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工人区热闹起来了,那些社会主义者散发的传单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骚动,包括激情。就是这些传单愤怒地批判了工厂的制度,也介绍了彼得堡和南俄罗斯工人罢工的事情,并号召工人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斗争。母亲心里最清楚,这场骚乱是她儿子工作的结果。她为儿子的命运担忧,当然也为他骄傲,这两种情感很奇妙地交织在一起。
这天傍晚,玛丽娅·考尔松诺娃从外面敲打窗子,对母亲大声说:
“要加小心啊,符拉索娃,宝贝们闹出事来了!今晚要来搜查你们、菲佳·马琴和维索夫希诃夫的家……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过,也不要说我今天碰见过你—你听懂了吗?”
她立时就没影了。
母亲关上窗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但是,由于意识到危险正临近她的儿子,她就又迅速地站了起来,匆忙地跑到了菲佳·马琴的家里——马琴正在生病,没有去上工。当她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看书,一边用翘着大拇指的左手摇动着他的右手。
他一听这个消息,猝然跳起身来,脸色煞白。
“果然来了……”他喃喃自语。
“怎么办?”母亲用发抖的手抹着脸上的汗,问道:
“等一等,不要害怕!”菲佳用他那只好看的手搔弄着自己的卷发。
“你不是自己先怕吧?”她吃惊地叫着。
“我怕?”他的脸涨红了,惶惑不安地带着微笑,又说,“对啦,应该去告诉巴威尔一声。我这就叫人去找他,你走吧。没有关系的,大概总不至于打人吧?”
回到家里,她把所有的小册子都收拢在一块,捧在胸口前,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许久,走得疲倦起来,她就把书铺在厨房的凳子上,再坐在书的上面。因为恐怕一站起来就被人发现,所以就这样一直坐到巴威尔和霍霍尔从厂里回来。
“你们知道了?”她还是坐在那里问。
“知道了!”巴威尔面带微笑地回答,“你害怕吗?”
“害怕,真害怕!”。
“不必害怕!”霍霍尔说,“光害怕是不顶事的。”
“连茶炉都没有生火!”巴威尔说。
母亲站起来,指着凳子上的书,难为情地解释道:“我一直没敢离开这些书……”
儿子和霍霍尔一起笑了起来,这笑声叫她心强胆壮。
巴威尔挑了几本书,去院子里藏。
霍霍尔一边生火,一边说:
“一丁点可怕的都没有,妈妈。我只是替他们感到可耻,这些家伙非常无聊,而且不知羞耻,所以才装出一副特别凶狠的样子,对你大发脾气。有一次他们到我家里翻腾得一塌糊涂,他们倒觉得有点狼狈,就那样屁也不放地出去了。但是第二次来,终于把我抓去了,关进监牢里。我住在那里,有一天忽然来传我,由兵士押着穿过大街,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些家伙都是傻子,所以胡乱地说几句,说完之后又让士兵把我送回监牢里。总而言之,就这样把我牵来牵去,总算对得起他们的俸禄。后来又把我放了出来,这样就算完了。”
“你一向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安德留沙?”母亲叫道,“你不是说谁都不曾侮辱过您吗?”
他站起身来,晃了晃脑袋,笑着说:“世界上真有没受过侮辱的人吗?我受的侮辱太多了,连生气的劲儿都没有了。假如人们非这样不可,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屈辱的感情对工作有影响,老把它放在心上就白白浪费了时间。从前,我也时常和人家生气,但过后仔细一想,就明白了那根本犯不上。人人都怕别人打他,可是他却又在拼命地想打别人的耳光。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生,妈妈!”
母亲叹了口气,温和地祝福他:“愿上帝给你幸福!安德留沙!”
霍霍尔向茶炉走近一大步,又蹲下来,低声道:“给我幸福,我当然不拒绝,但是让我去乞求,那我可不干!”
巴威尔从院子里回来,胸有成竹地说:“绝不会发现的!”于是开始洗手。
但是,这一晚没有来什么人。
第二天早上,她生怕他们笑话她胆小,因而也就自嘲地笑起来:“我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嘛!”
这个不安的夜晚总算是过去了。大约一个月之后,那些人终于来了。
当时,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也在巴威尔家里,他们3个正在谈论跟自己的报纸有关的事情。时间已快到半夜了。母亲已经睡在床上,正在似睡非睡的当口儿,她听见了忧虑的、很轻的声音,这是霍霍尔很小心地走过厨房,轻轻地带好了门。在门洞里响起了铁桶的声响,门突然敞开了,霍霍尔一步迈进厨房,高声地说道:
“有马刺的声音!”
从门洞里,可以听见摸索的声音。巴威尔走近门边,用一只手推了推门问道:“是谁?”
从门口立时走进了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跟着又走进了一个。两个宪兵把巴威尔逼着往后退,然后站在他的两旁,母亲只听见一声响亮而嘲弄的话语。
“不是你们正等着的人吧?”说这话的是一个长着几根黑胡子的瘦高个子军官。
在母亲床边,来了本区的警察范加金,他把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另一只手指着母亲的脸,装出毕恭毕敬的样了?说:“这是他的母亲,大人!”接着向巴威尔扬扬手,补充说:“这是他本人!”
“你是巴威尔·符拉索夫吗?”军官眯着眼睛问。等巴威尔默许点头之后,他捻着唇髭说:
“我现在要搜查你的屋子。老婆子,站起来!那里是谁?”他探头看看屋里,突然向房门口迈进一步。
“你们姓什么?”他喊道。
从门洞里走出两个见证人——上了年纪的铸工特维里亚科夫和他的房客——火夫雷宾。
母亲穿了衣服,为了给自己壮壮胆,低低地说:
“这像什么话?深更半夜地跑来,人家都睡了,他们还来折腾!”
霍霍尔捻着自己的胡子,看见母亲进来,带着微笑,亲切地对她点了点头。
她尽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像平常那样侧着身子走路,而是胸脯向前倾着朝直走。这使得她的身形增加了一种滑稽的、似乎是装出来的威严。她的脚步放得很重,但是眉毛还在那里颤抖……
军官用他那又白又长的细手指,飞快地抓起书籍,翻了几页,抖了一抖,于是巧妙地运用着他的手把它掷到一边。书籍软绵绵地滑落在地板上。大家都默不做声,可以听见满身是汗的宪兵沉重的喘息声,有时发出低低的问话:“这里查过了吗?”
母亲和巴威尔并排站在墙壁旁边,她学着儿子的姿势,也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也盯着军官。她膝部以下都在发抖,干燥的云雾遮住了她的眼睛。
沉默之中,突然暴发出尼古拉震耳欲聋般的喊声:“干吗要把书扔在地上?!”
母亲打了个激灵。
“兵士!”维索夫希诃夫又说,“给我捡起书来!”
所有的宪兵都向他转过身来,又转脸望望军官。军官则又抬起头来,用目光扫视着尼古拉那粗壮的身体,拉着长长的鼻腔说:“哼……拾起来……”
一个宪兵弯下身子,斜着眼睛瞅着尼古拉,把散乱了的书籍拾了起来。
“叫尼古拉别出声了!”母亲低声对巴威尔说。
他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垂下了头。
“哼!”军官往椅背上一靠,他把细长的手指攥得发出脆响,把两脚伸在桌子底下,一面摸着胡子,一边向尼古拉问,“你就是那个安德烈·那霍德卡吗?”
“是我。”尼古拉走上前去回答。霍霍尔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后面。
“不是他!我是霍霍尔!”
军官举起手来,用他的细指头吓唬维索夫希诃夫说:“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他开始翻弄文件。
军官眨着右眼,用手擦擦它,于是露出了细小的牙齿,说道:
“那霍德卡,您可知道在工厂里散发违禁传单的下流东西是谁吗?”
霍霍尔身子摇晃了一下,满脸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这时候又听见尼古拉的那种焦躁的声音:
“我们现在才第一次看见这种下流的东西……”
忽然就沉默下来,每个人这时都缄口不语。
母亲脸上的伤疤发白,右边的眉毛吊着。雷宾的黑色胡须奇怪地抖动起来,他垂下眼睛,用手指慢慢整理胡须。
“把这个畜生带走!”军官命令宪兵将尼古拉拉了出去。
警官从院子里过来,向军官说:
“一切都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哼,自然喽!”军官带着苦笑讥讽道,“有一位老手在这里呀……”
母亲听见了他破锣似的声音,恐惧地盯着他黄色的脸,她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出,他就是对百姓满怀贵族老爷式侮辱的、毫无同情心的敌人。她因为不常碰见这种人物,所以几乎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军官向符拉索娃问道:“你识字吗?”
“不识字!”巴威尔回答。
“我不是问你!”军官严厉地说,又接着问,“老婆子,回答!”
母亲对这个人突然厌恶得不得了。忽地,她像是跳到了冰水里面,浑身直打冷战,她挺直了身子,她的伤痕变成了紫色,眉毛垂得很低。
“别喊得这么响!”她对他伸直手,说道,“你还年轻,没吃过什么苦……”
“妈,冷静点!”巴威尔阻止她。
“等等,巴威尔!”母亲向桌子那走去,边走边喊,“你为什么要抓人?”
“这与你无关,住口!”军官站起来吼了一声,“把逮捕的维索夫希诃夫带过来!”
军官拿起一张什么文件,凑到眼前,开始诵读。
尼古拉被带过来了。
军官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扔,说:“在这上签字!”
尼古拉和霍霍尔都在那上面签了字。
雷宾走到符拉索娃身边,碰碰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别着急,老妈妈……”
母亲看到他们在记录上签字,她的激奋消失了,心沉甸甸的,眼睛里涌出屈辱和无力的泪水。在20年婚后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流着这种眼泪,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已经忘却了这种眼泪的辛酸滋味。
军官朝她瞪着眼,嫌弃地皱起满脸的皱纹,挖苦道:“老太太!您哭得太早了!当心您以后的眼泪怕是不够用呢?”说完,便命令宪兵带走了尼古拉和霍霍尔。
因为自己的儿子没有被带走,所以母亲的心跳平息了下来,但是脑子老停留在刚发生的事情上面,却又不能理解这事实。
她走近巴威尔的身边,瞧了瞧他的脸,小声地问:
“你在生气吗?”
“是的!”他回答,“这样太难堪了,不如和他们一起被逮捕的好……”
她觉得儿子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他的那种苦痛。于是,她想要安慰他似的叹了口气说:“过不了多久,你也会被抓了去的……”
“那是肯定的!”他应着。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母亲愁怨地说:“巴威尔!你的心可真硬啊!哪怕安慰我一下也好!可不仅不安慰,我说了可怕的话,你还要说得更可怕。”
他瞅了瞅母亲,走近她的身边,轻轻地说:
“妈,我不会安慰人嘛,你非得习惯不可。”
直到第二天大家才知道,还有好几个人也被捕了,其中包括沙馨卡。傍黑时,菲佳·马琴兴冲冲地跑来——他的家也遭到了搜查,所以他似乎很有股骄傲的劲头,把自己当成英雄。
他走了以后,母亲对巴威尔说了自己的看法:
“我看他比谁都软弱!”
巴威尔一声不响。
几分钟后,厨房的门慢慢地开了,雷宾走进来。
“你们好啊!”他脸上堆着笑说,“我又来了。昨天是给拖来的,今天是主动来的!”他使劲和巴威尔握手,然后伸手按在母亲的肩膀上,说道:“能赏给我一杯茶吗?”
于是,母亲到厨房里去烧茶。
“他们都在谈论你,我家的主人说你是异教徒。后来,出现了传单,这是你想的主意吧?”
“是我!”巴威尔回答。
“果然是你!”母亲从厨房里伸出头来,惊慌地叫了一声,“不止你一个人吧?”
巴威尔苦笑了一下,雷宾也跟着笑了。
“那当然!”他说。
母亲长长吸了一口气就走开了,由于他们不太注意她的话,她觉得有点委屈。
雷宾望了望窗子,用指头敲着桌子。
“他们发现了你们的计划。好吧,大人,你尽管做你的,我们照样做我们的。霍霍尔也是个好小伙子。有一回在厂里听见他的演说,我想,除了死亡之外,大概什么也不会把他打倒。真是个钢筋铁骨的汉子!巴威尔,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巴威尔连连点头。
母亲感到巴威尔对待客人太冷淡,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问雷宾说:“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谢谢,妈妈!我吃过晚饭来的。那么,巴威尔,依你看现在的生活是不合理的吗?”
巴威尔站起来,反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生活在正确地前进!”他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生活才引导你来找我坦白地说这些话。生活使我们劳苦一生的人们渐渐团结起来,时机一到就把我们全体都团结起来。生活对于我们是不公平的,而且是艰难的。但是使我们的眼睛看见了痛苦的意义的,也正是这种生活。生活本身,告诉人们应该怎样才能加速生活的步调!”
“对!”雷宾打断他,“人啊,非见一见新事物不可!生了疥疮,那么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就可以治好!就是这样!可是应该怎么样清洗人们的内部呢?那就成问题了!”
巴威尔激动而严厉地谈到厂主,谈到工厂,谈到外国工人怎样争取自身的权利。
雷宾好像打句点一样地时时用指头敲着桌面。不止一次地喊道:“对呀!”
有一次,他笑起来,低声说:“啊,你还年轻!对人理解得不够!”
这时候,巴威尔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不要管年轻不年轻!咱们来看看谁的思想更正确。”
“据你所说,他们是用上帝在欺骗我们?对,我也是这样想,我们的宗教是假的。”
“说到上帝,你们应该慎重一点!你们不管怎样都可以!”母亲透了口气,更加使劲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如果你们把上帝从我心里夺去,在痛苦的时候,就什么依靠也没有了。”
“妈妈,这是因为你没有理解我们的话!”巴威尔低声而温和地解释。
“对不起,妈妈!”雷宾用缓慢而洪亮的声音道歉,一面苦笑,一面望着巴威尔。
“我所说的,”巴威尔接着说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个善良而慈悲的上帝,而是僧侣们当做棒子来恐吓我们的上帝!是被人家利用上帝这个名字来使很多人臣服在少数人恶毒意志之下的那个上帝!”
“对啦!”雷宾用指头在桌面上敲了一下,高声地说,“连我们的上帝,都被他们调换过了,他们用他们手里所有的东西来和我们作对!妈妈,记着吧,上帝是照着自己的形象来造人的——所以,如果人和上帝相同,那么,上帝当然也就和我们人一样了!妈妈,我们现在应该把上帝改变一下,替他刷洗干净!他们给上帝穿上了虚伪和中伤的外衣,拿来残害我们的灵魂……”
“不,我最好走开!”她否定似的摇摇头,“我没有力气听你这种话!”
她很快地走进了厨房。
雷宾仍旧在说他自己的话题:“异教徒!暴徒……”听着他的声音,母亲心里诧异:“这个人,怎么也来了!”
母亲脱了衣服,没有做祷告就上床躺下了,她觉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起初觉得雷宾为人正派而且聪明,现在对他有些反感了。
而雷宾依旧镇静而确凿地说:
“神圣的地方,是不应当空虚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如果上帝从灵魂上面滑下来——那一定会留下伤痕!这是绝对的。巴威尔,我们得想出一个新的信仰……得造出一个是人类友人的上帝!”
“已经有一个——基督!”巴威尔说。
房间里面,两个声音好像在兴奋地游戏,一会儿拥抱,一会儿争斗。
“照我自己的说法,就是照我们火夫的说法,神好像一团火。对啦!他住在人心里,圣经上说:‘太初有道,道就是上帝。’所以道也就是精神……”
“是理性!”巴威尔固执地说。
“对!总而言之,上帝是在心灵和理性里面,反正不在教堂里面!教堂是上帝的坟墓。”
雷宾走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所以不曾知道。
此后,他便常常过来。碰到巴威尔家里有别人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
但是,只要巴威尔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们两人立刻开始无尽无休的,然而却是平心静气的辩论。每每这时,母亲总是不安地听着他们交谈,注意着他们,努力想要理解他们所谈的话。有的时候,母亲觉得这两个人都好像已经变成了瞎子,他们东一头西一下地暗中摸索着,寻找着出路,用他们有力而盲目的双手乱抓一切东西,抖一抖,把它们换个位置,弄掉在地上,用脚踩那掉下来的东西。他们碰到的一切,都用手去一一抚摸,再把它抛弃,但信仰和希望并没有丧失。
母亲每星期去一次,到监牢里去给霍霍尔送衬衫和书。有一回,她还得到准许和他见了一面。当母亲回来的时候,很感慨地说:
“他住在那里就跟住在家里一样。大家都爱跟他开些玩笑。虽然他也有难处和苦楚,可是他不愿意让人家看出来……”
“就该这样!”雷宾插嘴说,“咱们被痛苦包裹着,一点幸福都没有!其实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瞎了眼,有些人是自己闭上的。没有什么办法!既然是傻子,就傻忍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