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西京市依旧沉浸在睡梦之中,谁也没能预料到地震的发生,居住得离骊山近的居民说看见了自骊山山间散出的红光,甚至有居民说听见山中传出了令人丧胆的嚎哭声。
强降雨造成的泥石流阻断了进山的道路,一时之间,骊山腹地成为了与外界失联的绝境。
唐芝坐在长椅里,整张脸埋在连帽衫兜帽之中,俞辉堂将矿泉水递到了她面前。
“没找到什么吃的,现在状况特殊,等会儿要是没事了我们就回家,我给你做饭。”俞辉堂轻声道。
唐芝抬起眼望向墙上的挂钟,凌晨五点,窗外没有丝毫光亮,雨滴落在彩钢瓦上,如同爆竹般噼啪作响。
“我们去看看叶恕吧。”唐芝站起身道。
俞辉堂点了点头,两人往协会临时搭建的救援点走去。当推开病房的门时,唐芝惊诧地发现早已有人先她一步来到了病房,爱染与辜鸣候在床边,见到唐芝时皆向她点头示意。
“步修怎么样?”俞辉堂看了一眼同样陷入昏迷的步修。
“人是我带回来的。”辜鸣应道,“只是受了点魔障之气影响,对他来说不算大事,他现在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俞辉堂微微抿唇,将视线投向另一张病床上的叶恕。
“他呢?”
“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辜鸣应道。
“别卖关子了,直说吧。”
辜鸣低头摸了摸脑门,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好消息是,混沌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无法再影响他了;坏消息是,由于他和混沌早已经成为共生关系,没了混沌就相当于……相当于是……”
“他会死?”
“就看冥使何时来收他了,但或许会有奇迹出现。”辜鸣叹道。
俞辉堂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他抹了把脸,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沉默着转身离开了病房。辜鸣有些震惊,他没想到俞辉堂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的式神和叶恕关系很好?”辜鸣看向唐芝,眼神中满是不解。
“叶恕是俞辉堂的第一个御主。”唐芝解释道,“就好像是……我这么说不知道恰不恰当,叶恕对于俞辉堂来说,相当于幼崽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人。”
辜鸣流露出了领会的神色。
唐芝微微欠身,悄然退出病房,在长廊上见到了独自望着天花板出神的俞辉堂。她很少见到俞辉堂伤神的模样,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事物能把他压垮,除了重要之人的离去。她知道如果没有叶恕,她就无法遇到现在的俞辉堂。
在俞辉堂心中,叶恕就像是一根永远无法拔去的针尖,时间久了,他早已经习惯了这冰冷的针尖在他心头生锈的感觉。
他终究不是那只被驯化的狐狸,也不是他理想中的伙伴,他不是属于谁的人。
他这一生早已许下诺言,要守护某个人一生一世。
俞辉堂回转身,在白茫茫一片的光晕之中见到了那个在静静地等待他的身影。
唐芝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一切已在不言不语中诏示,他敛去了自己眼角的悲色,对唐芝笑了笑,以示宽慰。
“不用对我强颜欢笑,蛮,你心里很难过,这我知道,我也很喜欢叶恕,他就像是我的弟弟,我舍不得他。”
“不……也并不都是因为叶恕的事。”俞辉堂摇了摇头。
唐芝歪了歪头,表示愿意倾听下文。
“唐芝,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一定早已经厌倦了人世。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和常人一样,是你让我坚定地站在了人类这一边。”俞辉堂出神地望着唐芝,双目中闪烁着微光,“我觉得……我或许不配拥有和你一样的感情。”
唐芝的瞳孔紧缩了起来,她被俞辉堂的自白震慑住了。
“蛮?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我不想再看到有人离开。”俞辉堂的语气显得有些疲惫。
气氛陷入静默之中,走廊上空荡荡的,白色的吊灯将人影拉长。唐芝在那黑漆漆的影子里看见了一只孤独受伤的野兽。
“蛮,你其实比谁都更有人情味,你只是太在意身边的人了,因此总是疏远了那些你自以为与你不相干的旁人。”唐芝的语气像是柔软而舒适的风。
俞辉堂发出了一声沉吟,却并未开口回应唐芝,他闭上眼感受着微风轻拂的滋味。
“我喜欢你,也同样喜欢其他人类。当然,这两者之间的程度不一样,你在我眼里是天地万物中闪闪发亮的那个,我只能在你身后追随你的脚步,但我会一直追随下去。”唐芝眯起眼笑道。
她喜欢仰视着俞辉堂的那种感觉,她可以像仰望星空一样仰望俞辉堂眼中的星辰,也可以颔首将自己埋进俞辉堂的臂膀之中,寻找温暖的慰藉。
现在,该是她给迷途中的航船提供避风港的时候了。
“我们回去吧!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做饭吗?先吃饭吧,然后才有力气思考。”唐芝道。
俞辉堂思索了片刻,接受了这个提议。
他和唐芝已经很久没有在餐桌上好好吃上一顿饭了,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他做好了菜放进冰箱,然后在唐芝睡梦中出门去骊山调查。
唐芝在走出电梯时掏出了房卡,却发现身后的俞辉堂停下了脚步。她抬起眼,见到了倚靠在套房门口的男子,那男子满身血迹,模样看起来十分骇人。
“薛琛?”俞辉堂惊呼了一声。
“我等了很长时间了。”薛琛的语气显得有些委屈。
“先进去再说。”俞辉堂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将薛琛扶起来送进了屋子。
薛琛发出了一声轻啧。
“蛮,你动作轻点儿。”唐芝提醒道。
俞辉堂将薛琛扶持到了沙发上,又去洗手间取了温水与毛巾。他脱去了薛琛的上衣,正要去解皮带,恍惚间想起这客厅里还有一人。
唐芝双颊蹿红,风一样躲进了自己的卧室。
俞辉堂再无顾忌,将薛琛扒了个干净,陷入了半昏半醒状态中的伤患任由他摆弄着,连喘气声都甚少发出。俞辉堂望着气若游丝的薛琛,简直无法相信薛琛是如何吊着一口气找到他的住处的。他忽然想起了过去的时光,那时候他与唐芝住在茶庄,薛琛拎着一大袋子火锅料去找他。
薛琛就像是疲于奔命的救火员,总是出现在他最需要的地方,他和薛琛之间多年来形成的默契几乎是无人能匹敌的。
俞辉堂将毛巾覆盖在了薛琛的伤口处,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血迹。那箭矢造成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却在他腹部开了一个无法愈合的血洞。
昏迷中的薛琛双眉始终蹙起,像是一张抹不开的皱纸片。在俞辉堂转身准备去倒水的瞬间,薛琛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走,听我说话。”
俞辉堂放下水盆,无奈道,“你到底是醒着还是没醒?你这样很吓人。”
“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回角津口。”薛琛的眼神显得异常清醒。
“角津口?不是锦城?”
“角津口。”薛琛重复了一遍,“详细地址你问我爸去,那地方很久没人住了,需要打扫一下,叫我爸去处理就行。”
“……”
俞辉堂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薛琛如何能如此淡然地说出这些话,像是在交代后事。
“你还有精力的话,干脆连遗产分配问题也直接说明了吧。”俞辉堂故作正经,心里如同刀绞。
“这个就交给你来处理吧。”
薛琛双目瞥向俞辉堂,竖瞳之中的金色暗淡了不少,似有熄灭的迹象,他缓缓抬起手伸向俞辉堂。
“俞辉堂,我这辈子认识你值了,除了我喜欢的女人不能让给你,其他我都愿意给你。你不知道……你小时候长了一张让人想欺负一把的脸……”
“我现在也是这张脸。”
“让我捏一把,我怕我以后不认得你了……”薛琛轻扯嘴角,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俞辉堂一把握住了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薛琛?”
没有人回应,俞辉堂呼吸一窒。
客厅里再也没有声音任何声音响起。
窗外雨势始终未能减小,连风也未曾停息,万物无声静默。
俞辉堂忽然听见了鲛女的歌声,那声音将他的灵魂托起,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白色雾气,雪白的墙上倒映出璀璨的光影,像是繁星落入长河。游走在星河中的白色雾气逐渐显现出鲛鱼的身影,那身影随着歌声一道漂浮,轻轻地落到薛琛身边,将他拥入了怀中。
俞辉堂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甚至忘记了呼吸,那鲛鱼在半空中徘徊了数圈,最终消失在了空气里。
客厅里恢复了寂静,水晶吊灯照映出薛琛安详的脸。俞辉堂浑身颤抖,犹如深陷汪洋之中,冰冷刺骨的海水将他淹没。
薄暮时分,天还未亮透,西京城阴雨连绵。
俞辉堂久违地在薛琛面前点了烟,然而已经没有人站出来阻止他。
“薛叔叔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唐芝道。
她望见俞辉堂泛红的眼角,没再说什么,大约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俞辉堂才回过神来。
“我从没想过……他……”俞辉堂掐了烟,呼吸显得有些粗重。
唐芝握住了俞辉堂的手以示宽慰。
“我刚从协会回来,打听了一些状况,四大明王家族的人好像已经齐聚西京了,这状况多半和薛琛有关。”
俞辉堂神色微变,沉声道,“人已经没了,他们还想做什么?我不会把薛琛交给他们的。”
唐芝始终无法相信薛琛已经离去,直到听见俞辉堂说“人已经没了”。那声音犹如晴天霹雳,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光景都变得十分不真实。
薛琛还有许多事没来及做,他还没有等到他母亲醒来,他还没有等到顾鸾生挽着他的手与他一道步入婚姻殿堂,他还没有等到自己最风华绝代的年纪。
唐芝叹了口气,脸上浮起悲色,未再多说什么。
俞辉堂去洗手间简单洗漱了一番,将一身的疲惫洗去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他休息了片刻,拨了通电话,对唐芝道,“我去接薛叔叔,如果有人上门来,就算是熟人也不要开门,不能把薛琛交给协会。”
唐芝地点了点头,却依旧感到有些困惑。
俞辉堂出门时神情格外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