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歇会吧。都好几个时辰了。”
灵儿坐在矮草亭的长凳上,悠悠的喝着清茶,一边还自己摆着棋局。
早上替爹爹做了些针线活,刚刚随便耍了两下枪棒,灵儿便不愿意动弹了。
“爹爹,”方雷劈完柴,往这边走来。灵儿叫了声,递上一杯热茶,“陪我下棋吧。”
“小哲,练得不错。这三年如一日,辛苦你了。”方雷对着方哲连连点头。
舞剑的身影停了下来,方哲将剑插在地上,过来拜道:“师父过奖了,徒儿一刻不敢放松练习。不知今日师父要教授什么。”
“不,”方雷摇摇头,“为师已将毕生所学尽数交给你了。这剑法的前六式,你已耳熟能详。那最后所谓如水的心境,只能你自己体味了。”
“徒儿自当尽力研学。”方哲恭敬道。
“这样就好,”方雷捋捋须,“为师才浅,穷尽一生未能悟透。你若真的明白了,去滁山吧。”
“滁山?
“不错,你去了便知。”
方雷转身笑道:“不说这个了,灵儿,我们爷俩再杀一盘棋。”
“啊,爹爹这次让我五颗子,我一定要赢。”灵儿嘟着嘴,自顾自摆上了棋。
“灵儿妹妹,每次都这样由着性子,棋艺怎么能有长进呢?”方哲在旁打趣道。
“我……我慢慢减少就是了,哥。”灵儿自知理亏的嗫嚅道,眼睛水灵灵的望着方哲。
“好了小哲,由着她的性子吧。我们江湖人,讲的就是随性自由,这样挺好。”方雷朗声笑起来。
竹林里山风阵阵,似乎今夜格外的冷。
“有人吗,救命啊!”
草屋外传来一声声的呼救,惊醒了在外屋睡着的方雷,他翻身下床,看了眼内屋,灵儿和方哲睡得正熟。他披了件衣,独自出门看去。
潮湿的泥地上,一个黑色身影倒在地上呻吟挣扎着。月光昏暗,方雷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根据呼声依稀辨出是个女子。
方雷蹲下安抚了她,拉起她的手诊脉。
脉象平稳,并无大碍。方雷刚欲将她扶起,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正见着那人脸上带了副鬼人面具,她忽的从身后拔出一把匕首,对着方雷心口刺去。
方雷哪有什么准备,刀直挺挺的扎进他的胸膛。他大吼一声,两眼瞪大,双手直掐着那面具的喉咙。直到她没了声息,才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站起来,蹒跚着向木屋走去。
此刻,另两个带着面具的贼人已闯入了草屋,东翻西找起来。
方才的那声雷和师父的大吼已然惊醒了方哲,他边喊着灵儿,边翻身下床,躲在床板下。
两个面具进了来,见了还睡熟的灵儿便生了杀意,横剑刺去。
方哲眼见着剑将落下,一个扫堂腿将两个面具踢翻在地。他顺势起身,取了壁上的剑。
灵儿被这一阵闹腾给折腾醒了,刚睁眼就见了那鬼人面具,吓得滚到了床下。
“小心!”灵儿一个激灵翻过身,正躲过那锤地一击。她惊叫着,推门直跑出去。
两个面具回身追去,方哲的剑掷了过来,直扎在门板上,拦住了她们的路。
灵儿慌不择路的在竹林里乱跑,却看到一件紫衣提着一盏灯停在不远处。
紫衣见了她,朝着她走来。灵儿吓的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方雷的女儿吧。”紫衣开门见山。
灵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赶紧跟我走,我能带你逃出去。”紫衣沉声道。
见灵儿还将信将疑,紫衣轻笑道:“若我要杀你,你现在就没命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我爹和我哥还在这里。”灵儿支支吾吾的。
“安全的地方。放心,我给你的哥哥留了字条,他会找来的。”
“哎!”见灵儿还在犹豫,紫衣拉着她的衣袖就向前跑去,一把将惊叫着的她送上马,自己也一跃而上,疾驰着消失在黑夜里。
紫衣没有告诉灵儿,她刚刚身后的泥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没有了气息的男人。
再说方哲,两个面具贼人翻出了包袱里的剑谱,拔腿就跑。方哲提剑追出去,一排白羽箭从天落下,他举剑挡开。再看时,面具已不见了。
好在他们偷走的不过是师父所作的仿制品,真正的剑谱在灶底的煤堆下,方哲小心翼翼的取出,仔细收好。
方哲遍寻却不见师父和灵儿,倒是在木屋后的枫树上找到一张字条。
这张字条的写法他很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信没有署名,却叫他去桑榆城的畅新园找人。
既然已被杀手们找到,此处就不能待了,明日便要动身。
翌日,当方哲到山间的清泉取水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师父的一些衣物被随意丢弃在泉水旁,上面分明有清晰的血迹。
师父难道已遭不测……
如今灵儿也被不知身份的人带走,方哲深深的担忧起来。
滁山?
师父昨日刚刚提过这里,不如在去桑榆城以前先去那里走一遭。
云淡风轻,空气清净。这几日,滁山的天晴朗的很。
这里好似曾有过一场大战,山中壕沟、工事遍地都是,不过看上去,应该有些时日了。
方哲信步登山,眼前却突然模糊起来,紧随而来的就是一阵头晕目眩。
他找了一处平坦之地坐下休息。头疼却未停止,一些从未有过的记忆一幕幕的开始在他脑海中放映:
他在这里指挥了一场战役;在这里的一间木屋与他日后的妻子重逢;他金蝉脱壳甩开敌军,全身而退……
方哲猛灌了几口泉水,疼痛才少有缓解。
我明明从未来过这里,刚才的记忆从何而来?
他翻出了藏着怀中的那张字条,那字迹确是在刚才的记忆中出现过。
方哲理着思绪,想翻找出那段回忆,一下子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脑子很乱,心不在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顶的道观。
道观破败不堪,荒草丛生,好像没有人烟。
“又是你,此次有何求?”
方哲转身欲离去,一个厚重的声音叫住了他。
只见中堂内坐了一位老道士在修行,手中的木鱼不停的敲着。
“不知道长何出此言,方某今日乃第一次拜访此处。”方哲饶有兴致的问道。
老道士两眼微闭,默不作声。
“是师父说,若悟出了剑谱的道义,便来滁山这里……”方哲一字一顿的说着,他细细观察着老道士的反应。
老道士睁了眼,像是有些惊讶,又哑然笑了一声。
“你去外面等我一下。”老道士手里捏着珠串,低声道。
方哲答应了声,在外面石阶上坐着。
久时,道士慢悠悠的出来,两手背在身后。
“你是方雷的徒弟?”他幽幽的问。
“正是,”方哲爽口应了,“徒儿名哲。”
“施主莫要胡言,”老道士突然厉色道,“贫道虽年事已高,但头脑清醒的很。施主三年之前领兵被困至此,便是向贫道寻了脱困之路。如今却要装作我方家子弟,属实可笑!”
“徒儿当真是跟着师父习得了落叶剑法。道长若是不信,”方哲翻出包袱里的剑谱,递上去,“请看,这便是落叶剑谱。”
老道士不屑的接过一看,却是无误。看的出来,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看来是贫道认错了人,”老道士叹口气道,抬头道,“既然你是方雷的徒弟,便让我看看你的武功吧。”
方哲自信一笑。
身姿苍劲,剑行飘逸,时徐时疾。仿佛天地间一点点的变化,都会让他的一招一式产生变化。起落山林,苍烈砥砺,无间阴雷,都诠释的淋漓尽致。
“你的心不在这里!”老道士面无表情,厚重之声却震动乾坤,“你另有所求,又何必来找我。”
方哲收剑跪拜道:“徒儿只是担心师父和妹妹。他们前几日遇了劫,现在生死未卜。”
“天相果真是不会骗人的,”老道士突然怅然道,“半月前的满月夜,我见夜空西北角有明凡星陨落。如今看来方雷那孩子已遭了不测。”
“您说师父已经……”方哲脸色一白。
“人各有命数,纵是你再牵肠挂肚,老天也不会给你一点怜悯保佑他的。”老道士平静下来,“方雷得了个好徒儿,你的剑法已是炉火纯青,他也没什么遗憾了。”
“多谢道长师父夸赞。”
“然剑者修练始于心,你这番不定阴晴,不妥。”老道士摇着头。
“还请师父提点。”
“我是你师父的师父,也自诩在这幽静的山林中沉浸如水之心。如今也未大彻大悟,倒好似荒废了多年。”老道士忧然。
“师祖可是教我要心如止水?”方哲忽道。
老道士苦笑起来:“和老夫当年一样!自以为平静下心便是上乘武功……却不知水一旦停止了它流动的脚步,就会变臭变黑,终而死气沉沉……”
“记住了,”老道士严肃道,“像流动的水一样,永远不要停止你的脚步。水无孔不入,即使再多的险阻也不能阻止它奔流向前。作为剑客,一生行走江湖,不能留恋风景而多作停留。只道是水一旦流经一处停下,便再无前行之可能。”说完,怅然欲离去。
“师祖的教诲,徒儿谨记在心。”方哲拜道,“只是,还有一事相问。”
茫然从后山暗道下了山,方哲细细的回想着老道士刚才的所言。
“你说三年前的那个人啊?与你长的十分相像,所以老夫方才也认错了人。他向我寻了后山的那条暗道,便也没有太多言语了。狼烟弥漫了几天,一个清晨,老夫听闻外面有些响声,日照时分,跟随他的那些人就随着他一道不见了。”
师祖这番娓娓道来,却让方哲心头颤颤巍巍。
他是师父的义子,一直以来为师父照顾,和师妹灵儿一同长大。他有的这三年记忆中,和这对父女如亲人一般无二。
他从坡上跌下来,才失了记忆。他的过去一片空白,都是灵儿为他一一讲述,一一填补。
灵儿说的是真的吗?
倘若她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而胡乱编篡,那么自己到底是谁,和那个带兵路经此地的将军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恐怕只能去桑榆亲自问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