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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身份案

我和福尔摩斯对坐在贝克街他寓所的壁炉前。他说:“老兄,生活比人们想象的不止要奇妙千百倍;现实中的事,我们连想也不敢想。要是我们可以手拉手地飞出那个窗户,翱翔在这个大城市的上空,轻轻掀开那些屋顶,准能看到里边正在发生的不平常的事情:奇怪的巧合、秘密的策划、闹别扭、以及令人惊奇的一连串事件,它们不断发生着,导致稀奇古怪的结果。这些会使得一些老一套的、一看开头就知道结局的小说变得索然无味而失去销路。”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回答说,“报纸上的那些案件都单调的很,而且俗不可耐;警察的报告是很现实的吧,但一样是又无艺术性又没趣味。”

福尔摩斯说道:“要产生实际的效果得作些选择和判断。警察的报告,重点放在检察官的陈词滥调上了,并没有记录旁观者所感兴趣的细节。相信吧,没有什么比平平常常的事情更千变万化的了。”

“我很理解你,”我笑着摇了摇头,“作为非官方的警探,所有有麻烦的人都来找你帮忙,你有机会接触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可是这儿——”我从地上捡起一份晨报——“我们来验证一下吧,这有个新闻:《丈夫对妻子的虐待》,它占了半个版面,我不看就知道里边写的是什么玩意:第三者插足呀,酗酒呀,吵架呀,打呀,伤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姐妹或房东太太这一类,即使最差劲的作者都会写出这么粗制滥造的东西。”

福尔摩斯拿过报纸,粗略地扫视了一下,说:“很遗憾,你举的例子不能证明你的论点。这是杜达斯夫妇的离婚案,我恰巧整理过这个案子的一些材料。丈夫是绝对的禁酒主义者,也没有别的女人插足;他被指控是因为他有一个坏习惯,每次吃完饭,总是取下假牙砸他老婆。你觉得这样的事小说家能编得出来吗?医生,来点鼻烟吧,从你举的例子来看,是我赢了。”

他把他用旧了的镶有一颗大宝石的金质鼻烟盒递了过来,鼻烟盒的贵重与他简朴的生活作风形成鲜明对照。

“啊,”他说,“我不记得有多久没看见你了。这是波希米亚国王为感谢我在安娜·艾德勒相片案中的帮忙而赠送给我的小纪念品。”

“那戒指呢?”我指着他戴在手上的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问他。

“荷兰王室送我的,我给他们破的这个案件关系很微妙,所以即使对你这样忠诚的朋友,我也不能透露一点。”

“那你手头现在有什么案件吗?”我不想就此作罢。

“有那么一些,但没有一件有趣,尽管它们都重要,我早就发现往往那些不重要的案件里倒真正需要你仔细观察和细心推理,这样的案子办起来很有趣。而越是大案要案,就越简单没味。现在,除了马赛的那个案子比较复杂外,其它都很简单。不过,再过一会,可能就会有很有趣的案子送上门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有位委托人来了。”

说完,他站到拉开了的窗帘前,向那条灰暗而萧条的老街望去。我从他肩上望出去,看见对面人行道站着一个高大的女人,她围着厚毛皮围巾,宽边帽上插着一管又长又弯的羽毛,一幅文郡人卖弄风骚的样子。她神情紧张而又犹豫不决地望着我们的窗子,她不停地用手指拨弄手套上的钮扣,她有点站立不安。突然,像游泳者从岸上一跃入水那样,她急速地穿过马路,我们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门铃声。

福尔摩斯把烟头扔到壁炉里,说:“我以前见过类似情况,在人行道上站立不安意味着有桃色事件,她想征求别人的意见,可又拿不定主意。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好开口。可并不是都这样,当一个女人被伤得很深时,她就不再犹豫了,她会急得把你的门铃线给拉断。这肯定是一宗爱情事件,这位女士并不激愤,只是迷茫和忧伤。她快来了,迷底可以迎刃而解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轻轻敲门,身穿黑制服的男仆告诉我们是玛丽·萨瑟兰小姐来访。还没通报完呢,这位小姐就站到了矮仆人身后,就像一艘商船跟在领港的小船后面一样。福尔摩斯很大方而又很礼貌地欢迎了她,鞠躬请坐后。随手关上门,片刻间,福尔摩斯就不露声色地把她打量了一番。

“你眼睛近视,打那么多字不觉得累吗?”福尔摩斯说。

“开始有点累,但现在可以盲打了,”她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非常吃惊地抬起了头。她宽阔而温和的脸上露出敬畏的神情,“福尔摩斯先生,您听说我的事了吗?要不,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福尔摩斯笑着说道:“别紧张,我的工作就是要了解多种情况的。也许我炼成了火眼金睛吧,要不,你也不会来找我。”

“先生,我是从阿瑟瑞奇太太那里听说您的。当初警察和其他所有人都说他丈夫已经死了。不用再找,而您很快就把他找到了。福尔摩斯先生,希望您也能这样帮我。我并不是很有钱,除打字所挣的那点钱外,还继承了一笔财产,每年有一百英磅的收入,我愿意全都给你,只要你帮我打听到霍斯莫·安吉尔先生的消息。”

“你是从家里急冲冲地跑出来的吗?”福尔摩斯问道,他把手插在一起,眼睛望着天花板。

玛丽·萨瑟兰小姐那张满是惊讶的脸又愣了起来:“是的,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因为我父亲,温迪班克先生对这事一点都不关心,我气坏了,他不让我报警,也不让我找您,他只是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我气得不得了,穿上外衣就来找您了。”

“你父亲一定是你继父吧,”福尔摩斯说,“你们不是同姓。”

“对,是我继父,很可笑,他竟然是我父亲,他只比我大五岁零两个月。”

“你母亲还健在吗?”

“是的,她还健在,我父亲刚死不久,她就又结婚了,而且丈夫比她小十五岁,这让我很恼火。父亲生前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做管道生意,他留下一个相当大的企业,由母亲和哈迪先生继续经营。温迪班克先生一来就强迫母亲卖掉这个企业,温迪班克是个推销酒类的旅行推销员,很高人一等的模样,他们把产权和经营权全卖掉了,只得了四千七百英镑,要是父亲还活着,准能卖个比这好得多的价钱。”

我本以为福尔摩斯对这样无头无脑的叙述会厌烦的,不料,他竟听得很认真。

“你的那点收入是从这个企业得来的吗?”福尔摩斯问。

“不是的,先生。那是另一笔收入,奥克兰的奈德伯父遗留给我的。是利率为四分五的新西兰股票,股票金额有两千五百英镑,但我只能动用利息。”

福尔摩斯说:“我对你的所说很感兴趣,既然你除了工作挣的钱外,还能提取一百英镑的巨款,你完全可以外出旅游,过很舒服的生活,我知道,一位独身女士每年有六十英镑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哪怕没六十英镑,我也能过得很好。不过,福尔摩斯先生,你不知道,我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所以我在家里住的时候,他们就用我的钱。当然,这是暂时的。温迪班克先生把我每季度该得的利息,准时提出来交给我母亲,我觉得光用打字挣的那点钱就能过得很好。每打一张挣两便士,一天往往能打十五到二十张。

“你已经把你的情况说清了,”福尔摩斯说,“这位华生大夫是我朋友,在他面前,你不必拘束,请你把同霍斯莫·安吉尔先生的事情全告诉我们吧。”

萨瑟兰小姐害起羞来,手不停地搓着外衣的镶边。“第一次遇见他是在煤气装修工的舞会上,”她说,“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总要送票给他。父亲去世后,他们就把票送给我母亲。温迪班克先生不让我去跳舞,他从不让我们到任何地方去。他甚至对我去教堂做礼拜也会很生气的。可那一次我下决心要去。我就是要去,他凭什么不让我去?他说,那里会有父亲的朋友,我们遇到那些人会尴尬。他还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而我那件紫色绒衣,一直放在柜子里。后来,他出公差到法国去了。母亲和我,还有从前是我们工头的哈迪先生,我们一起去了舞会,就是那次舞会,我遇到了霍斯莫·安吉尔先生。”

“我想,”福尔摩斯说,“温迪班克先生从法国回来后,对你们去过舞会的事很恼火吧。”

“啊,他还不错,我记得他笑了起来,耸着肩膀说不让女人做她想做的事是白费力气,她总是随心所欲。”

“我明白了,就是说,你是在煤气装修工的舞会上遇见霍斯莫·安吉尔先生的。”

“是的,先生,那晚我认识了他。他第二天来访我家,看我们是否平安到家了。后来,我们还见过面……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说,我们一起散过两次步。后来,我继父回来了,霍斯莫·安吉尔就不能再到我家来了。”

“不能吗?”

“是的,我父亲不喜欢我们来往,只要可能,他总是尽量不让任何客人来访,他老说女人应该安于和家里人在一块。不过,我常跟母亲说,一个女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小圈子,而我却没有。”

“霍斯莫先生没再想办法来看你吗?”

“父亲过一星期又要去法国,霍斯莫来信说,为了保险,在他走之前我们最好别见面,还说这期间我们可以通信,他每天都写,我每天一早就去取信,这样,父亲就不知道了。”

“你那时和那位先生订婚了吗?”

“嗯,订了,福尔摩斯先生。第一次散步后我们就订了婚。霍斯莫·安吉尔先生……是莱登霍尔街一家事务所的出纳员,而且……”

“什么事务所?”

“福尔摩斯先生,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不知道。”

“那他住哪里呢?”

“就住办公室。”

“你竟然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只知道是莱登霍尔街。”

“那你怎么给他寄信呢?”

“就寄莱登霍尔街邮局,他自己去取。要是寄到办公室,他说,其他同事会笑话他和女人通信。因此,我提出用打字机把信打出来,像他给我的信那样,但他不同意,他说,看我亲笔写的信就像直接和我往来,而打出来的信,总觉得我俩中间隔着打字机似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正好表明他很喜欢我,这些小事情他都想得很周到。”

福尔摩斯说:“这最能说明问题了,我一直认为小事情是最最重要的,你还记得霍斯莫·安吉尔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吗?”

“福尔摩斯先生,他非常腼腆,他只在晚上和我散步,他不愿白天和我出去,他说他不想引人注意。他举止文雅、彬彬有礼,说话细声细气。他说他小时候患过扁桃腺炎和大脖子病,以后嗓子就一直不好,说话含糊不清,像说悄悄话一样。他很讲究穿着,衣服整洁素雅,但他眼睛不好,所以,同我一样,他也戴着浅色眼镜,好把刺眼的光线遮挡住。”

“那么,你继父温迪班克去法国以后的事情呢?”

“霍斯莫·安吉尔先生又到我家来了,他提议,让我们在继父回来前把婚给结了。他很认真,他要我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永远忠实于他。母亲说,他要我发誓是正确的,说明他对我有感情。母亲一开始就赞成我们的亲事,甚至,比我还要喜欢他。当他们说要在一周内举行婚礼时,我就说要等父亲回来,但他们都说,不用考虑父亲,事后告诉他一声就行了。母亲还说,她会让父亲满意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并不喜欢这样。尽管只因为他比我大几岁,就一定得得到他的允许,这说起来是很好笑,但我不想偷偷摸摸地。所以,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寄到他公司驻法国波尔多的办事处。但就在我结婚的那天早上,信被退了回来。”

“也就是说,他没有收到这封信?”

“是的,先生,因为信寄到那里时,他刚好已经动身回英国了。”

“啊哈,太不巧了!你的婚礼是预定星期五在教堂举行的吗?”

“是的,先生。我们悄悄地举行,一点也不张扬。我们的婚礼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圣救世主教堂举行,随后在圣潘克拉饭店吃早餐。霍斯莫乘一辆双轮双座马车来接我们。但我们一共有三个人,他让我和母亲登上了他的马车,他自己上了刚好路过的另一辆马车。我们先到了教堂,他坐的马车紧接着也到了,我们以为他会马上下来,但他迟迟没有。马车夫从赶车的座位上下来看时,车座里什么人也没有,他不见了!车夫说他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不过,他是亲眼看到霍斯莫坐进车厢的。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上周五的事,从那以后,他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福尔摩斯说:“要我说,这是对你极大的侮辱。”

“不,先生,不是的。他对我很好,他不会就此离开我的。他很早就对我说,要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忠于他,哪怕有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把我们分开了,我也该牢记对他发的誓。在结婚当天早上说的这样的话未免有点不可思议,但从此后发生的事情看来,这话是很有含义的。”

“当然很有含义,那么,你认为他是遇到什么不测了吗?”

“是的,先生。他要不能预见到某种危险就不会讲这样的话了,所以,我想,一定是他预见的事终于发生了。”

“不过,你难道没想过发生的会是什么事情吗?”

“没有。”

“还想问一下,你母亲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

“她气坏了,并且要我永远别提这件事了。”

“你父亲呢?你告诉他了吗?”

“告诉他了,他也认为霍斯莫出了什么事,但他认为我该耐心等霍斯莫的消息。他说,在教堂门口离我而去,他会得到什么好处呢?如果他借了我的钱,或者,我们已经结婚了,财产转给他了,似乎还说得过去。但,霍斯莫在经济上是很独立的。我的钱,哪怕是一先令,他都不要。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为什么信都不写一封?唉,我想起来就疯疯癫癫、睡不着觉。”她接着,从皮手笼里拿出一方手帕,捂着脸哭了起来。

福尔摩斯站了起来:“我接手了你的案子,就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的,这毫无疑问。现在一切看我的,你不用再操心了。首先,把霍斯莫先生给忘掉吧,就像他的突然消失一样。”

“你是说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吗?”

“恐怕不会了。”

“那他到底怎么了?”

“这个问题就交给我了,我现在想看看他写给你的信件。”

“我在上周六的《纪事报》上登过寻人启事,就在这。这里还有他写给我的四封信。”

“好,你的地址呢?”

“坎伯韦尔区,里昂街31号。”

“我知道你不知道这安吉尔先生住哪里,那么,你父亲在哪里工作?”

“他是法国红葡萄酒大进口商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公司的旅行推销员。”

“好的,情况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把这些文件留给我吧。请记住我对你的劝告,事情已经结束了,不要让它影响你的生活。”

“福尔摩斯先生,你真好,可我忘不掉他,我要忠实于他,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就什么时候结婚。”

尽管玛丽小姐头上有一顶古怪的帽子,她的神情也怅然若失,但她的纯朴和对爱情的忠诚,却值得我们敬佩。她把文件放在桌上就离开了,临走说如果需要,她马上来。

福尔摩斯还是手指尖顶着手指尖,两腿伸直,眼睛盯着天花板。他沉默了一会儿后,从架子上取下他的陶制烟斗,这是一只他用了很多年,满是油腻的烟斗,这烟斗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个老参谋。他点燃烟丝,靠在椅背上,他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吐着蓝色的烟圈。

“这个姑娘本身就很值得研究,她比她的案子更有意思。”福尔摩斯说,“其实,她的案子很简单、平常。如果查一下我的档案中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就能找到类似的例子,而且去年海牙也发生过这样的事。那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我看这里面只有那么两个情节比较新鲜。不过,这位姑娘本人值得我们去深思。”

我说:“你好像从她身上看出了很多我看不出的东西。”

“华生,不是你看不出,是你没主意。你不知道该看哪里,所以会忽略很重要的东西。你不知道袖子的重要性和如何从大拇指中、鞋带上去发现问题。好,你来描述一下你所看到的吧。”

“嗯,她头戴蓝灰色宽边草帽,上面插有一根砖红色羽毛,她身穿灰黑色短外套,外套上缀着黑珠子,边上镶有小小的黑玉饰物。她的上衣是比咖啡还要深的褐色,领部和扣子上镶着紫色的长条毛绒。浅灰色的手套食指磨破了。她的鞋我没注意到。她有点胖,戴着金耳坠,总的看来,是位长相一般、自由自在的阔小姐。”

福尔摩斯边听边微笑着轻拍着掌。

“华生,不是我夸你,你进步很大。你观察得很仔细。虽然你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但方法还是掌握了。你对颜色的辨别能力很强,但是,老兄,我们应该集中注意细节,不能只看大体的印象。我首先着眼的总是女人的袖子、男人的膝盖。你看到了,这位姑娘的袖子上有长条毛绒,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她手腕上面有两条纹路,说明她是打字员。纹路是打字时在桌上压出来的。手摇式缝纫机也能形成类似的痕迹,但,那是在左臂,离大拇指最远的一边,而且,不像打字痕迹那样正好横过最宽的部分。随后我看了她的脸,发现宽鼻梁两边都有夹鼻眼睛留下的凹痕,所以,当我说她是打字员和有点近视的时候,她觉得很吃惊。”

“我也一样吃惊。”

“可我没说错。我接着往下看,很吃惊又很好笑地发现她穿的靴子,尽管不是完全不同,但确实不是一对,一只靴尖上是带花纹的皮包头,另一只却不是;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中只扣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只有第二和第四个扣子没扣。华生,当你看到一位穿戴很整齐的姑娘,脚上却穿着只扣上一半而且不配对的靴子时,会不会很容易就推测出她是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的呢?”

“还有呢?”我问道,对他的推理,我非常有兴趣。

“我还知道她离家之前写了一张纸条,而且是在穿戴好之后写的。你只看到她右手套手指那个地方破了,不过你显然没发现她的手套和食指都沾了些墨水,说明她写得很急,蘸墨水时笔插得太深了。这肯定是今早的事,否则,墨迹不会留在她手指上,这些虽然很简单,但非常有趣。好了,我们言归正转,华生,帮我念一念那个寻找霍斯莫·安吉尔的启事好吗?”

我拿着那张报纸凑到灯前。

“(启事写道):十四日晨,一位名叫霍斯莫·安吉尔的先生失踪了。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身材高大,肤色淡黄,头发乌黑,头顶略秃,留有浓密漆黑的颊须和胡子,戴浅色墨镜,讲话低声细语。失踪前身穿丝镶边黑色大礼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裤,褐色绑腿,两边有松紧带的皮靴。背心上挂一条艾伯特式金链。此人曾在莱登霍尔街的一个事务所任经理。若有人……”

“好了,”福尔摩斯说,“至于这些信件,”他看了一眼,接着说,“除了引用过一次巴尔扎克的话以外,其他很一般,没有任何关系到霍斯莫先生的线索。不过,有一点很值得注意,你会很奇怪的。”

“这些信是打字机打的。”我说。

“不仅如此,连签名也是打的,你看,信末那几个打得很工整的小字:‘霍斯莫·安吉尔’。有写信日期,但地址只是‘莱登霍尔街’,这很不明确。这个签名很有问题,甚至,是决定性的问题。”

“针对哪一方面?”

“我的好伙伴,难道你还没看出这个签名在本案中的关键作用吗?”“我不敢说我已看出来了,也许他只是想不让别人找到他违约的凭据而已。”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现在,我来写两封信,一封给伦敦的一个大公司,另一封给年轻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让他明晚六点到这里来,我们不妨跟她的男亲属打打交道,说不定问题能就此弄清。好了,华生,在收到回信之前,我们没什么事要做了,这个小小的问题可以暂时放一边去。”

我相信我朋友的推理能力和旺盛的精力,他面对各种疑案时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原因就在于此。他只在波希米亚丑闻案中失败过一次。可是,当我想起“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中那些不寻常的案件时,就觉得要是连福尔摩斯都拿不下的案子,那真是太神奇的疑案了。

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抽烟,我想等我明晚再来时,他肯定已经找到了有关失踪新郎是何身份的线索。

我当时有一个病情严重的病人,第二天我在病床边忙碌了一整天。快到六点钟时,事情忙完了,我跳上一辆双轮小马车直奔贝克街,生怕去晚了,帮不上福尔摩斯的忙。我赶到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半睡半醒地蜷在深陷的扶手椅中,旁边的一排排烧瓶与试管发出令人害怕的盐酸味,看来,他又做了一天化学试验。

“喂,事情解决了吗?”我一进门就问。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不,我说的是那个案子!”我叫道。

“哦,那个呀,我还以为是问我做的试验呢。我昨天已经说过,这个案子很简单,有些细节倒蛮有意思。我现在惟一遗憾的是没有哪条法律能惩处那个坏蛋。”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抛弃玛丽小姐呢?”

我刚把话问完,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开口作答,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就在楼道里响了起来,接着,有人敲门了。

“是那位姑娘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写信告诉我他六点钟来。请进吧!”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三十来岁,身体健壮、肤色淡黄、胡须刮得光光的,一副殷勤、拍马屁的样子。他询问似地扫视了我们一眼后把圆式帽子搁到了衣帽架上。他向我们微微鞠了一躬,就侧身坐到了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这封信是你打的吧,信中约定六点钟我们见面,是吗?”

“是的,先生。我可能来迟了一点,不过我没办法。我很抱歉我女儿拿这种小事情来打扰你,我总觉得家丑还是不外扬的好。她是背着我来找你们的。你们也都知道了,她是个容易冲动的大脾气姑娘,喜欢由着性子做事。当然,我对你们并不介意,因为你们和官方警察没有联系。可把这种家丑张扬到社会上总是不太好,而且,也没什么用,你们怎么可能把霍斯莫·安吉尔这人找到呢?”

“不,”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很有把握把霍斯莫·安吉尔找到。”温迪班克先生一听,身子抖了抖,手套掉了下去,他说道:“听到你这番话,我很高兴。”

“奇怪的是,”福尔摩斯说,“打的字也能像手写的一样可以表现出一个人的特性。除非是新打字机,不然没有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会是一模一样。有的字母比别的字母磨损得更厉害,有的只磨损了一边。温迪班克先生,请你看自己打的这张短笺,字母‘e’总有点模糊,字母‘r’的尾巴也有缺损,还有别的十四个更明显的特征。”

“我们的信函都是用公司的那台打字机打的,当然,它有点儿磨损了。”我们的客人边说边用发亮的小眼睛瞥了一下福尔摩斯。

“温迪班克先生,现在我给你讲一个有趣的研究吧,”福尔摩斯继续说,“我最近想写一篇有关打字机与犯罪的论文。这是我比较注意的一件事情。我这儿有四封信,全是那个失踪的霍斯莫打的。不但每封信中的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你用我的放大镜去看一看,我提到的其它十四个特征也都有。”

温迪班克先生跳了起来,拿起帽子,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没空听你的无稽之谈,你要能抓到那个人,就把他抓住好了,到时,请告诉我一声。”

福尔摩斯抢上前去,把门给锁上,说:“现在我告诉你,我已经抓到他了。”

“哦,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喊道,脸都白了,眼睛瞪得老大,像被逮住的老鼠一样。

“你还是别嚷嚷吧,嚷也没用,”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温迪班克先生,你赖不掉的。事情很清楚。你竟然说我解决不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太小看人了。这只不过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你给我坐下,我们好好谈谈。”

温迪班克瘫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额头满是汗水,他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还没到提出诉讼的程度。”

“是的,确实还没到。但是,温迪班克先生,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私、卑鄙、残忍的人。下面,让我把你的鬼把戏从头到尾抖落出来,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指出来。”

温迪班克在椅子里蜷成一团,耷拉着脑袋,一副被彻底击垮了的样子。福尔摩斯把脚搭在壁炉壁角上,手插在口袋里,身子向后仰着,自言自语般说了起来。

“有个男人为了贪图钱财而跟一个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女人结了婚,”他说道,“只要女儿跟他们住一起,他就可以花她的钱,而且,对他们来说,这笔钱很可观,失掉它,生活会大不相同。所以得想方设法维持现状。他女儿心地善良、温柔多情,而且收入颇丰,显然,像她那样的姑娘是不会没有人爱的。她一嫁走就意味着每年少收入一百多英镑。这个男人怎样才能不让女儿嫁出去呢?他一开始想尽办法让她呆在家里,禁止她和其他人交往。后来,他发现这不是长久之计。他女儿开始不怎么听话了,而且越来越有主见,最后竟然要去参加舞会。这种情况下,这个诡计多端的继父怎么办呢?他想了一个卑鄙的计谋。在妻子的默许和帮助下,他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他给敏锐的眼睛戴上浅色墨镜,脸上戴着假络缌胡子,说话时把声音压低变细,由于女儿近视,他的伪装就成功了。他以霍斯莫·安吉尔的名字出现,为让女儿不爱上别的男人,他自己向女儿求爱。”

“我只不过想跟她开开玩笑而已,”温迪班克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想到她会那么痴情。”

“根本不是开玩笑。可那位年轻姑娘确实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满以为她继父在法国,根本没察觉自己上了大当。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让她高兴,她母亲的赞同更让她高兴。安吉尔先生来访后,事情就继续下去了。会过几次面,订了婚后,姑娘的心开始忠实于他了。但骗局不能永远继续下去,装着去法国出差也很麻烦,所以他干脆让事情彻底结束,好让年轻姑娘永远忘不了他,这样,她就不会看上别的男人了。于是,手按圣经发誓白头偕老的一幕导演出来了。婚礼那天早晨的暗示也预先设计好了。詹姆斯·温迪班克希望玛丽小姐对霍斯莫·安吉尔忠贞不渝,而对他的生死则含糊其辞,总之,这可以让她至少十年内不嫁出去。霍斯莫陪她到了教堂门口后,就耍了花招,从马车的这扇门钻进去,又从另一扇门出来,偷偷溜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温迪班克先生!”

温迪班克听着听着,精神逐渐恢复了过来,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或真或假,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真是绝顶聪明啊,不过,你还应该聪明点才好。这样你就会知道,触犯法律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始终没有违反法律,而你把门锁上,这足以起诉你‘人身攻击和非法拘禁。’”

“你说对了,法律奈何不了你,”福尔摩斯说着,开锁推门,“但你比任何人都应该受到惩罚。要是那位年轻姑娘有兄弟朋友的话,他们会用鞭子抽你的,你真该挨揍!”看到那男人无耻的冷笑,福尔摩斯气得满脸通红:“我的委托人并没有让我这样做,但我手边正好有条猎鞭,我想我得抽……”他快步去拿鞭子,但鞭子还没拿到,温迪班克就没命地跑下楼,接着大厅门“砰”地关上了,我们从窗子里望出去,只见温迪班克逃命似地在马路上飞跑。

“真是个畜牲!”福尔摩斯边说边笑,一屁股又坐进他的扶手椅,“这家伙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唉!总算又碰到了一个有趣的案子!”

“不过,我还是不全明白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我说。

“嗯,显然首先应该想到的是,这个霍斯莫·安吉尔先生的奇怪行为肯定是有什么企图的。同时应该想到,只有她的继父才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而且,最重要的是,霍斯莫和她继父从没同时出现过。至于戴墨镜和奇怪的说话声、满脸络缌胡,都表明那是在伪装。甚至,他为了怕他继女认出自己的笔迹,他连信中的署名都是用打字机打的——如此一来,我更怀疑他了。你看,所有这些貌似不沾边的小事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你是怎么去证实你的推理的?”

“知道谁是罪犯后,要证实就很容易了。我知道她继父的公司。我把那份寻人启事中的络腮胡、眼镜、细嗓音等我认为是伪装的部分给去掉了,然后把它寄给了那家公司。问他们是否有员工和去掉那些东西的人长相很像。同时,我注意到那些打出的信件的特点,又给他写了封信,直接寄到他办公室,问他是否能到这来儿一趟。正如我所料,他回信了,回信也是用打字机打的,而且有和那几封信同样的一些特征。我还收到了寄自同一个邮局的那个公司的回信,信中说他们的雇员温迪班克和启事中的人长得很像——这就是我的证实过程。”

“现在萨瑟兰小姐怎么办呢?”

“即使我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她也不会相信的。波斯有句话说得好——‘打消女人心中的妄想,比虎口拔牙还难’。我看,不如编个故事,骗骗她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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