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雍之将那夜的事压入心底,暗中让金银去查,果然什么都查不出。
如果没有看到那滩血,他定会深信不疑,因为那是厉止戈。能确定的是陆简是厉止戈的人,余财只是个幌子。
他猜测厉止戈是不是受了不可挽回的伤势,所以才想找个继承人,他没有怀疑过厉止戈的品性。
宋雍之隐隐觉得没错,厉止戈也是凡夫俗子,怎会不受伤?那些战绩都是不计生死拼出来的。
但又很荒诞,厉止戈比他还小一岁,正是风华无双的时候,以厉止戈的才智怎会置自己于死地?
宋雍之走入了死胡同,绕了几天都没有绕出去,下过雪之后天气又炎热起来,躁得他怎么都不对劲。
他还未想明白,厉止戈就要出兵了,季长泓作为监军随行。厉止戈没让人叫宋雍之,知道他肯定会跟上。
宋雍之见了季长泓没有形象地大笑起来,季长泓原本白白嫩嫩,京城一片叶,短短几天黑了几层,气息萎靡。
“呦,这是怎么了?”
“你还笑!”
宋雍之用折扇遮住唇,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不好笑?”
“再笑我们绝交!”
“绝不绝交我说了算。”
季长泓垮了脸,“这就是一帮土匪!”
“没有我们这帮土匪你能当成纨绔?”胡玉一脚踹在季长泓屁股上,“爬起来,入列。”
季长泓面色阴沉,满目恨意,心里把胡玉咒了千百遍,咬牙爬起来。
就算他死在这,皇上敢和厉止戈撕破脸?老爷子更不会怎么样。这是胡匪那天快把他打死的时候说的,他无话反驳。
宋雍之挑了挑眉,笑得放肆。
“凭什么他就能好好的?”季长泓咬牙切齿看着宋雍之,是兄弟就有难同当!
胡玉又是一脚踹上,“他是扶不起的烂泥,你也是?”
“我……”季长泓在胡玉看蝼蚁一样的眼神下乖乖闭嘴,等回京一定参他们一本!让胡匪跪地求饶!
宋雍之摸了摸鼻尖,烂泥……还真挺贴切的。
他转眼看到厉止戈和沈浮山站在远处,沈浮山神色冷淡,对厉止戈爱答不理。厉止戈一身黑色的轻甲,在阳光下闪着凌厉的光泽。
“还气?”厉止戈颇为无奈,“打完这一仗和我去京城看看?”
“你要回京?”
“不是我要,是皇上必会招我回京。”
“你走了,我再走,边境怎么办?”
厉止戈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此生遇到浮山。”
沈浮山冷笑,“你这些转变只会让我不安,我希望你变,又望你不变。你敢出事,我就踏平青桑。”
“好。”厉止戈锤了锤沈浮山的胸膛,利落地上了马,他必须要坚持到这一仗结束。
直至到了黑原城外二十里,宋雍之没有再见过厉止戈,青桑失了的四城,已经收回三城,只余黑原城。
宋雍之不信拿不回,留着肯定是有用处,而这个用处和他有关,他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
厉止戈是唯一一个他看不透的人,即使喜怒无常的九五之尊,他也看得透。这种茫然让他很不爽。
厉止戈并未着急攻城,罕见地犹豫了,在大事上姜弈和沈浮山也影响不了他,却因一个纨绔乱了心。
宋一活出了他所奢求的模样,有再多的不好,在他眼里都是好的,不愿意破坏掉。
如果死后还有什么寄托,应该是宋一,他在死的那一刻想陷在梦里,梦里他和宋一是一个人,一生恣意。
为了大计,他不得不毁了宋一的恣意,人一旦有了怨气和怒意,就如微风从荒漠边缘拂过,如纱的黄尘会翻卷着到另一个边缘,再多的宁静都毁于一点涟漪。
他望这个人收敛些性子,知道轻重,有些人有些事并非可以取乐的。
也许这个人的内里远远比外表坚韧,况且心智极高,他未曾试探过宋一的深浅,就在这胡思乱想些什么。
厉止戈阖目养了养神,心境委实是不如从前了,家国在上,哪里来的安乐。现在不尝尝滋味,等他死了,他们一样要长大。
一只掌心大的灰鸟落在案桌上,厉止戈用指尖摸了摸它腹部的绒毛,“来人!攻城!”
将士们早已准备好,有条不紊地攻向黑原城,季长泓见这阵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扒拉着宋雍之的腿,生怕被拖去。
让他弹个曲,说说快活事还行,打仗?去了就没了!
胡玉看都没有看季长泓,要不是看在季太师的面子上,早就废了他。
等到营里空旷起来,季长泓才松了口气,尴尬地爬起来,“雍之啊……我们走吧?这兵荒马乱的,再不走要没命了!”
宋雍之弹了弹衣衫,“怎么走?监军临阵脱逃是重罪。”
“不是有你吗?只要你亮出身份,谁敢拦!”
宋雍之莫名烦躁,分明他自己也是这样的货色,如今也是一样,却想把季长泓按在地上暴揍一顿。
他心里萦了股气,实在不想承认是因为厉止戈,又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厉止戈躲着不见他。
或者没有躲,他的价值已经兑现了,厉止戈不再需要他,不会再想起他这个人。
宋雍之脸色微沉,“走……”他才说了一个字就听有人大喊敌袭,营帐里的士兵迅速行动起来,打斗声渐渐清晰。
金银大惊,“爷!”
季长泓又惊又怕,腿脚发软,紧紧抱住宋雍之胳膊,“雍之!雍之救我!”
宋雍之翻了个白眼,敢偷袭厉止戈的大营,没有厉止戈发话谁有这个胆子?
大丽士兵的人数是留守士兵的数倍,很快就杀入大营,金银带他们从人少的地方突围,却被团团围住。
“跑什么跑?青桑大营都被我们包围了,你们能跑哪去?”
金银睚眦目裂,“爷!快走!”
宋雍之没有动,走哪去?轻功再好,敌得过厉止戈的亲兵?他倒要看看厉止戈想干什么。
金银急得两眼发黑,都什么时候了,爷又想干什么!“属下求您了!您出什么事,属下百死莫赎!”
宋雍之耸了耸肩,看着躺在地上装死的季长泓,眼角微抽,一屁股坐在他身上。
金银发了狠,不要命地死拼,渐渐占了上风,正在此时军营的方向传来震天的响声,大军回援了。
金银松了口气,走神一瞬,就被五个人围住,眼睁睁看着宋雍之被人掳走。
“快走!厉止戈回来了!”
“你带个人干什么!”
“看他细皮嫩肉的,能卖个好价钱。”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嘿嘿。”
金银昏去前就听到这么几句,怒急攻心,喷了口血,不省人事,醒来大局已定。
厉止戈料到了大丽的战术,兵分三路,既收回了黑原城,又灭了大丽前来偷袭的军队,伏击了逃窜的残兵。
此战伤亡很少,大丽满盘皆输,唯独没有找到宋雍之。
“绑他能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金银醒来一再求见厉止戈都被拒绝,胡玉受不了,出言嘲讽,“就他那细皮嫩肉的,当奴隶都经不起打。”
“放肆!”金银眼里布满血丝,嘶吼道:“我家公子乃东贤王!在青桑大营失踪,你们担得起吗!厉止戈担得起?谁给他的胆子!如果爷出什么事,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证明。”
“将军!”
厉止戈掀开帘子出来,神色平静,早有猜测。边境少有大人物来,他本想动动手段弄个皇子过来,还在谋划,东贤王就自己撞上了。
“季长泓可以证明,还有王爷的印玺在此!”
“监军在哪?”
“回将军,受了惊吓还在昏迷。”
“弄醒,吩咐下去,准备攻打大丽。”
“是!”
“如果他真是东贤王,本将自会救,死会见尸。”
金银身体晃了晃,“你们还等什么!派人去找王爷啊!”
“如果大丽知道东贤王在他们手上,会怎么做?以皇上对东贤王的宠爱,割地赔款都是轻的,东贤王还要受苦难,本将必当竭尽全力。”
金银张了张口,在厉止戈平静的眼神下说不出话,死死瞪了眼厉止戈,红着眼睛冲了出去,他自己找!
“将军?”
“通知他们来营帐商议。”厉止戈叹了口气,放眼天下,也就东贤王有随心所欲的资本。
“东贤王因我等的失误落入大丽手中,大丽尚不知情,一旦知晓,必会以东贤王为筹码威胁我等,诸位有什么看法?”
前来议事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官职,来的时候听说了原委,就等厉止戈发问。
“东贤王离京两年,册封太子一事也搁置下来,但皇上并未提过作废,只要东贤王肯回京……。”
“依属下看,不如派人悄悄把东贤王救回来?”
“你知道东贤王是生是死?”
“属下以为当务之急是找到东贤王。”
“如果东贤王……”
众人面面相觑,东贤王是皇上的心头肉,皇上必将震怒。
厉止戈静静地看着他们争论,这里边的人有他的亲信,有京城的探子,关系错综复杂,可以算作另一个朝堂。
也可以说是朝堂的缩影,只不过他不是皇上,而是被皇上和朝臣的心腹监视的人。
“都吵吵什么!东贤王不得有失,请将军派人和大丽联络,青桑愿意议和。”
厉止戈抬了抬眼皮,陈鲁。
“拿什么议和?”
“这……”
“拿城池还是金银珠宝?将士们呕心沥血守住的疆土,就值陈将军轻飘飘一句话?”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城池失了可以再打,但东贤王只有一个。”
厉止戈垂眸遮住眼里的讽刺,好一个东贤王,羡慕是他的事,和边境的将士比起来,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罢了,如此议和他这些年算什么?
“属下以为可以用大丽出兵青桑为由攻打大丽,暗中寻找东贤王,能悄悄救回来最好,要是找不到,就用大丽的城池和大丽议和,届时大丽人心惶惶,必会同意。”
“诸位以为战将军的提议如何?”
“出兵大丽一事,没有皇上的命令……”
“去京城报信,肯定要耽搁几天,我们可以等,东贤王可以等?如果因这几天东贤王葬于敌手,又该如何?”
“倘若皇上怪罪下来,那罪责?”
“东贤王在边境出事,谁也脱不了干系,罪责自是我等一同承担。”
“如此又该谁领兵?属下性情急躁,恐不能担负大任。”
战烽蔑视地看了那人一眼,“你当将军看得上你?”
“你!”
“不服我们出去练练。”
“都是同僚,战将军何必动气?我看就战将军领兵吧,我等对战将军有信心。”
“你们无非是想撇开关系,何必说的这么大义凛然。”
“战将军这话就过了,我等也是为了大局。”
厉止戈没有心思看他们虚伪,对战烽使了个眼色,战烽冷笑,“东贤王生死未明,你们就在这算计,要你们何用?”
“你……”
“报!”
“进。”
“属下参见将军,启禀将军并未找到东贤王的踪迹。”
厉止戈目光扫过下方的人,“派人去京城报信,即刻发兵大丽,战烽,战荣,战忠,战文领兵,东贤王一事不得声张,违者斩。”
他发话了无人敢反驳,这些年死了太多将领,个个没有破绽,越是如此他们越清楚他的手段。
厉止戈看着战家四兄弟的背影,眸里一片阴沉,忠君?他忽然有些悲戚,对无数埋骨边境的将士,对还在坚守的将士,又庆幸站在这里的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