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蓝色的结印时隐时现,伴随着喃喃的咒声,一滴滴鲜血从手指流下,不间断地滴在地上的六芒星阵内。鲜血的注入并没有压制住封印的变化,蓝色的光芒愈发明亮,结印随时都有崩溃的架势。
“终于是压不住了吗?”看着手上的创口,老态龙钟的僧人在心里苦笑,淡黄色的僧袍无风自动,鼓起的袍袖只有一双纤细瘦弱的手臂,再往下,除了几乎一样长、又是粗大无比的食指和中指,整个手掌已经白骨化,空留一副掌骨,看着触目惊心。
气血翻腾上来,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结印。强行运气排出一大口黑色的血沫后,他直接委顿在地。眩晕感潮水一样冲击着他的精神识海,天旋地转之间,他仿佛再次看见了狰狞的机关、满天的鲜血。
“娘对不住你,儿,要好好活着!”
布衣荆钗的妇人就这么扑向机关,凌乱的发丝最后一次拂过他的脸颊。他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他看见自己喊了十多年“云姨”的妇人脸上闪过赴死的决绝。那一刻,他无力恨她,至少那一刻他没有恨她的资格。
可是他能做到,往后的无数日日夜夜,都不恨她么?
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获得了所谓的极致黑暗的力量之后,丹田部位就凝聚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小球,不断地向外释放着庞大的戾气。他曾经试图凝聚全身功力摧毁这个小球,但也是徒劳,因为在获得那份力量的时候,小球就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旦被毁,结果只有一个。
“形神俱灭!”曾经的方孝宇,方家的掌门人,也是现在少林明面上的方丈,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他从不后悔自己亲手毁灭了方家,这个只有残酷和铁血,冷漠和冰冷的地方丝毫不值得他怜惜。贺重宝唯一不知道的是,他是亲手杀了方家家主在内的上下所有人之后,才一把火将方家大院付之一炬的。
“哈哈哈哈哈!”第一次杀人的快感,极大地满足了体内不断奔涌的戾气,方孝宇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刀尖上尚自流淌的血,略带咸味儿的甜美感觉刺激着他的味蕾,丹田里的小球也丝丝缕缕地释放着桀骜无匹的气息,和他融为一体。他狞笑着,将锋利的刀刃插入倒在一边尚未断气的方家大管家心口!
那年,他十五岁。
他得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也收获了无法驾驭的戾气,只有不断杀戮,才能满足压制住体内那个日益庞大的小球。于是,他游走四方,最初单纯的报复,一发不可收拾。
洛城,一户刘姓人家娶亲,新婚当夜阖门遇害,头颅全被悬挂在城门上,守城巡护的士卒也全部被杀。
大罗村,除了外出远牧的两个放羊娃,全村三百余口,被杀。
瀚海城,有重兵把守的舰队水师,在一夜之间损失了所有校尉以上将领,新造好的五十条战舰也被凿沉。
……
直到帝都,他才遇上了足能与他抗衡的人。交手十几合,他就放弃了帝都的目标,轻松地解决围追堵截扬长而去。
不过帝都之行以后,被朝野上下称作“狼子杀神”“魔鬼重生”的人从此销声匿迹,全国再次恢复了平静,一片富庶繁荣的景象。倒不是他不想,而是来自幼年时代的顽疾。
除了特殊的中指和食指,他手指上的皮肉就像冰雪消融,逐渐剥离开来,轻轻触碰就脱落下去,直到只剩下森森白骨。力量也随着皮肉的消逝拼命流逝,甚至连握刀的力量都没有。更兼子夜时分就有钻心的痛感从指间蜿蜒而上,噬咬着心肺,仿佛是被巨人的大手攥住,丝毫喘不过气来。
他开始求医问药,甚至潜入帝都绑来大内御医,然而谁都对这化骨的手掌束手无策。他想起了亲手杀掉的方家人,也许只有这个盗墓世家才知道全套的培养方案,也知道这种疾病的克制方法。但是这个方法,自己是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当然,他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病。那些没用的医生,应该早就化作土下的白骨了吧。
病痛腐蚀的是身体,但那个神秘的小球,却是趁虚而入,侵蚀了自己的灵魂。黑暗和血腥,恐怕是他一辈子的梦魇。他好恨,恨侯云,恨她一刹那之间的自私和贪念,恨伪善的人心。她破开机关让自己和贺重宝逃出生天带给他的悸动,早就随着精准胜过皇宫滴漏的疼痛抹得一干二净。
人在母亲的阵痛中出生,或许,只有在同样的阵痛中死亡,才能抵掉上一世的孽债吧。
他不甘心,只能再次挣扎着回到获取极致黑暗力量的地方——那个诡异的陵墓,没有任何陪葬和奢华装饰的地下世界,却蕴含了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尽管这样的力量还没有被他完全把控。
“啊——”头颅犹如刀劈斧刻,他握拳刚想敲击脑袋,手到耳边却又停下。地面轻微摇晃着,仿佛地底有魔物正要挣脱出来,六芒星阵的光芒黯淡下去,最终化为地上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符号。
黑光在星阵的六个角上涌现,澎湃的黑暗力量令这个极致黑暗的力量的所有者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象征杀戮残酷的黑暗元素在小小的禅房里纵横驰骋,卷起的是说不尽的煊赫气势。
黑色光芒逐渐退去,现出一男一女。男的一身黑衣,散乱的黑发直接垂下,遮住了近一半的面容,看不清表情,但手上的黑色战矛还是暴露了强烈的杀意;旁边的女子也是黑衣,但那黑色劲装上还有红色镶边,一条白布束住了流畅的黑发,明亮如水的眼睛里闪出几分迷离,手里的刀也在微微颤抖。
“冷长风,暗冥,”先开口的反倒是倒地的方孝宇,或者是“悟尘方丈”,脸上尽是明了慨然的神色,似乎早就料到应该如此,“他,献祭了?”
冷长风僵硬地略略一点头,显然他有强烈的情绪波动,手上的战矛重重地顿在地上,一言不发。暗冥竭力克制眼眶里的泪花,索性就闭上眼睛听凭泪水滑落。
“生来世间死何苦,涅槃重来焕清和。”机关启动了,机簧擦卡擦卡地缓缓运作,沉重锋利的钢铁巨刃沉降下来,而躺在机器中间的“祭品”——悟尘方丈,也就是贺重宝,不紧不慢地拨动着手里的珠串。千斤的巨刃先是锯断了献祭者的双手,再是双腿,最后就是在祭品的极度痛苦中,慢慢割断祭品的喉咙。
“告诉他,要好好活着!”钢铁机械下,人力显得无比卑微。只来得及再吐出最后一句话,沉重的刀闸落了下去,生命,从此在那一刻定格。
同样的话,从自己最恨的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偏巧的是,这还是两个人共同的遗言,隔了几十年的时空,重新跨越交织在一起。
要好好活着。
可是,他还做得到么?看着自己已经彻底骨化的手,要是云姨和贺重宝看见了自己的手,应该就不会这么说了吧。何况,当初是自己,把当年的玩伴,凄苦生活中唯一的玩伴,后来的少林寺领袖,推入了那个石室,又布下了这个没有人主动献祭就无法开启的结界。
就因为欠他一个母亲?直到假扮成悟尘方丈的那一刻,他才开始后悔,有的时候,哪怕不想,脸上的面具只要是戴了上去,就真的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了。
丹田处的小球,狂暴不安地在体内四处碰撞着,黑暗的气息终于是要侵入他的脑颅,生死攸关的瞬间,他反倒出奇地平静。重新盘腿坐好,双掌前推,全力抵抗着身体里的戾气。血丝,从嘴角渗出,逐渐就是滂沱的血流,血的颜色也由最初的鲜红变成黑色。
爆体而亡的前一刻,他抬头看向冷长风和暗冥离开的方向,易容幻术早就随着自身内力的崩溃而失效,恢复成白发如雪的方孝宇的原本模样。“要好好活着。”这句话也成了他的遗言,却再没有人在身侧仔细聆听,他也不奢望谁能听见。
“沉梦宁,诸究天裂变。罔论沉疴,花酒幻韶华,霜天九问重百银。高堂朱衣,是是非非镜影中,长望柴扉半户,倚门候。”
一缕柔和的金光从山顶的方丈室洒下,将下到半山的二人笼罩其中。冷长风和暗冥不约而同地向山上回望,树影参差,山雾缭绕,远方的种种看上去都极为虚幻,一如不由自主、身不由己的人生。只是有的人献祭了肉体,有的人献祭了灵魂,人心各异,所得到的也未必是最初期待的。
“嘿,长风哥,你回来啦!”惠明一下跳到冷长风的身上,摇头晃脑地说道:“方丈是不是很厉害?咦,这个姐姐是?”
冷长风没有搭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后山山顶,只有暗冥轻轻地说:“是,他的确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