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京摇了摇头,态度坚决。
“军令在身,我不能离开此地。”
“听我说完。”叶恕冷声道,“我把青阳、虎啸两个营给你带来了,你去岷江上游的南风寨,那里有座损毁的堤坝,你率领部下把堤坝修好,可以阻止岷江下游的村庄被水淹没……”
李玄京打断了叶恕的话语,“你要我离开前线?为何?”
叶恕注视着李玄京的双目,神色严肃无比,“因为真正想要你性命的人是黄泽乾。唐风柔想要利用你,她不会杀你,你暂时屈服于唐风柔,向她示好,只要你和她说你愿意带领部下和风寨寨民一同去岷江修筑堤坝,她一定会放你去的,我已经和她谈妥了。你要是留在这里,黄泽乾定会命令你讨伐风氏部族,你打或不打都得死。”
李玄京蹙起眉,摇了摇头,“我若弃大军不顾,自行离开前线,一样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我只能想到这么多了。”叶恕叹道,“我要先保你性命,其余的事,以我现在的能力,我真的办不到了。”
李玄京紧抿着双唇,目光坚毅,似乎仍旧不愿执行这一计策。
“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李玄京,你师父教给你的本事你难道都忘了吗?”叶恕呵斥道。
话音刚落,李玄京猛然抬起头,以惊愕的目光看向叶恕,似乎没能料到叶恕会以这种语气与他说话。锋利的话语如同利箭般扎在了他的心上,他双眼眸光微动,逐渐移开视线,避开了叶恕眼中的锋芒。
“我想了一夜,觉得当下保全你的最佳办法就是把你隐藏起来。陆烽和监军说,你率轻骑深入敌后勘察去了,至今未归,南疆祸乱频繁,地势又复杂,外乡人初到此地在沼泽地里迷路也是常有的事,唐军兵营中现在只当你已经失踪了,那监军不会怀疑的。至于黄泽乾那边,我已经写信给杨奎让他安排妥当了,黄泽乾短时间内不会想到你去了南风寨。”
李玄京还要在说些什么,叶恕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带着宽慰之意的动作让他的大脑一下子空了,他心中隐隐有股焦虑,但当他抬起眼望见叶恕的神色时,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信任眼前这个人,这种信任没有来由。就好像他第一次见到唐芝时,便认定这个姑娘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忽然想起了在京郊时,唐芝问过他的那番话。
那时候他曾在心中发誓,如果自己已无路可退,那么他会拼死率领残部战到最后一刻,那时候他便发誓,他这一生奋勇,只为保护身后之人。
李玄京回转身,看向叶恕,叶恕也看着他,他的脸上渐渐显露出坚毅之色。
他勇往直前,不过是为了在回头时能够看见那些对他饱含期待的熟悉眼神。
风寨神坛内,高台上烛光摇曳,金色烛台上盘绕着银色细蛇,数以百计的银蛇共同朝向神坛中心的黑色羽蛇,那羽蛇口撷一枚散发着红光的玄玉,看起来诡异而妖冶。
李玄京一步一步踏上石阶,那羽蛇攀爬而上,始终游走在他的身侧,似是有所警惕。李玄京以眼角余光瞥去,他羽蛇便立马昂起蛇冠,口吐红信发出嘶嘶之声,似是在向神坛宝座上的唐风柔传递某种信息。
“玄京,你想清楚了?”唐风柔深色端庄,但难掩眼角的疲态。
李玄京双眉微微蹙起,双唇抿成了一道直线,他看了一眼唐风柔身后负手而立的聂灵,曲起单膝跪倒在了唐风柔的面前,对风氏圣女行了一礼。
聂灵微眯起双眼,神色中闪过一丝不屑,但这种轻蔑却很快被他嘴角的笑意掩盖了。
“上前来。”唐风柔招了招手,“这样不是很好吗?京儿,你若早些想明白,何必在山洞里受那些苦处?”
李玄京不发一言,任由唐风柔牵起他的手,抚摸他的脸颊,那双手毫无温度,刺骨的寒意自她的指间传递到了他的心底。
唐风柔以眼神示意聂灵,聂灵嘴角含笑,将一套崭新的衣物取来,递交给李玄京。
“京儿,这是我亲手缝制的,你穿着看看合不合身?”
唐风柔脸上的神色高深莫测,似是在观察李玄京的反应,李玄京迟疑了一下,随即接过新衣,道了声谢,唐风柔的双眉顿时舒展开来,抬手摸了摸李玄京的脑袋,动作十分轻柔。
“京儿,叫一声干娘来听听。”
李玄京眼角一跳,握了握拳,又很快松开了。
“干娘,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说来听听。”
“我先前离京时,曾向师父立誓,我学这一身本领是为了保护大唐子民,然而如今我未建功业,愧对恩师,先前我率兵南下时路过岷江,见河水泛滥,当地百姓说,只要将南风寨的堤坝修理好了,岷江下游的百姓便能免去田地被淹之苦,请允许我前往南风寨修理堤坝,这是为百姓造福之事,只有修好堤坝,才能无愧于恩师教诲。”
这番话乃是叶恕所教授,李玄京又添油加醋地说与唐风柔听,将仁义信加持于已身,逼得唐风柔无法反驳他,唐风柔若要阻止,便是陷李玄京于不忠不义之境,她自诩爱戴子民,自然要在李玄京面前树立起圣女的形象,便准许了李玄京,权当施些恩泽,令李玄京更加心悦诚服。
李玄京听闻唐风柔的准许,果然露出了些许欣喜之色,但表现得十分克制。唐风柔见李玄京行事乖顺,愈发喜欢了,又命聂灵去将李玄京的兵器虎啸枪取来归还给他。
聂灵心生不悦,但还是照做了。李玄京看了一眼虎啸枪,却并未从聂灵手里接过来。
“这兵器先封存在风寨,待我归来以后再来取也不迟。”
唐风柔喜上眉梢,连说了三声“好”,眼中满是笑意。李玄京抬起头望向宝座上的唐风柔,忽然注意到唐风柔双目无神,眼神似乎不太好。他想起先前叶恕所言,唐风柔怀有遗腹子,当即明白过来,唐风柔此时已进入虚弱状态,神志恐怕大不如前。
唐风柔施施然起身,在聂灵的搀扶下离开了神坛,临走时又对李玄京吩咐了几句,言道诸事皆可向聂灵请教。李玄京一一点头答应了下来,抬眼时发现聂灵对他笑了笑,眼神十分阴冷。
他心下感到骇然,但眼中神情却愈发坚韧,双目直视聂灵,毫无畏惧之态。二人眼神交锋,片刻之后,李玄京转身离开了神坛。
修理堤坝之事早已在风寨中传开了,原来当地土司早已向唐风柔提出了前往南风寨修理堤坝的计划,但因缺乏足够的人手而未能实施,这一回土司听说李玄京愿意去修坝,便主动上门来找李玄京,与其商议更为周详的计划。
李玄京表示自己麾下有两个营的兵力,皆是信得过的,只要他一声令下,便会追随他一道前往南风寨。那土司听罢喜不自禁,握着李玄京的手称唐军为天降之师。
这话李玄京听了反倒觉得赤耳面红,他现在所进行的一切不过皆是权宜之策,因此看那土司激动落泪,不免有些惭愧。
虽然他臣服于唐风柔是假,但修坝却是一项造福百姓的事,他不得不尽心尽力去完成。
出发前一日,土司亲自率当地百姓前来送行,此次修坝风寨全体青壮年尽数出动,只剩些年老体弱者留守寨中,不少寨民甚至带上了自己全部的家当,打算趁此机会搬离戎州这是非之地,定居于南风寨了。
唐风柔没有离开风寨,这令李玄京稍感意外。他跨上乌驹,正打算启程上路,却忽然瞥到聂灵的身影。
“风姑娘对你放心不下,特让我陪你一道前往南风寨。”聂灵笑道。
李玄京未发一言,只是看着聂灵走在队伍最前面,风寨寨民认得聂灵,却还未与李玄京打过交道,因此纷纷簇拥着聂灵踏上了前往南风寨的旅途。
李玄京朝夏侯兄弟使了个颜色,夏侯家两兄弟便率领青阳、虎啸二营走在那些寨民后面,行军队伍井然有序。
修坝的行伍出发时,蜀南难得遇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平戎、归顺二府也在忙着撤军。
穆青夜一路快马赶至营中,丢了缰绳便要往军帐中跑,却被陆烽一把拦了下来。
“穆兄,别进去,监军特使正在气头上,你要进去他保准拿你撒气。”
“他生气?”穆青夜瞪圆了眼道,“他气什么!该气的是老子!咱都尉还没回来呢,怎么就撤军了?”
“‘戎州已定,二府留在此处乃是徒费口粮。’这是监军的原话。”陆烽紧锁着双眉叹道,“没有粮草,我们就没法留在这里,那监军早就受不了蜀南的恶劣气候和蚊虫叮咬了,他嚷着要回成都,节度使那边鱼书也下来了,要我们尽快撤军。”
穆青夜见陆烽神情严肃,便放低了声音问道,“那都尉咋办?”
陆烽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迅速对穆青夜道,“都尉此时身处险境,叶军师会在暗中保护他,他令我们不要声张,先回蜀中。”
穆青夜舔了舔唇,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黑着脸回帐中收拾行李去了。
大军返回成都,黄泽乾亲自接待了陆烽、穆青夜等将领,赏有功者,罚有过者,恩威并施,却绝口不言李玄京之事,而是让二府迅速回广都迎接新都尉的到来。
穆青夜心下不悦,却无法在黄泽乾面前明说,走出成都府官署时依旧黑着一张脸,与其并行的陆烽却是一副无事人的悠然模样,穆青夜见陆烽如此态度,更来气了。
“陆大哥,你看见节度使那态度没有?好像李都尉就从来没有虽咱们一道出征一样!”穆青夜道,“他该不会不知道李都尉出事了吧?”
陆烽连忙示意穆青夜噤声,压低了声音训斥道,“现在整个成都府只知道李都尉是在南诏境内失踪的,你可别乱说话,叶军师自有安排。”
穆青夜摸了摸脑袋,眨巴着眼睛望向陆烽,他总觉得陆烽有些不对劲,但却又说不上来,等陆烽走远了,他才反应过来:陆烽以前对叶恕乃是抱有敌意的,这会儿怎么反倒对其百般尊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