯子!”怀越叹了口气,又听见醉倒的人模模糊糊地嘟哝了一句:“我们,会再见面的。”
“行行行,我们会再见的。”随便扯了一句应付了一下,红衣的怀越跃上自己的骏马。一声马嘶过后,就如同一片红云离开了这家酒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见冷长风手里的纸片和暗红色的香囊。
耀眼的闪电划开仓灰色的天幕,将辽阔的苍穹一劈两半,整个大地都随之颤抖。似乎知道自己就是世间的主宰,风尽情地肆虐纵横,操持着密集的雨点倾泻而下。满地的落花成了碗里的骰子,起起伏伏,身不由己地随风飘零。
这世上的人,恐怕也是随波逐流,惶惶不可终日吧。无论自己有多么强悍,冥冥之中总会被无形的手操控,身不由已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沉闷的惊雷过后,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昏暗的酒馆,也照亮了靠窗雅座上苍白的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