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止戈回来那日恰是白露,宋雍之已经可以自己慢走了。
那一小瓶药就需耗费上百种珍惜药材,他当成水一样涂抹,极为奢侈。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看似平静,实在不动声色地期待。
等了一日也不见厉止戈过来,宋雍之的脸色随着夜色逐渐阴沉。
金银隐约明白,“属下再去送份圣旨?”
宋雍之白了金银一眼,要是以前还用提醒?现在无论如何做不出了。
念在厉止戈刚回来的份上,赐其休息一日,想当甩手掌柜?没门!
第二日快到晌午了,宋雍之也没见到厉止戈的人影,冷笑一声,“人呢?”
“在沈浮山那。”金银早就打听好了,只等他发问。
“去瞧瞧。”
沈浮山是厉止戈的军师,是他的左膀右臂,军中的二把手。
沈浮山喜静,在葬风山建了座宅子,平日很少下山。
宋雍之骑着马慢悠悠去了茗园,园子周边种满了茶树,他能认出的无一不是天下名茶。
宋雍之蹙了蹙眉,厉止戈对沈浮山好过头了,他莫名有些不爽。茗园的墙不高,还没有茶树高。
隔着很远就看到厉止戈和一个白衣人坐在亭子里,一黑一白,颇为养眼。
走近了才看得清厉止戈是怎样的惬意,倚着柱子坐在栏杆上,一腿支在栏杆上,一腿斜在亭外,脚尖恰好触着水面。
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宋雍之却从他身上看出了几分轻松。
厉止戈对面的白衣人气质儒雅,眉目温润,眉眼含笑,声音仿佛浸了书卷气在里边。
“如何?”
厉止戈抿了口茶,“不错。”
“就这样?”
“甚好。”
“……”沈浮山有种撵他走的冲动,“这是顶尖的茅山绿,我这一壶茶千金不换!”
厉止戈笑了笑,“确实不错。”
“我给你泡壶杂草,你也这么说。”
沈浮山喝了口茶,细细地品了品,才消了些郁结,“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没有,我的茶都喂到驴肚子里了。”
“除了我,谁还愿意喝?”厉止戈在沈浮山杀人的目光下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再来一杯?别说我不给你面子。”
“厉止戈!”
厉止戈自己倒了杯,含笑喝下,“你不也一样,次次来这么一出。”
“赶明我就走,去关内开家茶铺,您老自己在这玩吧!”
“他们还不如我,我一个人你都应付不来,人多了不得杀人?”
沈浮山斜他一眼,“懒得和你计较,再尝尝这个。”
厉止戈看了看杯里清亮的茶水,赞叹道:“色泽不错。”
“喝你的。”
厉止戈轻轻啜了一口,面不改色放下茶杯。
沈浮山笑得欢乐,“再说声甚好?”
厉止戈摇了摇头,给面子地连喝了几杯茅山绿,“苦的?”
他撑着头看了眼沈浮山,指了指一旁的茶树,“你的茶被虫咬了。”
沈浮山不疑有他,连忙转身看去,手指弹了枚细针,正中一片叶子上的虫子。
“眼睛太尖不好。”
“你也不差。”
“那是默契,我怎么能跟厉大将军比。”
厉止戈端起茶杯,“喏,给你赔罪。”
沈浮山哼了声,勉为其难和他碰了碰茶杯,一口茶没有喝完就喷了出来,“厉止戈!”
厉止戈头仰在柱子上,开怀大笑,在沈浮山爆发前敛了敛笑容,眼睛半弯,取出一个小瓶子。
“从大丽那弄来的,约摸你会喜欢,茶我重新泡一壶,别气了?”
“我……你这跟谁学的!”
“近墨者黑。”
“立马给我下山!”
厉止戈当做没听见,熟练地泡了壶茶,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我说,你真不跟我走?就咱俩这手艺,把茶馆开遍天下都不成问题。”
厉止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勾了勾指头。
“干嘛?”沈浮山莫名其妙,往前倾了倾身体,被厉止戈两根指头捏住下巴。
“美人这么想和我浪迹天涯?”
沈浮山脸色涨红,手忙脚乱推开他,“姓厉的我警告你!”
沈浮山闭了闭眼,绝不承认刚刚一瞬间被厉止戈含笑的眸子勾住了魂。
那双眼睛通透明亮,细碎的光华潋滟,看了再多遍也还是惊艳,这样的厉止戈真是祸害。
止戈这次出去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像是变了个人,他却轻易地接受了。
他希望的厉止戈,其中一个模样便是这副模样。
沈浮山再睁开眼的时候眼里一派清明,“不跟你闹了,有辱斯文。”
厉止戈勾了勾嘴角,揪了片茶叶叼在嘴里嚼了嚼,“睡了。”
“身体没事?”
“能有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
“那你瞎操什么心。”
“谁操心了?”
厉止戈睁开眼看了看他,音里带笑,“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这样让我不安。”
“人总会变。”
“别人我信,就你?”
“我就不是人了?”
沈浮山愣了愣,一时没接上话,半晌才嘲讽道:“你还知道你是个人啊?不错不错,受什么刺激了?”
“看透了些事。”
“别看破红尘就好。”
“不会。”何须看破红尘,厉止戈闭着眼睛笑了。
“那个监军你不见见?”
“明日。”
“那我派人把他弄回来。”
“嗯?”
“人连军营大门都没进过,一头扎进葬风城的风月之所,至今没出来。”
厉止戈随意地“嗯”了声,“扔去练武场让胡玉收拾收拾。”
“麻烦。”
“季太师把他扔过来,不看这些年的情面,单凭季太师的为人,也该帮一把。”
“你还有心思管这些?”
“不是有你吗?”
“我……”
“美人舍得我劳累过度?”
“你再叫一声试试!”
厉止戈摊了摊手,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沈浮山气不打一处来,气着气着笑了起来,这样的厉止戈他第一次见,心跳得有些不知所措。
沈浮山轻抿了口茶,满口茶香,舒心地看了看风景,眼里忽然映入一抹紫色。
他仔细瞧了瞧宋雍之,无论气质还是容貌,都是平生仅见,“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宋一。”
沈浮山挑了挑眉,这这语气不太对啊,他们好像是第一次见吧?
厉止戈听见声音朝后看了眼,眼里还有些不清明,揉了揉刺痛的头,将睡意驱走,宋雍之已经坐在旁边了。
“有事?”
宋雍之脑里还浮现着刚刚那双似带着水雾的眼睛,听到他喑哑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烦躁。
“还需再给厉兄送张圣旨?”
“伤没好?”成天把凝花膏当水一样敷着,就算浑身骨头都断了也该好了。
“那给厉兄送张直至本公子修养好的圣旨?”
“明日送宋公子回京如何?”厉止戈淡漠地道,“玩笑要有度,本将没时间陪你胡闹。”
宋雍之脸色越发阴沉,刚刚对姓沈的可不是这个态度!笑得比花都灿烂,音里眼里,一举一动都带着笑。
“厉兄要是把本公子送回京城,想过后果?本公子做事随心所欲,要是做了对厉兄不利的事……”
厉止戈是真后悔带人回来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只是……就当是赔罪,他不喜欢欠别人,利用了人家,给些补偿理所应当。
“走了。”
沈浮山愣了下,含笑点了点头,“你也有被吃定的一天。”
厉止戈当做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雍之不急不缓晃地悠回去,见厉止戈在营帐里等着,郁结的不爽稍稍散了些,“本公子渴了,厉兄泡壶茶。”
厉止戈静静地泡了壶茶,倒了一杯给他,宋雍之尝了口,“厉兄这样的粗人茶艺竟这样好。”
等他喝完一杯,厉止戈伸手抓住他手腕,把了脉。
“厉兄还会医术?”
“略知一二。”
“那本公子这伤好了没?”
“尚需静养。”
“哦——”
“去将军府住。”
“厉兄说去就去,本公子岂不是很没面子?”
“请你。”
“就这样?”
“那算了。”
“……”
厉止戈知道他是同意了,“明日随本将去练武场。”
“去挨打?”
“不想落下残废就去,本将在将军府等你。”
宋雍之盯着厉止戈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才收回视线。
厉止戈对他百般忍耐,将他带回军营的目的,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倘若不是他的用处无可替代,厉止戈一日都不会留他。
他们是两条路上的人,厉止戈从未真正把他当做朋友,他也一样。
此事结束后,他们再无交集,他等的也是这样一个结果,不知为何有些不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