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止戈做了个梦,知道是梦,却走不出去,也不想走出去。
忘了醒了之后有什么事,潜意识不想面对。
她梦见了小时候,那时候她才刚刚出生,就被扔给奶娘照顾,会说的第一句话是“梅梅。”
奶娘名叫红梅,三岁时眼睁睁看着红梅被活生生打死,只因她太亲近红梅,那时候娘狰狞的神情成了她好几年的噩梦。
“你是厉家的人,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他们都是来害你的!你也配有信任?”
她那时听不懂,一味地哭,被娘甩了几个巴掌,“闭嘴!再让我看见你哭就打死你!厉家的人流血不流泪。”
红梅死后她惊吓过度大病了一场,病还未好就被送去了军营。
她没有去过学堂,没有学过四书五经,只学过兵法。
从口齿不清,步履蹒跚,到能熟练地舞枪弄棒,比三个她还长些的枪在她手里乖顺无比,中间吃了多少苦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些淬了毒的话。
“你有没有羞耻心!小小年纪就这样放浪,谁教你的?你是个女儿家,装得再像你也不是男人,谁让你和他们走那么近的?”
“你要比男人强!把自己当成个男人,男人能做的你为什么不能做?你是厉家唯一的子嗣,厉家只能靠你支撑,娘知道你苦,娘也苦。”
知道她是女儿身的只有娘,翠荷和余财,从来没有人教过她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她学的是男人的样子,被娘看到以后狠打了一顿。
从那时她就知道,她和旁人是不一样的。军中的人豪爽直接,她小小年纪就懂了些不该懂的。
他们说男人要保护女人,男人在外养家,女人相夫教子,没有男人依靠的女人很难。家里只有娘和她,所以娘才希望她成为家里的支撑吗?
男人能做的事她都可以做到,会做得更好,男人做不到的她依然可以。
她想和娘证明,即使她不是男儿,一样可以撑起厉家。
和她一般大的孩子都穿得漂漂亮亮的,衣裳华美精致,绣着花鸟鱼纹,料子软得不可思议。
她们带着闪闪发亮的头饰,手腕和脚腕也有,走起路来晃啊晃,好看得很。她们娇气,端庄,可以有很多种笑,被很多人宠。
那日她鼓足了勇气在娘面前打败了两个老练的将士,认认真真跪下。
“孩儿身为女儿,一样可以保家卫国。孩儿向娘证明,女子可比男儿强,孩儿想恢复女儿身,除此之外一切都不会变,孩儿依旧可以顶天立地。”
只是闲暇时可以穿上女装,戴上好看的簪子,恣意地笑一笑,当一会儿自己,而不是永远被束缚在厉家唯一的子嗣这个枷锁里。
回答她的是娘恶毒的谩骂,伴着一下一下都入了皮肉的鞭打,头脑嗡嗡地响,那时有多混乱呢?
她被罚在祠堂跪了整整五日,如果不是余财放心不下私自来看她,世上就不会有厉止戈这个人了。
从那以后她再未提过此事,却会不服气地悄悄学女工,学书画,学曲艺。
那是她小心翼翼的,属于一个人的欢喜,也是幼时唯一的欢喜。
她会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取出箫,在黑暗里无声地乱吹一气,又或者是悄悄拿出纸笔,借着月光乱涂。
学习伪装和侦察的时候她每个字都没有落下,当了些小物件换了件粗糙的红衣,她喜欢这个张扬的颜色。
有时会捡到几只被抛弃的雏鸟,被夹子夹住的兔子,会小心翼翼在袖子里藏一天,养在床底的箱子里。
厉止戈静静地看着满屋纷飞的纸屑,上头是歪歪扭扭的画作,画着她拼命藏起来的懵懂童真,那个小小的她眼里仅剩的光彩又暗了一分。
她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看到那支破碎的箫,看到被撕成碎片的红衣,还有被剪断了所有线的刺绣,剥了皮的兔子和雏鸟……
年幼的她渐渐没了稚气和悲悯,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手都没有抖过,她就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样,终在八岁那年踏上早就被定好的路。
离京的时候除了一件红衣什么都没有带,她想等战争结束了,在外头游历几年,红衣快马,纵酒逍遥。
她想去江南看看,杏花春雨中讨一壶花酒,在江南的乐坊舞坊快活几日,也想无所事事在边境游荡,一壶酒一匹马一把剑,天地为家。
如果路上遇见心仪的男子,她可以大大方方告诉他,她杀过数不清的人,性子也差,除了杀人一无是处。
他要是不介意,天大地大,人生百年,她陪着。
忘了是第几次重伤,自己撒了把药,胡乱地缠了布条,临走出营帐时转身翻出那件红衣,付之一炬。
厉止戈缓缓睁开了眼,多少年没有梦见过这些了,那时是什么感受也忘干净了,因何会想起,她清楚。
她动了动酸软的身体,腿仿佛不是她的了,无力地穿好衣裳,就她这样的身体,也亏他看得上。
她轻轻支起窗户,金银听见声响时只看到一片衣角消失在墙外,连忙推开房门看了看,床上整整齐齐,就是没有人。
金银抽了抽嘴角,这样的武功,爷还说不是厉将军……他也不相信,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厉止戈刚出东贤王府就察觉到不对劲,转了方向落在东贤王府后门的街道上,陆简一看到她就站不住了。
厉止戈连忙扶住他,“放心,没事。”
赵丞眼里猩红的杀气霎时退了,“将军。”
“起来吧,怎么这么凉?”
“回将军,陆先生在这整整等了您三日,属下劝不动。”
“我没事。”
“止戈……”
厉止戈狠狠心打晕了陆简,给他掩了掩披风,抱他上了马车,“走吧。”
她知道背后有人在看着,也知道是谁,没有回头。
宋雍之一下朝就急匆匆赶了回来,入目就是她抱着陆简的身影,眸里的急切霎时凝成冰寒。
厉止戈把陆简送回房间,才问道:“这几日你们都做什么了?”
“属下……什么都没有做。”
“那日属下得知将军在东贤王府,就前去要人,被拦在府外,东贤王府的人说属下敢私闯,就等同于造反。”
“我等死了就死了,给属下们背锅的是将军,所以属下在东贤王府等了三日,不敢妄动。”
“第二日东贤王上朝时当朝揭发淮王,说淮王和大丽勾结,意图谋害将军和五公主。”
“东贤王说五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故她宫里有什么动静他都清楚,他得知五公主随淮王的人出宫,不放心就一路跟着。”
“东贤王确实对此事颇为了解,甚至比淮王自身还了解,即使五公主中毒的消息传出来,也无人质疑什么。”
“倒是将军……京城里传遍了,说东贤王府这几日多了数个妙龄女子,怕是给将军解毒的……”
赵丞欲言又止,他不说厉止戈也知道传的都是什么流言,倘若她是个男人,也不算谣言。
“皇上下令彻查,淮王闭门思过,查出来是工部尚书家的幺子,一时被人蛊惑。”
“大丽的奸人说将军年纪不小了,一心为国征战,厉家恐怕要绝后,京城群姝只有五公主配得上您,故……”
“此案昨日就了结了,谁都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但是将军和五公主都没有损失,反而可能给厉家留下子嗣……”
“朝堂之事属下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昨日东贤王下朝后只身去了淮王府,一剑斩杀淮王,后又去了天牢,杀了工部尚书和其幺子。”
“东贤王从天牢出来就去了养心殿,今早出现在朝堂之上,穿的是太子的朝服,至于朝堂上是什么情况,属下就不知了。”
“这两日京城震动,人人自危,属下也想不明白东贤王为何这样做,估计谁都想不到。”
“要说为了皇位,皇位东贤王想要就是他的,何苦需要杀手足,这样做了反而会让皇上不喜。”
厉止戈眼神微动,忽然前所未有的疲惫,她哑着嗓子,道:“出城吧。”
“将军?”
“无碍。”
厉止戈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去了祠堂,缓缓跪下,她跪的不是列祖列宗,她对得起他们。
她跪的是父亲,那个她从未见过,却在接管军中的十四年里,从种种细节里得到了他的爱,深沉,又带着点痞痞的恶趣味。
她知道该怎么选择,如果父亲在,会让她选择另一条路,但是他们是父女。
她很想很想见见父亲,躲在他身后装成他念想中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