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知道外头的父皇不好招惹,里头的孩子乖得不像话,厉止戈只吐过几次,除了那点小脾气,安安稳稳。
即便如此宋雍之还是嫌弃,天天碎碎念,眼神如刀子,恨不得把小东西戳上几下。
太医在养心殿进进出出,一个个绷紧了精神,度日如年,这要是人出了事……
朝臣们也听到了风声,一片哗然,外焦里嫩,踩破了丞相府的门槛,整个京城都傻了眼。
文颜玉闻风呆滞了一天,神游似的去了侯府,和目瞪口呆的季长泓面面相觑。
唐凌泽品着茶欣赏他们的哑剧,他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的,威慑天下的战神是个女人……脸上实在是火辣辣的。
青桑靠个女人支撑,他们这些八尺男儿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着实讽刺。
宋雍之这样的怎会无缘无故喜欢上个男人,为了个男人自折双翼,厉止戈更不会依附于人,于荆棘中顶天立地才是厉家儿郎。
也就宋雍之那样没脸没皮还有恃无恐的才能看穿厉止戈天衣无缝的伪装吧,不得不说两人哪里都是绝配。
如今人还在,青桑面上一片宁静,若是人没了,再没有什么能困住宋雍之,毁去他心尖人的青桑,必要从头来过。
唐凌泽看着傻愣愣的季长泓,忽然有些发堵,又有些释怀,理所应当,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依厉止戈的身体,这个孩子要不得,但对天下而言,只要厉家军魂尚在,往后青桑永安,这是厉家的后人。
文颜玉自然也明白轻重,略带怜悯地看了眼季长泓,“你现在谋个差使还来得及。”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姓唐的你是不是早知道了?厉止戈是个女人?我——”
季长泓来来回回踱着步,语无伦次,忽地站住了,“厉止戈不是个药罐子?宋雍之疯了?”
文颜玉抱臂倚着柱子,目光扫过天际,轻叹了口气:“他能怎么办?”
一个自私至极的人偏偏遇上个天下为先的人,老天爷比他们会玩多了。
文颜玉拂了拂衣袖,直起身:“准备迎接太子爷吧。”
季长泓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说不定是个公主呢。”
“谁言公主不能为皇?”文颜玉的话轻飘飘地飘过来,带着仿若寻常的笃信。
季长泓下意识要反驳,话卡在口里说不出,有厉止戈这个能扛起一国的母后,有宋雍之这个不靠谱的父皇,女皇?
***
外头再多喧嚣,宋雍之一概没有理会,厉止戈更是面都没有露过,整天窝着,动一下宋雍之都能吓掉半条命。
第一场秋雨在一个后半夜悄声而至,绵密的雨丝沙沙作响,风儿卷起零星枯叶,夹着几声哀唳。
厉止戈浑身冰凉,冷汗淋漓,似被密不透风的细针填满了,疼到失魂。
眼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风雪透着血色,黏腻的血水糊住了视线,寒刃争先恐后刺穿雪幕,银白染上鲜红。
无止境的凌迟中,她忽地笑了,她本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厮杀搏命而已,镇国将军何曾败过。
从前踽踽独行,豺狼虎豹环伺,一腔孤勇,满心死寂,尚能从容不迫,何况如今。
无非是一场一场新的征战,有何惧?况且有个人会陪她战到最终。
厉止戈醒时已是四日后了,宋雍之坐在旁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一只手唰唰地批着折子。
见人醒了,他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蹭了个香,桃花眼如一汪春水,碧波荡漾。
“醒了啊,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厉止戈还未说话就被喂了片人参,偏头看到孙缈眼睛红肿,眼泪如泉水,绵绵地往外涌着。
孙缈“哇”地一声蹲下,倚着龙床哭得天昏地暗。
厉止戈斜了眼宋雍之,借他的手用力,支起了身子,宋雍之小心地圈住她,端过一旁的粥喂她。
“我可没招惹她,她非要跟孙老头来,来了就赖着不走了,我没把她扔出去不错了。”
厉止戈喝完粥推开可怜兮兮的人,过去揉了揉孙缈的头,“再哭养心殿都被你哭塌了。”
孙缈抽抽噎噎站起来,想抱抱厉止戈,手刚伸开就被宋雍之拿着枕头挡住了,“一边去,朕的人你也敢碰。”
宋雍之圈着厉止戈宣誓主权,面色不善,醒了都不知道安慰安慰他,反倒安慰个小姑娘?会哭了不起?他也会!
他伏在厉止戈身后悄摸摸地打了个哈欠,可怜巴巴地把头伸在她眼前,眼底挂着点薄薄的雾气,“祖宗……”
厉止戈伸出根指头戳着他脑门,把他推到一边,“滚。”
宋雍之顿时蔫了,打哈欠打出来的水雾散得一干二净,倒是映得那双绝世的眼眸更明亮了几分。
厉止戈随手抓乱了他的头发,打发道:“一边玩去。”
她转头对孙缈笑道:“小孩儿哭多了可长不高,回去吧,有时间请你去纵马。”
孙缈瞧着她飒爽的笑,哭得更凶了,忙不迭地点着头,“说好了哦,厉将军一言九鼎。”
“嗯。”
“我不回去,我要给厉将军当医女,厉将军什么时候带我去骑马,我什么时候回去。”
厉止戈屈指敲了敲她额头,“大人的事小孩儿别掺和,等你长大了再说。”
孙缈擦去眼泪,“厉将军出征的时候比我还小呢,厉将军为青桑鞠躬尽瘁,这点小事我都做不了,有何资格享太平盛世?”
“哪这么多大道理,将士们为的不就是让你们享太平?能享就享,连着将士们的一起。”
孙缈闷不做声去殿外端了药,端到跟前被宋雍之夺了去,她带着怯意瞪了眼宋雍之,对厉止戈道:“反正我不管,太医院的人哪有我贴心?”
厉止戈撞了下宋雍之,宋雍之讨好道:“我让人把她拖出去?”
回他的是短暂的轻挠,他僵了僵,顿时起了反应,咬牙喂完了药,闷声道:“我也觉得那群老头儿不靠谱,虽说有我,有些事还是小丫头知心。”
“宋雍之。”
宋雍之注视着她,半点不让,她不想让单纯的小姑娘沾染沉重的悲欢,一生就此转折。
但那又怎么样?就算毁了天下人的命运,哪及她重要?
宋雍之不敢招惹厉止戈,片刻就软着语气道:“真是她自己来的,反正我不管,你要是能弄走就把她弄走,我是弄不走。”
若不是顾及悬着条命的小的,厉止戈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再来几个过肩摔,这人当起滚刀肉来她一点办法没有。
厉止戈朝孙缈道:“天天在我这耗着,不怕钱陆英被人拐走了?”
孙缈闻言一愣,垂眸道:“钱陆英去边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乐姐姐说要是能被人抢去,不要也就不要了。”
她想到什么笑了起来,“乐姐姐还说,就皇上这样的,厉将军晾个十年八载,保准是个陈年妻奴,万万不会被人勾去。”
厉止戈笑了声,看了眼宋雍之,算是认了,比起其他,她更舍不得这个傻子担惊受怕,孤独终老。
“敢欺负我们小姑娘,自个儿滚出去。”
宋雍之瞪了眼孙缈,闷闷地应了声,弄这么个人来是给自己找醋吃?
孙缈性子单纯活泼,很快和杏蕊她们打成了一片,养心殿里成天叽叽喳喳,没个消停的时候。
福平有眼力见地很少进殿,就在殿外候着,就宋雍之没脸没皮,成天黏着厉止戈,撵都撵不走。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六个女人待在一块,那才叫“戏”。
宋雍之醋一缸一缸地喝,他这不是找的宫女医女,是给她开的后宫吧?
厉止戈撩人撩得不亦乐乎,短短几天孙缈就从小姑娘成了小心肝,更何况杏蕊那几个小棉袄了。
宋雍之想一走了之,但一时看不见人就心慌,压着火气梗在那,硬生生把自己气糊涂了。
忍无可忍的时候就召集朝臣议事,挨个折腾一通,他不好过,当然不会让别人好过。
朝臣们巴不得他一直休朝,随便休!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一听到“进宫”两个字就腿脚发软,宁可大病一场。
反正边境不需要他们担心,要不说还是先帝眼睛尖,谁知道一个扶不起的烂泥认真起来能有千古一帝的架势?
怪不得能忽悠了厉止戈,皇上认真起来厉止戈都要吃亏。
当世双骄都生于青桑,还成了一家,实属青桑之幸。
***
至十二月下旬,青桑大败大丽、大殷及周边诸国,除了北凰未动,天下已一统。
战烽率大军所向披靡,长驱直入,横扫敌国腹地,所经之处血流成河。
这一战未俘虏一个敌军,数十万敌军皆亡于青桑将士剑下,敌国朝臣亦斩了大半,牵连九族。
纵然这一战的战术及行动力等等皆流传百世,前后再无人能相匹,后世仍贬过于褒,永安帝千古一帝避不开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极少人知道,泰和帝几十年的阴谋算计在这一役中倾颓,受尽折磨,求死不能的人燃烧殆尽,掩藏在冲霄战火中。
往后阴霾尽散,天阔风飒。
战烽仓促清扫残军,率人从前线直奔京城,烈马嘶鸣,风雪满身。
宋雍之虽然下令让战烽摧枯拉朽,没想到会这么迅疾,想必是京城的流言传到了边境,赶着回来找他算账。
宋雍之天不怕地不怕,事到如今还真有点发憷,边境算得上是她娘家了,他把人拐跑了不说,还弄出个孩子……
那群二愣子见到他们奉为神明的将军大腹便便,以命为宋家延续香火,不得一刀砍了他?
他还不能还手,届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揍得半死不活,啧。
宋雍之扔了毛笔,脸色黑了片刻,他竟有点跃跃欲试……
正巧不知道怎么给她出气,被人揍一顿心里还能舒坦点,纵使知道他好到天上地下独此一个,但不值得她付出。
大军班师回朝,天下初定,宋雍之无论如何要论功行赏,大办庆功宴,即使这个天下他不屑一顾。
更不用说这是随厉止戈南征北战的人,打将士们的脸,无异于打厉止戈的脸。
庆功宴定于十二月底,举国同庆,宋雍之在养心殿挣扎到最后一刻,万分不乐意地前去赴宴。
他一走,养心殿里笑声如铃,孙缈趴在那笑得直不起身:“皇上也太好玩了,厉将军怎么受得了?”
厉止戈扫了眼窗外,嗤了声,笑吟吟地伸了个懒腰,眼如细钩,朝杏蕊道:“杏儿去把那件百宝如意凤袍取来。”
杏蕊还在取笑,闻言随口道:“您要那个做什么?”
厉止戈下了榻,站在铜镜前,她只着了身里衣,不容忽视的隆起沉重地坠在那,却没让挺直的背脊弯下。
她四肢仍然纤细,尤其是腕上,脆弱到青筋显目,苍白的肌肤宛若透明,不堪一握的骨薄薄地撑在那。
融了些许柔和的面容依旧昳丽,脸颊上热出了点红晕,却不及眼角的细纹醒眼。
细小的纹路延至轻染花白的鬓间,沧桑又被黑眸中的神采灼碎。
厉止戈抚过眼角,他闲着总是来来回回抚着这儿,像是抚着珍贵的宝贝,喜欢到爱不释手。
人老珠黄,不可强求,皮相而已,说他什么好呢。
杏蕊取了件披风给厉止戈披上,轻声道:“娘娘?”
厉止戈歪了歪头,笑了声:“瞧把你吓的,本宫为后这就七年了,是时候陪他走一遭了。”
杏蕊顿时明白了,眼眶发酸,低头擦了擦泪,无论如何都忍不住,恭恭敬敬地跪下,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垂头朗声道:“奴婢明白。”
怎么能不明白呢?
杏蕊用力抹去眼泪,破涕为笑,起身招呼众人:“桃蕊给娘娘绾发,杏雨上妆,桃雨准备首饰,要大典佩戴的,缈缈去备碗药。”
桃雨声音发紧:“娘娘要出去?”
厉止戈含笑“嗯”了声:“本宫有数。”
桃雨还想说什么,被杏蕊拽了过去,连带着孙缈几人。杏蕊用力搓了搓眼睛,挨个拍了拍她们的脸颊,“没事,就依娘娘吧。”
看着她含泪欢笑的模样,几人鼻尖酸涩,不能自已地凝了泪,桃蕊咬着唇没有哭出声,梨花带雨地点着头。
孙缈受不了压抑的氛围,探出头看了眼长发披肩,支着头挑选镯子的厉止戈,莫名地哭得更凶了,唇咬出了血。
她倚着屏风坐在地上,一颤一颤,头忽然被揉了揉。
厉止戈手肘支着屏风,无奈地看着可怜兮兮的小姑娘们,打着商量道:“小心肝儿们是想心疼死我?”
杏蕊瞪了她一眼,“您还打趣我们!”
“行行行,再哭我自己折腾完了,我不是好好的?小心肝儿们贴心到心坎儿,我哪舍得走?”
杏蕊挂着泪扶住她,嗔道:“您就会哄人开心,您还是悠着点吧,搞砸了皇上能把庆功宴变丧宴。”
厉止戈嗤笑:“他敢。”
杏蕊撇撇嘴,敢不敢另说,皇上估计能吓掉半条命,有谁比皇上更怕呢?
杏蕊服侍厉止戈换上凤袍,火红的凤袍上金凤张扬,不是天家的稳重大气,而是飒爽凌厉的,凤羽飘摇如刃。
这会功夫其他人也缓了过来,面上挂着笑,如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厉止戈挑了挑眉,无可奈何,谁都不信她,这滋味可真不好受,也就那个没心没肺的人能不当回事。
她等这一天等很久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天,虽然偏离预期,但比想象中更好些。
***
宋雍之头一次宴席没有晚到,卡着点将将好,一入席就斜躺在龙椅上,腿搭在扶手上,漫不经心扫了眼下方。
他眉头微挑,懒洋洋地开了口:“呦,这么多人?”
一眼望去,人头攒动,似乎地方都比以往大了不少,他可不见得叫了这么多人来。
朝臣们习以为常,只当他没说话,齐刷刷行了礼,头一次赴宴的人见状连忙跟上,乌压压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似乎整座皇宫都能听到震耳的声音,宋雍之被吵得脑壳疼,脸色发青,懒得搭理他们。
齐声散去后,宴席上鸦雀无声,宋雍之事不关己地眯着眼,离开祖宗的一刻钟,想她。
众人等了的盏茶的时间,龙椅上的人似是睡着了,半点反应没有。
文颜玉快被朝臣们用眼神戳死了,无奈地向萩太后求救,这人脾气上来除了厉止戈,谁也治不了。
萩太后凝了凝神,笑道:“战将军难得回京,皇帝摆脸色给谁看呢?”
宋雍之闻言搓了把脸,拖着调调,眼睛半睁不睁:“平身。”
“谢皇上。”
“今日意在为诸位将军接风洗尘,论功行赏,圣旨宣完后各位随意,不必顾忌朕。”
宋雍之说完,福平干笑着拿出圣旨,念了足足有小半刻钟。
宋雍之对将士们的恩赏毫不手软,丝毫不担心拥兵者功高震主,除此还有新疆域的治理,种种新政。
福平额上的冷汗一层一层地流,皇上平日胡闹就算了,今日青桑境内的贵胄都在,无一缺席,还有边境的将士们,皇上能不能收敛点?
听说这位战将军脾气火爆,可不是好惹的,这要是炸了,怎么收场?皇上这不是成心给自己添堵吗?
然而直到念完圣旨,战烽也没有表示,身旁一众将军也稳如泰山,随众人一同领旨谢恩。
宋雍之抬了抬眼皮,斜向战烽,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这是改脾气了?
战烽正巧也看向他,目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像是在看个傻子,真不知道将军看中他什么了,这么个人,哪里配得上将军。
??若不是看在将军的面子上,皇位哪轮得到他,有大军支持,皇室不姓宋又如何?
??宋雍之看得清战烽的不屑,收了条腿,支起半个身体,吊儿郎当朝战烽身旁的美人道:“这位就是战夫人吧?国色天香,配战将军可惜了。”
??他面上挂着笑,桃花眼里映着月光,流彩如萤,活脱脱是个调戏良家妇女的二世祖。
??战夫人一时愣了,忙不迭垂下头,喏喏道:“皇上言笑了。”
??战烽侧身挡住她,直视宋雍之,要不是将军交代过,他早动手了。
??“皇上天纵之资,前无古人,配将军可惜了,不如……”
??宋雍之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扶手,清脆的声响在众人屏气的宴席上足以震慑人心,他打断战烽的话:“朕和皇后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将军是我等的将军,我等有没有资格,皇上不清楚?”
??“皇后现在是朕的皇后。”
??“皇后可以不做,然镇国将军之魂将军不会抛下。”
??宋雍之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下去和战烽打一架,嗤道:“皇后嫁给朕时就是以镇国将军之身。”
战烽沉声道:“将军离开之时也是以镇国将军之身。”
将军的命令他们不敢不从,但若将军走了,应魂归边境,那里才是将军的归宿。
宋雍之眼睛睁开,寒光凌厉,没了嬉闹的心思,道:“有种你就试试。”
众人一见这架势,目瞪口呆,虽然知道庆功宴上会起风波,没想到会这么直接,这是要撕破脸皮了?
战烽闻言直挺挺地站起来,忍不住要踹翻案桌,被战夫人按住,捏着拳压下脾气,一言不发坐下。
宋雍之拧了拧眉,按捺着没有挥袖离开,哪都烦躁,求打不成,还有什么能让他好过点?
他何尝不知道边境是她的归宿,是她的根,是她付出了所有的地方,又如何不想陪她征战沙场。
比起居于一隅,潇洒于世,更愿意陪她逍遥于战场和阴谋,威风凛凛的她是他心尖上的朱砂。
但她的身体不允许,这一生做不到了。
他也想死后同她葬在边境,坐看烟沙滚滚,厮杀征伐,天下分分合合,熙熙攘攘。
只是啊,他真的怕了。
宋雍之歪歪斜斜地瘫在那,举着个白玉酒壶,大半的酒水洒在脸上,衣襟上,他浑然不觉。
半梦半醒间,听到小太监尖尖地叫了声:“皇后娘娘驾到——”
宋雍之一个激灵惊醒了,手忙脚乱地坐直了,仓促间酒壶滚在地上,伸出的手伸到一半忙糟糟地理了理衣襟发冠。
在打理自己的同时一脚将酒壶踢到案桌下,面上挂起帝王的平静,坐姿端正,仿若在一本正经地赴宴。
萩太后愣愣地看向他,摇了摇头朝宴席外看去,皇后怎会赴宴?但谁敢虚报?
众人也纷纷翘首以盼,谁不知道自从立后,厉止戈极少出养心殿,更别说赴宴了。
所谓的皇后只是挂着名,无人敢称一声娘娘,无论抱着何种心态,在所有人眼里厉止戈永远是镇国将军。
宋雍之片刻就回了神,脸色发沉,正要发作,从远处拐来一行人。
走在最前的,妆容款款,乌眉红唇,颜如盛极的梨花瓣儿,凤袍大气端庄,流光溢彩,凤簪轻摇,珠玉琮琤。
外头披着件大红的披风,百凤同游,张扬不容忽视,美艳不可方物。
挺拔的身姿上兀地隆起一团,厚重的衣物也遮挡不住,明晃晃地悬在那,无声宣示着存在感。
宋雍之痴痴地看着,眼前发花,他是醉了?还是睡着了,做梦了?
眼眶酸得发疼,每次一个人坐在这,空虚无趣,朝下看去总会看到她的影子,一身盛装朝他而来。
回神空空荡荡,若无其事地一如往常,悔恨悲寂跗骨,如若她身体如常人,他们这一辈子会是何种风华?
宋雍之眨了眨眼,虚晃的人影并未散去,反倒更清晰了些,一步,一步。
他兀地站了起来,如被蛊惑了,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人,朝她跑了过去。
幻觉也好,疯傻也罢,他本就不识纲常。
厉止戈看着他被案桌绊了下,险些给她行个礼,借着前倾的力度迈了两大步,像个失魂的愣头青,傻了吧唧。
宋雍之站在厉止戈身前,哪还有其他情绪,一颗心滚烫,抬不起手,手足无措。
厉止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噗嗤笑出了声,抬手给他擦了擦衣上的酒渍,沾着酒味的纤指在他眼前挥了挥,“傻了?”
宋雍之眼神缩了缩,搓了搓脸,拇指在脸上掐了下,疼的……
“祖宗?”
“呦,还认识啊,还以为皇上在人前不认人了呢。”
宋雍之咧了咧嘴,将人拥入怀中,音调欢愉:“怎么来了?”
厉止戈听着他不受控制的心跳声,大大方方道:“身为皇后,理应出席。”
“哦——”
宋雍之弯腰抱她,眉目生情,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不似刚刚的轻讽和淡漠,令人如沐春风。
厉止戈拍开他的手,理了理衣摆,和他十指相扣,站在他身侧,扫了眼他:“走吧。”
宋雍之笑着应了声,乖乖地任她牵着,目不斜视,和她一起受着众人的视线。
两人并肩而行,气质出众,仅是如此周身的气息都腻腻歪歪,般配到无人挑得出瑕疵。
文颜玉眼中发热,双膝砸在地上,身旁的人随着跪下,渐渐宴席上的人如波涛一般整整齐齐地跪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宋雍之微扬着头,他可算是正名了,祖宗亲自盖戳,往后谁敢说他配不上祖宗。
走至主位,厉止戈弯腰朝萩太后行了礼:“臣妾参见母后。”
萩太后震惊到说不出话,目光落在她腹上,虽早有听闻,亲眼所见还是……这可是厉止戈啊!
宋雍之挑眉打断萩太后的神思:“母后。”
萩太后恍惚地站起来,依旧神游在外,喏喏道:“不必多礼。”
厉止戈闻言直起身,随宋雍之坐在龙椅上,目光淡淡地扫过众人,里头如刃的凌厉当头泼了众人冷水。
她倚着宋雍之肩膀,冷色化开,笑意浅浅,“如诸位所见,皇上后继有人,再往宫里塞人,别怪本宫不客气。”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她毫不在意此刻的氛围,也无解释的意思,齐声道:“臣遵旨。”
厉止戈颔了颔首,看向战烽,正了正神色:“本宫心悦皇上,生是皇后,死入皇陵,边境回不去了,亦不会再想,青桑再无镇国将军,帅印今赠于战将军。”
战烽虎目含泪,重重地跪下,“属下——”
“后宫不得干政,战将军的君是皇上。”
宋雍之闻言揽着她偷了个香,得意地看向战烽,眉开眼笑,狐狸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战烽直直地看向厉止戈,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一丝当年的影子,似乎那个威慑天下的镇国将军真的去了。
他深知将军已做了太多,本该如此,但她曾说过,会随他们战至最后,绝不会扔下他们。
他心有不甘,又悲戚到不能自已,不甘将军折了羽翼,悲戚这非她本愿,若是有的选,怎会走到这一步?何况还有宋雍之这个纨绔在。
战烽不愿厉止戈为难,将军要做的事,他们必定服从,绝无二话。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道:“只要皇上不负将军,臣绝不负青桑。”
宋雍之随口“哦”了声,他想掌控军队简单得很,只不过碍于她,懒得动手,负不负他无妨,只要不负她守下的江山,其余的他纵容。
厉止戈看着无所谓的宋雍之,弯了弯唇,也就他能这么心大,容得利刃悬在头上。
既是她的剑,她会收好。
宋雍之一只手藏在厉止戈身后,给她缓解着负担,一只手戳了戳隆起,和她咬着耳朵:“祖宗,我高兴极了。”
厉止戈失笑:“这就高兴了?”
“嗯。”
“过些年再陪你走一遭。”
“好。”
“我会陪你到老,放宽心。”
宋雍之拥住她,浑不在意外人的目光,从唇畔描摹至额角,又流连至衣襟下,埋在那吸了口气。
“祖宗这是承诺吗?”
“嗯。”
“一诺千金。”
“当然。”
宋雍之闷笑了声,堆积成山的惧怕和彷徨散了去,有他家祖宗在,他怕什么?乖乖被她护着就好了,他家祖宗强悍到老天都无可奈何。
他抵着唇直起身,牵着厉止戈一只手,倚着龙椅笑倒,接过福平递过的披风,严严实实把厉止戈裹了起来。
厉止戈斜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倒了杯茶,想安抚安抚“受伤”的战烽,茶杯中途被宋雍之抢了去。
他颇为欠揍地朝战烽晃了晃茶杯,“朕敬战将军一杯。”
战烽极不想搭理他,有气发不出,沉默地倒了杯酒,“谢皇上。”
宋雍之抿了口茶,倒了杯酒,笑眯眯地挨个找人喝酒,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高兴。
喝至半醉,他眯着眼睛,懒散道:“以后见了皇后喊万岁。”
他仰头灌了杯酒,千岁怎够?
厉止戈“啧”了声,手支在他肩上,调侃道:“醉了?”
“嗯,醉的不省人事了。”
“那回吧,回去了给你醒醒酒。”
宋雍之眸光乌亮,舔着唇低笑了声,一把捞起她,大步流星。
众人不由自主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如山的声音响彻宫城,经久不散,艳丽的凤袍和明黄的龙袍衣摆纠缠,随风飘扬,肃穆悲怆,逍遥恣意。
养心殿中一盏明灯长燃,京中万家灯火,烟花不眠,盛景如织,皆不及这一星摇曳的烛火。
仿佛燃尽了波澜壮阔,山河岁月,余下欢喜宁和,绵长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