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浩瀚如烟,夜空繁星点点。
后半夜倒是起了大雾,想想也是,已过了八月半,是深秋的天了。凝结在乌篷上露珠,用手轻轻一抚,透心的凉。
陈煜掀开帘,揉着睡眼:“怎么,又睡不着?小公子你已多日未睡得好觉了。”
“先生自去睡便是,不用陪我。”福聪盘腿坐在船头,蒲扇轻摇,炉上煮着一壶茶。
一闭眼,浮现的都是大哥的身影,叫福聪如何睡得着。
那日一早他便随着陈煜一道混进汾北军下山了,未见得大哥最后的惨状。后来在街市酒坊中听来的议论,说那江南王报应不爽、自食苦果,坠了崖去向天地众神谢罪去了。
大哥向来以子民为重,事事亲力亲为,要得也应得的是福报,竟会受如此诋毁。福聪愤愤的敲了几下桌,直直的站了起来。周遭众人都安静下来,眼睛瞪大了盯着他,想看看他有什么辩驳。
福聪一肚子的话和火气还是被陈煜拉着憋了回去。周围的人,先是一愣,后便放声大笑,继续他们的喝酒谈天。
这毕竟是潘铭派人放出来的话,为平众人之疑,必定要把江南王说的如何如何不堪,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白城这里虽也是江南府的辖地,终究天高王府远,这位江南王究竟怎样的为人,没几个人清楚。市井小民们,本也没有左右局势的能力,听来的消息,不过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小公子日后作何打算?”
“不知。”福聪叹了口气,望了望将明未明的天色,将煮好的茶给两只玲珑的紫砂茶具斟满,将自己的那杯仰头一饮而尽。
二十年了,福聪从未打理过自己的生活,总以为事事都有哥哥。如今,仓皇的人世,要他独自面对了。
印象中的少年时代,是安定和平的。那时还是光烈君在位的太平盛世,颇受赏识的父王将江南治理的井井有条。不同于哥哥从小背负着世袭亲王的重担,福聪活的自由自在。
学堂上睡个回笼觉,下学了捕蝴蝶、下河摸鱼。哥哥挑灯夜读时,他才满身是泥的跑回来。洗个热水浴,舒服的躺在榻上拨弄刚捉回来的蛐蛐;师傅教授武艺时,拿着剑随意摆弄一番,口中还嚷着“创了个新的教派”什么的……
俗话说得好,过惯了甜蜜舒适日子的人,是万万受不得苦的。如今,国法兵书一样不会,耍剑也只有些三脚猫的功夫,福聪回想起哥哥曾叮咛自己“好歹学一点,好歹会一点,以备不时之需”,当时不当回事,现时格外刺耳。
“在下觉得,南方诸岛是个好去处。”陈煜轻抿了一口茶道。
“先生,何以见得?”福聪会过神来。
“那里偏远荒芜,四季炎热,潘铭的人不会去。而且坊间传闻,在其中的某个岛屿上,有一座金矿。”
“先生此话当真?”
“不,”陈煜摇摇头,“未有过确切消息。但传闻不会空穴来风,若真能寻到矿场,倒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这是何意?”
“金矿提炼出黄金,价值万贯,便是军费最好的来源。组建起一支足以抵抗潘铭的军队,才可光复我江南大地。”
福聪不假思索:“那便好,就依先生所言。”随即调转了船头。
东边的光影已将深色的江面映照的金光闪闪。涛声阵阵,风起云涌,碧波连天,扁舟轻帆过,缘起许多愁。
世间万般,总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灭了江南王一族,贼子福辰也坠崖落入深渊,其乱臣逆党尽数剿灭,此战大获全胜。消除了南方的祸患,潘铭一扫阴霾,玩兴大起,正与少奕在白城一处大山庄内弈棋。席间配以美人琴瑟舞曲,好不惬意。
没有出现差池,倒是让潘铭颇有些意外。他原以为那福辰会做些困兽之斗。跳崖自裁,倒是有些风骨。
“不过,”连遗从旁低声道,“在下派人去山下寻,倒是未寻到他的尸首。”
“不打紧,”潘铭低头又摆上了一颗棋子,“数百丈的高处坠下,断没有生还的机会。此处飞禽走兽也是不少,定是做了它们的盘中餐。”
“不需要派人再搜一遍吗,王兄。”少奕提醒道,“以免节外生枝。”
潘铭轻笑一声:“不必了,倘若他真能苟活,便是上天之意,由得他去。”转身对连遗道:“倒是石沫,精神可好些了?”
“回王上,希桐姑娘已交了兵符去照顾小姐,今天送去的吃食也用了。”
潘铭听了,颇为满意。
招呼走了连遗,他接着说道:“少奕,你认识的青年才俊不少,挑两个才品武艺精湛的,让小姐结识结识。她素来爱结交义友,若真能碰到个钟意的,也好帮她忘记那段孽缘。”
“王兄,这不太合适吧。依小姐的脾气…”少奕为难道。
“本王也知道石沫那丫头,从小任性倔强,只做她认定的事。这件事便这样办吧,贤弟你别多问了。来咱们下棋,贤弟你的棋艺最近生疏了。”
“王兄棋艺精进不少,少奕有些招架不住,还请王兄手下留情。”
“贤弟你又谦虚了。”潘铭朗声笑道。
抛去独当一面的霸道,潘铭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爽朗青年,吹笛作诗样样精通。不过好似已有许久没有这样兄弟之间畅快的交谈了,自汾北起兵后就没有了。五结义天各一方,下次团聚又不知在何时。
权势真是个诱人的东西,多少人穷其一生都在追寻。它却又是一颗毒药,得到的人,失去了天真的容颜,换上虚伪的假面;失去挚友,变成死生不愿再见的敌人;赤诚灼热之心变的死气沉沉;无上的权力,也是无上的孤独。
万里无云,阳光普照的中原大地一片肃穆。
在千万皇亲贵胄、乡绅土豪的夹道相迎下,头顶龙冠,黄袍加身的潘铭,信步走上了太元殿,接受各方景仰。
“吾皇万岁!”殿下众人朝拜。
登基大典礼成后,众大臣争先恐后的上殿,来敬这位新的中原之主、堂堂荀丽国君主的酒。
“恭贺陛下,喜登太元。”
“是北寒的大夏国盘朔君主,稀客呀。”潘铭瞅了一眼,笑道。
盘朔陪笑道:“陛下竟识得小王。小王偏安北寒一隅,今日有幸得见了这中原的锦绣河山和陛下的豪迈气魄啊。”
“那得空常来京中陪朕坐坐。”潘铭又斟上一杯酒。
“谢陛下赏识。”盘朔千恩万谢,点头哈腰的下殿去了。
“这潘铭倒是傲慢的很。”刚离开太元殿不远,盘朔身边的侍从濮长便嘀咕。
盘朔歪着嘴,不屑道:“白白捡了个中原之主的位子,可不得好好炫耀一番。”
路经后院,赏了一番风光雅致,一曲离殇却传入盘朔耳中。细听时,那曲哀怨婉转,悠扬伤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此真乃中原第一琴姬,白城之子啊。”盘朔叹道。
“难道这便是大王口中那位……”濮长试探着问道。
“不错,这位集倾世容颜和绝世琴技于一身的美人便是如今这中原之主潘铭的妹妹。”
“大王是想……”
“有朝一日,本王一定会得到这位美人。”盘朔瞪了一眼那传来琴声的阁楼,愤愤而去。
“小姐,琴声怎如此悲伤?”
石沫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忧伤中,一曲散尽,蓦然望去,少奕已在外等候良久了。
“进来吧。”石沫自顾自继续弹着。
“希桐妹妹失踪了,皇兄和我都很着急。可是,小姐这样折磨自己也无济于事啊。”看着石沫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少奕急道。
巨响一声,石沫低头一看,琴弦竟崩断了两根。她有些泄气,埋头坐在那儿。
“到不全是因为桐儿。”良久,石沫才蹦出几个字。
“那还是为了什么,如今皇兄已是中原独尊。你有要求可以尽管提。”
“看,都称皇兄了呢。”石沫盯着莫名的地方发愣,“北方的战事可平定了?”
“彤启弟弟带人守着北境,没传来什么要紧的军情。小姐怎会突然提这个?”
石沫并不作答,转而问道:“少奕,此番你可是要去西域?”
“正是。皇兄派我去见见那西北王万严。”
“那正好,桐儿留下封信说她往西边去了。你帮我寻一寻。”
“看吧,小姐果然还是挂心希桐妹妹。少奕自当尽力。”少奕笑道。
石沫淡淡一笑,少奕拱手告辞。
偌大的阁楼,又只剩她一人。
行在江湖,贪恋一隅之安宁;养在深闺,想往天地之广阔。
不知自己的意思,少奕领会否。石沫要的不过是万事太平,他们五结义都能平安无忧。
守汾北太平易,守天下太平难。如今诸多事宜,尽管不愿如此,她这个中原荀丽国君主的妹妹,身上的担子也卸不下来了。
今年冷的格外早,未到十月,北寒便已落下了初雪。茫茫大漠被皑皑白雪覆盖,过路的马车队留下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往年落雪前,大夏国都有举国迁徙、行围狩猎的风俗,一般都由王上率先开弓射下一只大雕,子民们便接着一道出发,齐头并进,生怕落了后。获得前几名的将士,还将由王上颁发特质的盔甲。
今年,待盘朔赶回来时,大雪已封了路。行围自然不成了,也只好作罢。
顶着一身白雪,盘朔掀开营帐走进来。帐内烤着火,比外头温暖不少。
一杯热茶下肚,盘朔才回过些气力来。他起身走到屏风后面,拿出一个上了些年头的盒子。
盒子中的那张图腾,他已经翻看了不下千遍。其中记载,天下最珍惜之物有三。白城有绝世琴姬将其所作之曲谱成册世代流传;江北燕门方家创落叶剑七式独步江湖;南方诸岛有金矿取之不竭。若天下之人能将这三样全数得到,便算是功德圆满,是以为天下之主。
“所以,大王才要联合那彤启将军南下。”濮长若有所思道。
“不错,本王就是要将大夏壮大成中原第一国,统领天下。将所有蝼蚁之辈踩在脚下。”盘朔哑声道。
“不过,这彤启可是潘铭的结义兄弟啊。大王有几成把握他会帮我们?”濮长提醒道。
“杀父之仇,没齿难忘,他会帮我们的。至于如何扰乱潘铭,那个崽子自会给想办法,他最好知道如果办事不利,他的母亲会有什么下场。”盘朔暗笑道。
“大王说的是二王子?”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濮长脸上,
“那个女奴生的孩子也配叫王子。濮长,你可是长胆了!”盘朔怒道。
“属下知错,属下一时失言了。”濮长捂脸道。
“你只要勤于练兵即好,一切等那崽子回信。”盘朔长吁一口气,转念道:“如今却是要知道那三样珍惜之物在何处。”
“那琴姬便是中原之主潘铭的妹妹,前几日属下也是同大王一道亲耳所闻,确是天上之曲。”濮长叹道。
“然那方家在江湖上飘忽不定,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属下也听说,探访南方诸岛的金矿者络绎不绝,却都是有去无回。”
盘朔长叹一声,道:“他日,便去见下彤启,约定个起兵之时吧。”
“看来盘朔兄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彤启掀帘而入,低声说道。
“哦,是彤启将军。来人,上茶。”盘朔客气道,“上次给将军的提议,将军以为如何?”
“盘朔兄果然思虑周全,彤启深以为意。然练兵需时日,不如三年为期?到时,彤启在汾水河畔接应,不知盘朔兄作何打算?”彤启回道。
“哈哈哈,好,那便三年为期。”盘朔朗声笑道,“你这个兄弟,本王交了!”
两人举杯相敬,相谈甚欢。
三个春去秋来后,他们脚下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便是一场气吞山河的旷世之役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