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宁眼里,他那个父皇就没有靠谱的时候,他和厉娇像两个玩具一样,从小被玩到大,直到母后去了才解脱。
也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他有多喜欢被当成乐子玩,那是放眼天下都少有的亲情,是他和厉娇几辈子换不来的福。
他记不清三岁以前的事,听福平和杏蕊她们说,小时候父皇抱他们像抱猫一样,他初听还挺开心,后来亲眼看见父皇抱猫,恨不得断绝父子关系。
父皇抱猫从不肯好好抱,不是捏着脖子拎起来,就是拽着一条腿提起来,揪揪耳朵,撸撸尾巴,肯把它放在腿上,让它趴一会,已是极大的恩宠。
但是在母后面前,父皇像是换了个人,会耐心地哄猫吃饭,许它挂在身前,更是会笑眯眯地逗它玩。
他和厉娇常恨铁不成钢,那猫怕不是蠢,转念想想他和厉娇不也一样?小时候指不定被父皇怎么折腾,还不是拿父皇没办法。
不知道母后知不知道父皇的真面目,应该是知道的,但父皇那个人,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父皇在母后面前何时要过脸。
他后来才知,混不靠谱的父皇是怎么当上皇帝的,也知道父皇想要的是外头的万千风光,从不是这一隅之地。
父皇这皇位是为母后要的。
母后身子很差,整日昏睡,他和厉娇是被父皇带大的,不怪他们如何都对父皇生不起气。
从三岁记事起,凡事十之八九和父皇有关,凡是和父皇有关的,十之八九不是好事,桩桩件件都是黑历史。
三岁时父皇骗他喝酒,酒是不太烈的清酒,一丁点足够他醉倒,父皇忽悠他母后醒着,他晃着小短腿往母后那跑,摔得结实。
他拍拍手继续跑,继续摔,父皇在后头笑得大声,惑了不知多少无知宫女,在他撇着嘴要哭的时候,父皇才拎起他,像拎着只兔子。
父皇曾给他一两银子,骗他是一万两,带他去京中最大的首饰铺子给母后买首饰,挑了支翡翠簪。
付银子时父皇不见了踪影,他一手拿着翡翠簪,一手拿着一两碎银,脆生生道:“给。”
围观的人见他太小,衣着光鲜,生得好看,没有指责他,纷纷指责他背后的人。
他被嘈杂的人群吓哭了,怎么都找不到父皇,还是文丞相恰好路过,给他解了围。
就因这事,父皇嫌文丞相毁了兴致,罚了文丞相一个月的俸禄。
父皇怕他告状,几日没让他见母后,等他将此事忘在脑后才许他进养心殿。
四岁时父皇带他爬树,父皇的轻功的确没得黑,身轻如燕,他满目崇拜,像个傻子一样撅着屁股笨拙地往上爬。
父皇倚在枝丫间,嘴里叼着片树叶,好不惬意,等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去,欢喜地朝父皇要抱抱,就见父皇施施然飞回了养心殿。
他起初还好奇地在树上,久了既无聊又害怕,委屈地哭了起来,父皇直至最后也没回来,他不敢下去,抽抽噎噎,杏蕊临近傍晚才来接的他。
五岁时父皇带他荡秋千,轻晃几下就起了坏心思,每一下都将他抛到最高处,他渐渐从兴奋变成了惶恐,哭着要下去。
父皇玩到尽兴才意犹未尽地让他下来,他腿都软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父皇遗憾道:“大了不好玩了,小时候一碰就哭的。”
六岁时有一日父皇笑眯眯地说送他个礼物,说着不由分说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滑不溜秋,凉凉的,是条扭动着的蛇。
他吓得僵在那,一动不敢动,还是福平看不下去,大着胆子把蛇拎走了,“哎我的皇上哎!您有个轻重行不行?”
父皇浑不在意地把他抱起来:“吓着了?”
他也是蠢,竟在罪魁祸首怀里哭了一通,被嘲笑得嗓子都哭哑了。
他哭得昏昏沉沉,父皇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迷迷糊糊中听父皇说了句:“她四岁就敢抓蛇了呢。”
那时候还太小,把这句话当成宝贝一样记了很多年,才知道这不是对他说的,话里藏着缱绻的沉重。
七岁那年的雪下得很大,积雪能没过他的大腿,父皇轻浮地倚在养心殿外,含笑看着漫天风雪。
父皇那时已快到不惑之年了,上天是真的厚爱,有时不要颜面地穿一身粉紫,说父皇是个恣意的少年都有人信。
他正在旁边接雪花,这么大的雪,雪花也是极好看的,父皇忽然踢了踢他,将手里的东西扔到外头。
“朕不小心扔了你母后的镯子,捡回来去。”
“有福平。”
“那是你母后最爱的镯子,坏了她该哭了。”
他翻了个白眼,知道他不去,父皇有的是法子让他去,与其再让父皇找些乐子,不如乖乖的,这是他这些年最深刻的认识。
杏蕊将他裹成了个球,在雪地里就更像是个球了,他还是冻得浑身发抖,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不知道找了多久才找到枚扣子,是鎏金的,金龙栩栩如生,他霎时气狠狠地转头,檐下已经没了父皇的身影。
那之后有一日听杏蕊她们聊天,杏蕊向来是稳重的,竟带了哭腔:“还好娘娘醒了,要是娘娘醒不过来,皇上怎么办啊……”
“可不是,这些年除了生小皇子和小公主的时候,娘娘什么时候昏迷过,我看着娘娘醒的时候,皇上抱着娘娘笑呢。”
他大了才知道,他和厉娇是母后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父皇心尖的肉,父皇在无声和母后说:你再不醒,我要欺负他们啦。
八岁的生辰,父皇送了他一套衣裳,嫣红嫣红的,衣上绣着成片的石榴花,艳到俗气,晃眼得很。
“穿上试试,朕这么些年没送你件像样的礼物,好不容易开窍了,你不得感恩戴德?”
“儿臣宁愿父皇送条蛇。”
他一岁的生辰父皇送了把匕首,两岁是把长剑,他至今才堪堪用得了,细数一下,这衣裳确实是最像样的。
“蛇有什么好玩的,你想要朕让人给你抓一殿。”
“……”
“穿上,要不然这一年都别见你母后了。”
他不得不妥协,父皇说得出做得到,他穿着那件轻浮到极致的衣裳被父皇带着晃悠了一整天,又起了断绝关系的念头。
等他从旁人口里知道了父皇年少轻狂的往事,才知道为何文丞相和杏蕊看见他红了眼眶,他们都知晓父皇曾经是多么张扬恣意的人。
有一日杏蕊她们说起此事,他知晓了那是母后的嫁衣改的,在父皇还是东贤王的时候,母后披着那一身火红的石榴花被骗进了王府。
怪不得那日父皇对着母后有些心虚,母后看了他许久,精神了不少。父皇定是不舍的,但母后无法亲手给他和厉娇缝衣裳。
他六岁习武,九岁那年父皇从厉家军中调了五个老将,专教他习武,不过盏茶的功夫,他就爬不起来了。
京里那些教头和他们比起来就是花拳绣腿,他只要爬起来慢了,就被强行拎起来,招招不留情。
父皇半躺在一旁,时不时往嘴里扔点干果,津津有味地看着:“你们没吃饱?丢你们将军的脸。”
“臣等怕伤了小将军。”
“你们将军像他这么大能撂倒你们五个。”
“哪能和将军比。”
“嗤。”
他知道父皇在看不起他,无端起了委屈和怒气,他凭什么要和他们比?他咬了咬牙:“继续!”
父皇就来看过这么一次,便将他们赶去其他地方了,理由是嫌吵。
除了上朝,父皇很少离开养心殿,像是被栓了无形的链子,最远只在养心殿外的园子里,逗留从不会超过半刻钟。
链子的另一头是母后,母后走了他才察觉出来。
母后在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这些,因为父皇实在是嬉皮笑脸,不成样子。
十岁那年父皇把他的老师,知识渊博的大家,姜先生,给撵跑了。
姜先生是朝中几位重臣联名推荐的,他起初以为是姜大人的亲戚。
姜先生年近五十,身材依旧高挑,气质儒雅,眼里是看破红尘的宁静。
比起父皇天塌了都漫不经心的笑,勾人的程度相差无几,却比父皇那种拿皮囊勾人的更甚几分。
姜先生会音律,会兵法,能文会武,懂朝局风云,识百姓疾苦,写得一手劲瘦凌厉的字,棋艺更是高超。
似乎就没有姜先生不会的,无论什么姜先生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但他有时候觉得姜先生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那日姜先生送了他一本自己写的游记,比父皇找的那些游记还好几分,便拿去给母后打发时间。
父皇第二日突然来了御书房,是他始料未及的。
“姜先生?见了朕不行礼,该当何罪?”
“草民参见皇上。”
父皇瘫在龙椅上,把玩着手里的匕首,那把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委实不符合父皇华丽的气质。
姜先生当父皇不存在,继续给他授课,却错了几个浅显的地方,每错一处,父皇就嗤笑一声。
他的眼神在姜先生和父皇之间徘徊,两人都不像是会与人结仇的,父皇除了母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真被惹到了便是诛九族,连只牲口都不会留下。
能让父皇离了养心殿,这么阴阳怪气的,除了母后再无其他。
“就这么点能耐,一个个都眼瞎了?”
姜先生不卑不亢:“草民这辈子一共教了两个人,第一个威慑天下,第二个就是大皇子。”
“是你教的?”
“难不成是皇上教的?”
父皇眼神发凉:“朕教了她些什么,你想知道?”
“草民只知她的音律、棋艺都是草民领进了门。”
“她爱的是朕,嫁的是朕,和朕生儿育女,你算什么东西?”
姜先生轻笑:“她那个身子,你这是要了她半条命。”
父皇寒了眼神,神情倨傲:“这是朕和止戈的事,不劳你费心。”
“她算我半个学生。”
“当朕不敢杀你?朕杀了你,她也不会如何。”
“那就杀吧。”
“来人!拖出去,扔去北凰。”
姜先生神色不变:“我想见她一面,一面之后自会离开。”
“你也配?”
“她会来见我。”
听着姜先生笃定的语气,他不由自主朝外看去,母后的身影渐渐清晰,他从没见过母后穿凤袍,竟是如此好看。
母后因病痛的缘故苍老得厉害,虽然皮肤依旧白皙,但皱纹显眼,已然生了华发,父皇一根都舍不得拔,喜欢得很。
父皇自然也看见了,他余光瞥见父皇捏紧了拳,自在的身体僵硬起来,却没有换过姿态。
姜先生迎上去不知道对母后说了什么,母后竟然笑了,他极少极少见到母后笑,何况是这样明媚的笑。
他听到父皇捏龙椅的响声,心尖一颤,他听闻过父皇登基时的杀戮,初闻还以为是谣言。
在他眼里,父皇不学无术,不干正事,除了换着法子讨好母后,什么都不会,即使父皇将青桑治理得极好。
姜先生走后,父皇才到母后面前,颇有些委屈的意味,但父皇还未撒娇就被母后勾着后颈抱住了。
父皇连忙托住母后,被母后吻住,他未见过这样的母后,他眼里的母后清冷,沉默,病弱,离了父皇无法存活。
十四岁那年父皇派他南下历练,体会民间疾苦,他是兴奋的,终于能摆脱父皇了,又有些不舍。
平日没什么感觉,也多次想过离家出走,真有这么一天却畏首畏尾,他按捺着心思和朋友告别,却未想过这次南下这么短暂。
短暂到刚到城门就被叫了回去,连京城的大门都未踏出。
他气得恨不得和父皇较量一番,在他眼里这又是一次戏弄。
十六岁的生辰刚过,父皇就下旨送他去边境,他不为所动,定是父皇又想从他身上找乐子。
直到真到了边境,他还有种身在梦里的感觉,边境和他所想差别不大,但他只来得及在葬风城转上一圈,一纸圣旨召他回京。
他怒火中烧,决定离家出走,父皇显然了解他,派了近百厉家军护送他,他本事再大也逃不走。
回京后尚未找父皇算账,就被厉娇哭化了心。
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父皇确实是有心坑他,更多的是想送他走,因为母后的情况很严重,父皇不想让他们体会生离死别。
如果不是母后无碍,虚惊一场,他必和父皇打一架!
但是看着父皇依旧如初的眉眼,不知为何张不开口,眼泪汹涌而出,他已不是孩子了。
……
父皇对厉娇极好,和对他是两个极端,虽然厉娇这个名字和他一般,都是父皇随意取的。
母后走了以后,有一日他忽然开了窍,宋宁,厉娇,无一不是父皇对母后的念想。
厉娇从小不必学任何礼仪,乃至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什么都不必学。
父皇对厉娇唯一的要求是娇气,要多娇就多娇,哪怕娇得无法无天,心术不正,她是青桑唯一的公主。
厉娇哭一声,父皇能温声细语哄她几日,星月都送至眼前。
直到厉娇八岁,不再让父皇抱,那之前只要父皇在,只要父皇没有抱着母后,必会抱着厉娇,任由她的口水糊了衣襟。
父皇会笑着问厉娇想干什么,要不要学什么,只要厉娇有一点不愿便算了。
厉娇被父皇惯得轻易就能哭出声,偏偏骨子里又有股英气,喜欢舞枪弄棒,看他习武也想跟着学,父皇也不阻止,随她喜欢。
他时常担心厉娇长大了嫁不出去,谁会娶个祖宗回家供着,除了父皇这样浪荡的。
后来想了想,如果不是父皇这样的,谁有资格娶厉娇。
幸好有母后在那压着,厉娇总算没有长歪,厉娇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母后,哪怕母后从不和他们生气。
那日厉娇在母后的药里加了蜜,虽是好意,却让母后遭了数日的罪,父皇那时的脸色看着像是要把厉娇碎尸万段。
他这才佩服厉娇冥冥中的感觉,确实该怕母后,哪怕是他们也招惹不得母后。
他嫉妒过厉娇,很嫉妒,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何况是皇室,怎的到父皇这里就是重女轻男了?
有一日他和厉娇在京里闲玩,一个妇人忽然盯着厉娇哭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哭嚎。
那人看厉娇的眼神,像是透过厉娇看到了另一个人。
厉娇长得和母后七八分像,他忽然就明白了,父皇是把厉娇养成了念想中的母后。
他和厉娇与母后接触的时间很少,杏蕊说三岁前他们和父皇母后睡在一起,也不知真假,因为父皇的占有着实可怕。
当他知道母后因为生他们,昏迷了半个月,身子亏损严重,父皇七八年的心血都白费了时,他知道那肯定是真的,父皇不会让母后受离别之苦。
三岁后他和厉娇便有了自己的寝宫,每日要来给母后请安,时间不定,母后何时醒,他们何时才能进养心殿。
有时父皇会允许他们在榻前等候,父皇在外和朝臣议事,明明在一间殿里,里头却听不到外边的声响。
母后在他和厉娇眼里就是个睡美人,整日睡都睡不够,那么大的人了,还要父皇陪着睡。
父皇除了上朝和议事,大半时间都在陪母后睡觉,母后睡在父皇身上,父皇斜躺着处理政务。
父皇嫌他们吵,怕惊扰到母后,很少多留他们,算起来这么些年,父皇戏弄他的时间很少,只是太恶劣了,恶劣到戏弄一刻能让他记好多日。
他和厉娇有一阵不喜欢母后,母后时刻霸占着父皇,他们对父皇正是依赖的时候,况且别人家的娘亲都不是母后这般。
母后不会对他们嘘寒问暖,不会喂他们吃东西,不会哄他们睡觉,一个母亲该做的,母后都做不到。
那日厉娇径直和父皇说了,他虽然觉得冒失,却也支着耳朵听着。
“父皇宠你还不够?”
“娇儿要母后。”
“你母后是父皇的,要宠人也只能宠父皇,就算是娇儿,父皇也不许,再说你母后一句坏话,父皇就扔了你们。”
父皇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日阳光也甚好,他和厉娇却是被吓着了。
他们再不敢说母后的不是,父皇已经足够好了,别人的父亲没有父皇一分好,如果父皇能不那么恶劣的话。
母后不止睡觉要父皇陪,头不会梳,妆不会上,甚至不会用膳,事事要父皇亲为,他们甚至觉得母后除了喘气什么都不会。
他们渐渐懂事,对母后有个大概的定论,有时候很想不明白为何父皇会看上母后,还独宠母后,后宫除了母后空无一人。
父皇那样的人,看上的应是世上最好的人,最好看,性子最好,心灵手巧……总归不是母后这样的。
九岁那年,母后大病了一场,父皇数日没有搭理他们,他竟怀念父皇的恶作剧,正好厉娇也委屈,他们便悄悄去了养心殿。
桃雨和桃蕊在养心殿外的园子里采花,他们躲在假山那不敢露面,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顺风而来。
“娘娘什么时候能好啊。”
“开春吧,天暖了就好了。”
“你就别骗我了,娘娘的身子……”
“会好的,一定会。”
“这么多年皇上少有忘了折花的时候,上次还是娘娘生小皇子和小公主的时候,皇上那样子我看着揪心。”
“能怎么办?娘娘执意要孩子,否则哪至于这样。”
“是我们的错,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盯着点,为了不要子嗣都自损龙体了,怎么就能毁在我们身上。”
“娘娘要做的事,谁拦得住?现在挺好,会过去的,这事不要和两个小祖宗说,万一娘娘……他们会自责一辈子的。”
他那时才知道,母后的身子是他和厉娇毁的,想要他们的是母后。
他和厉娇熬了不知道几日,母后终是醒了,但能去请安已是一个月后了,要不是母后想念他们,父皇几个月不会让他们见母后。
他和厉娇跪在榻前,看着母后染了霜华的鬓角,泣不成声。
父皇匆匆散了朝,寒凉地将他们撵了出去,“再在你母后面前哭,给朕滚出宫去!”
父皇从未和他们发过火,那一日他深刻地认识到,母后无比重要。
宫里从没人敢叫母后的名讳,他起初觉得理所应当,后来总觉得违和,母后的名讳像是禁忌一样。
他也没有听过关于母后娘家的消息,母后有何亲族,通通一无所知。
父皇独宠母后,做了很多不合规矩的事,竟无人反对,无人说母后祸国。
母后性子柔弱,命如浮萍,朝臣们对母后却无轻视之意,反而隐约带着畏惧。
他曾经以为是因为父皇的缘故,直至有人叫他小将军,有人叫他大皇子,有人叫他太子,还从未有人叫他小将军。
厉家军的将军是镇国将军,小将军?姜先生说母后威慑天下,他是不信的。
十三岁那年,镇守边境的战烽战将军回京述职,战将军掌控青桑大军,厉家军也在战将军手中,他却丝毫不见父皇担心。
他自八岁学习朝政,有些事自然明白,如果战烽有心谋逆,父皇拿什么抵挡?
他以为战烽就是镇国将军,但在朝堂上,战烽自称是副将军。
他总觉得战烽看他的眼神太和善了些,让他消受不起,毕竟战烽对父皇都爱答不理,他甚至担心战烽冲上龙椅,将父皇揍一顿。
父皇是个醋坛子,十三年里母后宣见的人屈指可数,他没想到会在母后那见到战将军。
“属下参见将军。”战将军竟恭恭敬敬跪在母后身前,父皇都没有如此殊荣。
“起来吧。”
“谢将军。”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铁血的汉子红了眼眶,憨笑道:“属下给将军丢人了。”
“无妨,坐吧。”
“谢将军。”
“宋雍之没拦你?”
“皇上说臣只能待一盏茶的时间。”
“不用理他。”
“是!”
“战璎没回来?”
“她性子野,嫌京城纸醉金迷,不愿意来。”
“下次带她回来吧,我还没见过。”
“是!下次属下带她们娘俩一起来见将军。”
“嗯。”
战将军搓了搓眼:“有将军这句话属下就放心了,小将军已经长这么大了,可惜像皇上。”
“挺好的。”
“像将军多好。”
父皇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怎么,朕长得不好看?像朕还能丢了皇后的脸?”
“臣只望小将军以后不是皇上的性子。”
“朕的性子怎么了?一盏茶的时间到了,战将军该走了,你也走,没事少来烦你母后。”
他还未回话就眼睁睁看着父皇被母后捏着手拽开,“出去。”
“祖宗……”
他从未见过母后的神情有多少波动,今日一见,真有几分威慑力。
父皇耷拉着头:“不走,当着外人的面你不能家暴我。”
“……”
他和战将军成功被父皇的不要脸呵退了,家暴?他悄悄问杏蕊,杏蕊笑得乱颤:“娘娘年轻的时候能打百个皇上。”
战将军离京那天他和厉娇悄悄去送,问了战将军很多,战将军都没有回答,只说要他们照顾好母后。
回宫前他们在京中逛了逛,恰好遇上茶馆说书,说的是永安帝和永乐皇后的事,这才知道母后的封号是永乐。
说书人说起先帝对父皇的荣宠,听起来比父皇宠厉娇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起父皇不爱江山爱纸醉金迷,是个扶不起的纨绔。
父皇在京城的角角落落浪荡过,坊间至今有父皇写的靡靡之乐和靡靡之诗,风月之地不知多少人被父皇勾去魂魄,至今还念念不忘。
父皇是京城最耀眼的那个人,即使不学无术,坐无坐样,懒懒散散,但只要花枝招展地往那一倒,无人能夺了父皇的风月。
京里的人还当父皇离京出走后,如出笼的鸟,再不会回京,谁知短短两年就回来了,原因嘛,父皇在边境招惹了厉止戈。
那时他已知晓母后的名讳,厉娇不随父姓就是随母姓,虽然不合规矩,但父皇完完全全做得出。
父皇叫母后祖宗,从他们出生就祖宗祖宗地叫,杏蕊说父皇刚登基就是这么叫的。
偶尔父皇会叫声“止戈”,他慢慢知道,只有父皇惹到了母后,或是母后惹到了父皇,才会这么叫。
说书人口里的母后八岁挂帅,驻守边境十四年,震慑天下,是阎罗爷转世,遇神杀神,遇魔屠魔。
不知为何嫁给了父皇,极为仓促,天下哗然,两人成亲数月还有人不信。
周围嘈杂地说了很多理由,他却明白,哪有那么多理由,依父皇的性子,必是喜欢了才会急急忙忙地叼回窝。
他知道了母后的杀戮,知道母后为了青桑险些丧命,三国联手,不知母后是怎样赢的,毕竟他眼里的母后柔弱不堪。
也知道了厉家和宋家的恩怨,那样的算计,那般的深仇大恨,不知道母后是怎么放下的。
他和厉娇有时会想,父皇对母后是不是愧疚多一些,母后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父皇?有时看着两人,总觉得眼睛酸涩。
也许是母后在他眼里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他渐渐看到了些不一样的。
母后有时会坏心眼地勾父皇,在父皇忙碌的时候扯父皇衣襟,或是勾着父皇亲昵,压着腔儿叫父皇心肝儿。
母后身子差,杏蕊她们说悄悄话的时候,他偷听到父皇不敢碰母后,有他们之前就已禁欲多年,他们出生以后更甚。
父皇次次上当,次次狼狈,却拥着母后不松手,母后眉目里是张扬的潇洒,笑得极好看。
他也见过父皇身上的伤,大多是母后咬的,带着黑红的血丝,结了疤,又或是嫣红的痕迹,父皇总是大大方方地露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有时父皇手腕上会有青青紫紫的指痕,是母后捏的,有一次亲眼见到父皇被母后撂倒,也亲眼见到过杏蕊说的过肩摔。
母后一顿喝的药及得上常人一辈子喝的,无论何时想起来都触目惊心,不是滋味。
母后的身子被药救了,也被药毁了,哪里还打得过父皇。
是父皇自己摔的,摔得结实,他想母后是知道的,只是懒得计较。
父皇每日下朝都要折几枝花回养心殿,雷打不动,宫里种满了天下花草,养心殿外的园子四时花海繁盛,但即使这样近,母后也碰不到几次。
他有时为母后感到悲哀,年轻时的母后和现在天差地别,被困在一隅之地,像是被精心饲养的鸟,羽翼尽碎。
但父皇不也一样?父皇困了母后,也是困了自己,两个不属于牢笼,有能力撕破牢笼的人,偏偏平平静静地窝在笼子里。
母后精神好的时候,他问过母后,想过母后不会答,或是说句莫名其妙的话,没想到是句平平淡淡的回应。
“有你父皇在,在哪都一样。”
这话他听父皇说过,然父皇的语气太不着调,以至于他一直当成不经心的玩笑,此刻才明白话里沉如山的情。
母后的身子或好或坏,今日还能和父皇言笑,明日就能昏睡不醒,父皇面上从来不见忧色,仿佛母后一睡不醒也是可以的。
在母后昏睡的时候,父皇极少玩笑,安静得不像父皇,动作却还是孩子气,会一遍遍吻母后,含笑看着母后,把玩母后的指头,抚过如霜的白发。
他十八岁成的亲,娶的是战将军的女儿战璎,说不上怎么就喜欢了,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她了。
他和父皇很像,喜欢了就娶,被人抢走了怎么办?先娶了其他的再说,他仿佛能了解些父皇当年的心情。
成亲的那日母后没有来,父皇仓促地露了个面便走了。
第二日他和战璎去请安,父皇和母后还未醒,他们在外头等候,直到日上三竿才被允许进去。
母后趴在父皇怀里,长发披散,父皇衣衫还有些凌乱,身上的痕迹清清楚楚,殿里还有未散去的味道,他明白。
父皇依旧不着调,神情和语气是少有的欢愉,漫不经心地拖着调子,即使将到天命之年,依旧妖孽无边。
他这才忆起从前父皇也有这般过,像只慵懒的猫,连笑容都是不一样的,灼灼似桃火。
每到这时,父皇极好说话,什么都应,倒是母后数日见不到,再见时父皇总是带着清浅的笑,像护珍宝一样护着母后。
父皇一人喝了两杯茶,在他和战璎仓促离开时调笑他们:“什么时候给朕弄个乐子玩玩?”
他嘴角抽搐,即便是生了,也不会让父皇碰!年幼时的阴影太厚重,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以为父皇如往常一样,数月乃至数年才开一次荤,谁知父皇像是上了瘾,三天两头晚起,后来早朝都推给他了。
太医去养心殿去得更勤了,他看着比往日还多了不少的药,拳捏出了血。
他有三个月未见到母后了,父皇整日神清气爽,甚至有时披着里衣就去议事,那双永远闪烁的桃花眼璀璨灼目。
那日他不顾宫人阻拦,强行进了里头,龙床被帘子遮得严实,传出来的声响让他僵在原地,同手同脚挪了出去。
如果父皇在和别人苟且,他敢掀了帘子拽父皇出去,但里头的是母后,父皇可以不要脸,他得顾着母后的颜面。
杏蕊跪在养心殿外哭得如断气一般:“不怪皇上,不怪皇上啊……”
他大概知道不怪父皇,天底下有谁比父皇更爱母后呢?
“太医说娘娘活不过三十岁,已经留不住了……但凡有一丁点可能,皇上也会留,娘娘是皇上的命啊……”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养心殿的,不知道父皇向老天争了二十年,花了多少心血,更不知道如果没有他和厉娇,母后是不是可以多陪父皇几年?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的遥华殿,哭得撕心裂肺,他早有猜测,只是不愿面对,都发泄在父皇身上了。
那应该是母后要求的,父皇再浑也不会伤害母后。
再见到父皇时,父皇依然慵懒,嗓音带着欢愉的沙哑,朝臣们习以为常,面不改色,他忽然悲戚到不能自已。
父皇有时会带母后出宫,他和厉娇远远跟在后边,能见母后的时间太短了,哪怕是这样也好。
他们看着父皇穿着身艳丽的衣裳,步子散漫,抱着盛装的母后走走停停,像是哪家的纨绔。
街上的小姑娘被父皇迷得七荤八素,就见母后单手勾着父皇,来了个深吻。
父皇会带母后游船,似乎就没有父皇不会的乐器,但是父皇只奏给母后听,连厉娇都没有殊荣。
父皇会带母后去吃庆菜,放在清水里冲个几十遍,味道散得干净了才喂给母后。
他和厉娇尝了下,是有点淡得不能再淡的味道,比起母后平日吃的寡然无味的膳食,确实算是有味道了。
他们偶尔会尝尝养心殿的膳食,算作山珍海味吃腻的调剂,父皇陪母后这样吃了三十年,厉娇偶尔拿些小零食给父皇,父皇从不会碰。
父皇会带母后去风月之所听曲子,尝尝花酒,总是父皇一个人喝着清酒,假装醉酒占母后便宜。
有时候父皇也会带母后骑马,父皇瘫在马背上,把母后放在身上,天地广阔,慢悠悠晃着。
母后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眼睁睁看着母后在父皇脸上摸索,像是在一寸一寸记住父皇的容颜。
父皇眉眼含笑,安静地软倒在那,音调轻柔磁性:“你夫君我好看吧?”
他慢慢察觉出来,母后是看不见了,太医说母后原本临近三十就会失明,只是被养得好,天下的药材源源不断运到京城。
这些年母后陆陆续续失明过几次,他和厉娇竟一无所知。
他忽然就不觉得父皇散漫了,父皇不着规矩的轻浮下,是一颗怎样的心?
盛夏刚过父皇就给母后停了药,偶尔喝两碗提提神,父皇看起来比以往还高兴,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高兴。
杏蕊说父皇早盼着母后死,活着太苦了,这些年是父皇强留来的,父皇舍不得母后,想和母后长命百岁。
母后的身子再怎么养也养不好,受损的年纪太小,人最好的时候都毁在里头了。
父皇是悔了一辈子吧,如果父皇曾经不是那么鲜衣怒马……可是没有如果。
谁都清楚母后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但母后硬生生熬过了,精神也随着春光潋滟逐渐好起来。
去过南方的人都说京城的杏花春雨,小桥流水,和江南别无二致,杏蕊说那是父皇给母后修的。
但杏花开的时候春寒料峭,母后一次都没看成,父皇在纸上画了很多很多遍。
春分那日春雨疏疏,母后逼着父皇和她放纵了一夜,那一夜想必极美。
第二日父皇给母后换了一身红衣,红得张扬,母后眉眼娇俏,面上化着淡妆,飒爽而美艳。
两人骑着一匹雪白的马,去了京城的杏花林,昨日的雨未下完,雨丝斜斜密密。
母后腰间悬了把长剑,手里举着坛酒,仰头灌了口,转身喂给父皇,两人难舍难分,仿佛刹那回了年少。
回宫后,母后像是病好了,父皇竟开始上朝,不再整日黏着母后。
谁都知道母后是真的要走了,向老天夺的这几个月纵然短暂,也算是陪父皇到天命。
他看不下去,悲痛无力,宁可欺君罔上也要把父皇关在养心殿,杏蕊拽着他,泪流满面摇着头。
“娘娘和皇上那样的人,您就别为难他们了。”
是了,母后和父皇都不是会生离死别的人。
父皇上朝的第三日,早朝才刚过一半,福平就急急忙忙冲进来了,父皇愣了一瞬,不等福平说话便冲了出去。
他从未见过父皇失去分寸,向来从容的父皇竟险些在金銮殿摔倒,他慢了半拍,也如父皇一样,惶恐地奔去了养心殿。
到养心殿时,母后躺在养心殿院子里的躺椅上,身旁花丛掩映,父皇半跪在母后身边,紧紧搂着母后,头埋在母后心口。
厉娇哭得喘不上气,跌跌撞撞抱住他:“皇兄……”
他想拿出兄长的风范,却早已泪流不止。
直至傍晚,天上的晚霞快散净了,父皇才慢悠悠站起来。
父皇的背永远都像是弯着的,看似散漫,真要训斥才看得出是挺直的,只是这个人骨子里就镌刻着懒。
但这次是真的弯了,仿佛是被什么压垮了,再也直不起来。
父皇像没事人一样处理了母后的后事,说是后事,也不算后事,毕竟陵墓都未建。
母后的棺椁就放在养心殿,像是随意地扔在那,从不见父皇去碰。
他们和文武百官为母后守灵八十一日,天下哀悼,皆着缟素。
母后逝去七日后,父皇便开始上朝,他未见父皇伤心过一刻,更不见父皇哭泣,反倒是杏蕊她们和福平哭坏了眼睛。
直至八十一日后,他和厉娇才有心思关心父皇,父皇不再言笑,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不再慵懒,印象里好像从未见过父皇睁眼。
他曾想要是父皇睁开了眼,该是多好看,只是真见到了,里头却没有一丝笑意了,黑沉沉的,只有化不开的威严。
父皇会按时上朝,风雨无阻,无论在金銮殿还是在养心殿,坐得笔直,哪怕站着也是帝王赫赫的威势。
那个衣衫不整斜躺在金銮殿的父皇像是幻觉一场,朝臣们为此从气出病到视而不见,这么多年早已习惯,父皇真改了反而不适应。
他许久许久未听过父皇漫不经心地说过话,语气里没有多少情绪,却让人不敢质疑。
父皇依旧容颜绝世,身姿也未走形,如他幼时一样高大,他虽遗传了父皇,自认比不过父皇,老天对父皇偏心到没有边际。
但从前父皇一举一动都勾人心魄,如今少有人敢直视,再无宫女敢当着父皇的面嬉笑。
母后走了,父皇也跟着走了,留下的只是具空壳。
父皇前二十年是为自己而活,遇见母后,便是为母后而活。
除了母后,谁也没有资格见见真正的父皇,又或者说,没了母后,父皇再不必装模作样。
厉娇哭过,闹过,把京城折腾得底朝天,不见父皇有半分反应。
“你杀人放火朕也纵容。”
母后在时,父皇也雷厉风行,但没有这么雷厉风行,整日为国事操劳,政令一条接一条,手段铁血,杀戮累累。
这才是父皇真正的模样吧,只是母后在,父皇不想让母后担忧。
母后逝去的第二年,青桑的世家灭了大半,纨绔子弟一朝坠落尘埃,平民百姓征兵未动多少条令,而世家公子年满十三,强制参军三年。
从前和父皇一同寻欢作乐的纨绔们也是一样的下场,他见过丞相送老友远行,原本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此去必埋骨他乡。
丞相不说,那时的他也明白,父皇是在清算,清算这个毁了母后的青桑。
他清楚为何先帝那般看中父皇了,只要父皇肯,千古一帝算得了什么?
只是父皇可以等,母后等不起了,父皇心中一直有数,母后没了,父皇尚有时间完成对先帝,对母后的承诺。
金银说父皇生来无心,看见濒死的人都懒得救,只因嫌脏,哪怕脏的不是父皇的手。
遇上母后是把母后当乐子玩,没成想把自己玩进去了,一玩就一生。
父皇的心是母后给的,母后没了,那颗心也就跟着走了,就算是他和厉娇也挽留不住。
母后去世后十年,父皇的身体就熬坏了,依然固执地被困在养心殿,每日还是会折花回去,年复一年。
他登基后对父皇留下的江山着实无计可施,究其一生也未能再完善一二分,只能让其昌盛不衰。
那一年春分,他似有所觉,看着发间掺了白发的父皇,倏地就哭了。
“哭什么?都而立的人了。”
他说不出话,说什么?说青桑还能更盛,请父皇再等几年?
父皇已经等得够久了,十五年啊,和母后厮守才不到三十年,短暂到转瞬就没了。
父皇去的那日正是母后去的那日,享年六十五。
那日父皇未去上朝,他寻去养心殿,福平说父皇未起。
他霎时就站不住了,被人扶着才站住,惶恐地推开门扉,里头整整齐齐,一如母后还在。
福平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父皇,见他直愣愣地盯着棺椁,颓然跪下,后知后觉,嚎啕大哭。
母后的棺椁是两人合葬的,父皇令人用法子让母后尸身不腐,父皇是用什么心情打开棺椁,躺进去的?
想必是极开心的,像母后还在一般,应是轻佻地亲亲母后,抱了抱她,才将她拘在怀里,合上棺椁,寿终正寝。
父皇连生死都算得这么准,偏偏这样厉害的人,留不住深爱的人,过不了想要的日子。
于父皇来说,这一生很失败吧。
杏蕊告诉他不是这样,于父皇而言,母后一人抵得过世间千万风光,父皇不出京城,已看尽风华。
父皇和母后的陵墓是用透着粉的石料建成的,虽然威严,却和皇陵格格不入。
无论是养心殿还是椒泽宫,又或者是父皇未踏足一步的乾桑宫,皆是粉色的。
他们起初以为是母后喜欢,结果只是父皇的念想。
父皇和母后下葬那日,天下哀悼,边境老将皆于陵前痛哭,战烽将帅印交于他:“宋雍之不负将军,我等便不负小将军。”
在将士们眼里,母后永远是他们的将军,父皇是那个油嘴滑舌,混不要脸的纨绔,哄骗了母后。
北凰的长安帝千里迢迢前来送行,长安帝只带了数十个随从,也不怕死在青桑。
他看着长安帝扔了帝王的威严,坐在墓前灌酒,似是刹那苍老了。
父皇一统天下,连蛮荒小国都未放过,独独留了北凰,青桑和北凰素无来往,北凰未讨好青桑,青桑也未压迫北凰。
但父皇有时闲了会写封信让人送去北凰,每到那时父皇笑得格外灿烂,耀眼的阳光也掩不住父皇的笑容。
他和厉娇还当父皇在北凰有人了,想想断然不可能,父皇再不是人,对待母后真真的像个人。
等他明了父皇笑得越灿烂,倒霉的人就越倒霉这一真理时,兀地对北凰的那个人生了几分同情。
信是寄给长安帝的吧,因为长安帝觊觎母后,和母后有些交情,父皇怎会让长安帝好过。
长安帝时至今日未娶妻,过继了北凰唯一一个王爷的子嗣,立为太子。
这些母后定是不知道的。
长安帝未同他们说过一句话,在墓前待了三日便走了,不久听说其未回北凰,转道去了葬风山,死在葬风山,葬在葬风山。
金银说长安帝年轻时受人迫害离开北凰,当了母后十余年军师,如果不是父皇横刀,母后就随长安帝去北凰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长安帝爱母后爱得这么深,毕竟那时长安帝表现得太平静了,想必自个儿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长安帝固执地守候母后,却没有打扰过母后,北凰在长安帝手里日渐强盛,是在警告父皇吧。
母后这一生年少凄苦,终年病痛缠身,不得安宁,父皇能给母后的只有精神上的慰藉,无法替母后承受苦楚。
然这一世,无论是战璎和厉娇,还是乐家那个母后的表妹,都被有意无意养成了母后的模样,是父皇究其一生想母后能稍微变成点的模样。
但谁也不是母后,父皇只是心有遗憾,只是太心疼母后了,对父皇来说,母后威风凛凛的模样才是最好的。
母后入棺时,父皇给母后换的不是凤袍,不是华美的衣裳,是一身威严赫赫的镇国将军战甲。
父皇想必也没穿龙袍,应是一身绛紫的锦缎华衣,衣上百花齐绽,艳丽不可方物。
他不懂父皇和母后的感情,父皇和母后都不是会为情所累的人,两人都为对方做了太多妥协。
他想母后终是被父皇养娇了的,以父皇没脸没皮的手段,寒冰都能捂化了。
何况母后舍不得父皇难受,如果母后至死都不娇气,父皇如何能坚持那十五年。
他庆幸和璎儿一生未遇波折,厉娇到老也是年少时的模样。
他们的结局应该可以算是父皇和母后的延续吧。
……
即使是数千载之后,永安帝也为人所津津乐道,其颁布的法令甚至可沿用至今。
无论何年何代,永安帝都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人对他的探究有增无减。
史书上关于永安帝的描述如百花齐放,无论野史还是正史,都能寻到很多。
最让人感兴趣的无非是他年轻时的放浪,登基时的杀戮,震铄古今的功绩,以及空空如也的后宫,和那个同样留名千古的皇后。
无论何种史料,皆言永安帝后宫形同虚设,只有皇后一人,乃镇国将军厉止戈。
史册对厉止戈是男是女,二人之间是阴谋还是有情,争论不休。
永安帝逝后三五百年里,史书上写厉止戈是女人,三五百年后写她是男人,纵观厉止戈的功绩,更多人倾向当年是场不为人知的阴谋。
因永安帝的丰功伟业,青桑皇宫虽屡被重建和翻新,金銮殿倒是一直留着,少有人能意识到是因金銮殿修得太完美了,改一点都无从下刀。
史书上记载,金銮殿最后一次大修是在永安年间,永安几年无从得知,从那之后伫立风雨中数千年而不倒,后世只是偶有修缮。
后人对金銮殿研究得透彻,连一点小小的花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一日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保养金銮殿时,在牌匾后发现一个玉盒。
玉是千年古玉,盒子里是封信,洋洋洒洒上万字,是一封情书。
信纸是千年前的纸,墨是千年的墨,字迹是……永安帝的字。
“宋雍之爱慕厉止戈,二十二岁设计娶其为妻,二十四岁立其为后,为其登基为帝,舍弃大千繁景。
厉家守护青桑六百余年,只余祖宗一人,祖宗一心为国为民,不计一族一人之恩怨,宋家有负于厉家。
朕对祖宗有愧疚之情,然更多的是深爱和心疼,朕妄想和祖宗长命百岁,为此可付出任何代价。
朕愿和祖宗困守一殿,祖宗逝后,朕独守养心殿,望她勿入梦,否则朕如何撑得下去。
朕许诺父皇和祖宗,会让青桑流传千古,就不会食言,娶她之时就有觉悟。
此生只悔一事,年幼时未去护国寺见她一面,否则必从小纠缠她,朕信无论何时相遇,必会爱上她。
倘若护国寺一见,朕必识得她是女儿身,不会让任何人欺她辱她,千山万水,随她走一遭又如何?
边境广袤,沙海绿洲,她一袭红衣,与朕纵马相欢,赏星月赏雨雪赏人间璀璨,酒入喉,音律为伴。
偶尔纵马去江南转一圈,赏花赏美人,在风月之地纸醉金迷。
朕会随她打下天下,刀光剑影里她护着朕,纵容朕捣乱,同朕一起将阴谋诡计玩成乐子。
朕想和她行尽疯狂之事,想和她极尽欢愉,想整日和她嬉笑玩闹,想时刻看见她张扬的笑,明媚骄傲如一朵绽到极致,永不凋谢的花。
……
若有来生,朕愿拿一切去换,无论她想做何事,朕会站在她身前,替她遮下风雨。
朕的止戈,当强大而娇气,能直面狂风暴雨,也能窝在朕怀里撒娇,如野猫一般挠朕一身痕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