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牧场看上去如往常一样,再老练的探子也没有察觉到不对劲。有厉止戈的震慑,云青牧场的人无一敢反抗。
厉止戈整日端坐在云青府中处理军务,即使大丽又夺了青桑一城也不为所动,好似不知道。
宋雍之无所事事地在月氏闲玩了几天,带回一马车小物件,令金银搬到云青府的大厅里,满满当当堆满了。
厉止戈眼皮都没有抬,坐如松柏,大有一个姿势坐到天荒地老的势头,指头机械般翻着军务,时不时标注一番。
宋雍之撇撇嘴,扯了扯领子,歪歪扭扭躺在一边的躺椅上,那是花了大价钱寻来的雕兰花纹寒玉椅。
寒玉的凉意丝丝传入身体,宋雍之满足地喟叹一声,金银在周围堆满了冰块,布了一桌冰镇的果子才站在他身后,给他扇风。
胡玉垂眸不再去看,怕忍不住把他轰出去,将军的身份何其尊贵,战功三天三夜都数不清,何时享过乐?
胡玉似有所觉,抬头就见厉止戈平静地看着他,目里罕见地有些亮光,他连忙单膝跪下,“属下失职!”
“起来吧。”厉止戈音里带了丝笑,胡玉听得清楚,又好像是幻觉,“将军?”
“去看看有没有客人来。”
“是。”
厉止戈目送胡玉出去,继续翻看手里的文书,他能怪胡玉什么?什么都怪不了,幸而有他们。
宋雍之闭目养神了许久也没有一点困意,心口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躁出了一身汗。
他烦闷地睁了眼,蹙眉瞧着房梁,手摸索着揪了颗葡萄扔嘴里,他们没有看见,他看得清楚。
厉止戈笑了,很浅,面上一点没有显露出,但眼里一闪而过的确实是笑意。
厉止戈也会笑?有什么好笑的。这些日子怎么闹腾他也没有一点反应,还当他是块木头。
宋雍之轻笑,恍然想起来自己生什么闷气?厉止戈笑不笑和他有关系?多管闲事已经破了忌讳。
以厉止戈的智谋,这样的风波过得去,自己又是何必?一次冲动还好说,冲动了几次数都懒得数。
“厉兄也太无趣了些。”宋雍之不用想也知道,这几日厉止戈估计一个姿势没有动过。
“本公子带回些好玩意,厉兄肯定没见识过。”宋雍之随手拿了颗玻璃珠,“这珠子有七色光彩,千金难寻。”
他漫不经心地介绍了几样东西,渐渐来了兴致,让金银一样一样递给他,也不管厉止戈有没有反应,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金银面上抽搐,这是公子?如果不是一直跟着,打死也不信,公子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宋雍之足足念叨了一个时辰,才支着头,抿了口凉茶,“厉兄不说句什么?”
“说什么。”
“唔……”说什么?鬼知道说什么,厉止戈沉默寡言,除了不得不开口,其他时候和哑巴一样。
“厉兄觉得这些小玩意怎么样?”
“甚好。”
“好在哪?”
“虽奢侈无用,也养活了一众百姓。”
“哦?”
“你若有心,一个念头足以明了。”
“厉兄抬举。”
“你应该清楚我留你在这的意图。”
“什么意图?难道不是厉兄和我一见如故,邀我住些时日?”
“本将早有归隐之心,倘若无人接任本将,青桑危矣。”
宋雍之微微眯起眼,有些没想到厉止戈会把话说得这样清楚。
“你是聪明人,拐弯抹角没有必要。”
“本公子虽逍遥惯了,也知道厉家只有战死的将军,亦或是提不起剑才卸甲。”
“偌大青桑,单靠厉家支撑,厉家没了,青桑跟着灭亡不成?”
“不是还有厉兄?”
“本将没有先辈的胸怀,家国于本将而言并非此生唯一。”
宋雍之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指节轻轻点了点额头。
厉止戈要是真想走,无人拦得住,不管是人还是情,问了也是白问,但绝不是因为这些。
宋雍之想不明白,平生第一次毫无头绪,这让他很是挫败,似乎和厉止戈有关的事,都不可预料。
“本将走了,无人能撑起边境大局,以季公子的才智,足矣。”
“本公子没有那般觉悟,念头都不会起。”
厉止戈蹙了蹙眉,神色罕见地有些凝重,他听得出这话不是玩笑。也罢,到那日,天下如何和他没有关系。
“季公子玩够了随时可以离去。”
“厉兄不再劝劝本公子?”
“不必。”
“本公子倒是好奇。”
“好奇?”厉止戈轻轻问了声,便不再理会。宋雍之莫名有些羞愧,听得出厉止戈话里的嘲讽,还有些道不明的情绪。
“将军……”胡玉踌躇地站在门外,不知该不该进。厉止戈指尖微顿,视线凝在纸上一角,什么都没有映进去。
宋雍之挑了挑眉,走神了?他不由得想起那枚棋子,直觉告诉他这两件事有所关联。
厉止戈好一会才回神,喝了口茶,道:“押过来。”
胡玉猛地抬起头,怔了会咬牙慢慢垂下头,嗓音干涩,一字一顿道:“是。”
胡玉微微弯了背,脚步一步比一步坚定,所谓客人,他懂,但是想不到等到的是姜弈,怎么可能!
厉止戈下意识摸了摸指尖,往怀里寻找那枚棋子,指头倏的蜷在衣襟上,已经扔了。
在一幕在宋雍之眼里着实刺眼,他轻笑一声,懒懒地瘫在椅子上,厉止戈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这个念头一出,心里有股气似乎散去了,他恍惚明白,是初遇的时候厉止戈太过凄惨,几相对比,让他起了别样的心思。
姜弈当真是被押进来的,胡玉亲自动手,进了大厅一脚踹在他腿弯处,制着他跪下。
厉止戈这才抬起头,淡淡地看向姜弈,不紧不慢开了口,“姜先生。”
姜弈顿了顿,缓缓直起身子。
宋雍之粗略地瞥了眼,嗤笑了声,“军中怎么还有小白脸?”
姜弈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光华流转,笑意弥漫,“不敢当,和这位小公子比起来,实在不敢当。”
许是说了句玩笑话,姜弈平复了些心绪,抬眸对厉止戈道:“我该叫你止戈,还是厉将军?”
“随意。”
“厉将军。”
厉止戈眸子微凝,黑沉沉见不到底,“理由。”
“有必要?”
“有。”
“对你还是对事情本身?”
“都有。”
姜弈轻笑,“没什么理由,要说理由的话,我是大丽的卧底。”
“姜家当初在大丽军中也有一席之地,大丽次次败于青桑,军中不可能人人受罚,总要有人背锅,便是姜家。姜家虽败落,并无不好,可我祖父,父亲,亲族,大多死在厉家军手里,听闻厉家小将军临危受命,就来瞧瞧。”
那年厉止戈八岁,他十六,伪装成不得志的落魄书生,因写了几篇文章批判国情,被官府流放。
他算计了一切,在去往关外的必经之路上,倒在厉止戈面前。那时的厉止戈尚还年幼,未经波折,心智还未近妖,轻易信了。
想来是怀疑过的,只是这么多年他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不是他不想动手,军中那些老人将厉止戈保护得太好了。
等到他们有所松懈的时候,厉止戈已经成长了起来,让他无法轻易行动,他的目标也渐渐变了。
杀了厉止戈只会引青桑大军暴动,不计后果报仇,大丽赢了也讨不到好处。
如果厉止戈是被青桑自己的人弄垮的,届时青桑内乱,军中之人对青桑皇室心怀怨恨,事情就有趣得多了。
厉止戈在边境十四年,他便陪了十四年,见证了厉止戈如焰火般绚烂的成长,十四年了,又有谁记得厉止戈去年才及冠?
他为厉止戈出谋划策,一起打了数不清的仗,踏过边境每一寸土地,春风冬雪,兵法谋略,琴棋书画,喜怒悲哀。
他对厉止戈从玩味到心疼,从佩服到敬畏,也曾想过算了吧,厉止戈不该没落在阴谋之中,死在战场才是上天有眼。
这个人,从头到脚挑不出一丝毛病,如果有,就是太好了吧,为什么厉止戈不是大丽的人?和厉止戈并肩作战至死也不枉此生。
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机会来了,来的实在是时候,他终归还是大丽的人,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厉止戈盯着姜弈看了好一会才收回视线,“带下去。”
姜弈被胡玉粗鲁地提起来,笑出了声,“止戈。”
厉止戈心中骤缩,硬生生掰断了手里的笔,尖锐的木头在手心刺出了白痕。
胡玉眼里猩红,发了狠踹在姜弈身上,“闭嘴!”
姜弈越笑越放肆,笑得眼角发红,嘴唇动了动,终是自嘲一笑。
厉止戈闭眼靠在椅子上,抬手捏了捏眉心,看了眼吃得吧唧作响的宋雍之,抬步出了大厅,他是真羡慕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