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丘其实并不高,至多不过二三丈,风凌熀伫立其上,一阵微风拂过,吹动他一头被银扣束起的长发,飘逸不凡。
方觉来到身旁,侧望着他那张仿佛玉雕石琢般的俊逸面孔,一时有些发愣···
抛开两人的间隙,方觉不禁由衷心生赞叹,“这家伙真是生就了一副好皮囊,出身锦州大族,还是嫡出,不仅家世好,品相更是出众,再加上不俗的能力,真是搞不懂,为什么非要跑到这荒凉的西北边陲活受,要说是为了捞取军功,大夏何其大,军队何其多,跑到这随时都会身陨的地界,实属没有必要!”
方觉疑惑不解的在心里嘀咕猜度着,可他也不想想他自己,比起家世、地位,随便一样也比风凌熀只高不低。
像他如此这般的王朝顶级勋贵子弟,抛弃唾手可得的安逸荣华,远赴这苦寒贫瘠的西北边疆,要是让人知晓,不理解的以为,他才是真真正正的有毛病。
风凌熀比起他来,可算是有些相形见拙,小巫见大巫。
八月半的西北大地,寒意已能上身,尽管时至正午,艳阳高照,可也抵不住无时无刻不在拂身而过的凉风。
小风吹一会,那是惬意,吹久了,那就讨厌了。
方觉强抑住转身离去的冲动,盯着风凌熀的背影目不转睛,似乎是想借此来提醒他一下。
风凌熀浑然未觉,就那么直静静的傲岸而伫,眺望远方,腰身笔直,不语不动。
方觉突然发觉自己越来越讨厌这个人了,你在这耍酷摆造型,没理由叫我陪着受罪吧?
又过去了好一会,
风凌熀这才缓缓转身,用他那双漆黑如宝石透彻的眼瞳望向方觉,尽管两人的身份不同,品秩不同,但相同的是两人差不多的身高。
方觉平目相望,神情淡然,没有退缩,更没有一分畏惧。
风凌熀眼底深处有恼怒一闪而逝,斟酌再三,他终于打破沉寂,缓缓开口道:“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嫌隙跟误会,这些都是私下里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不值一哂。”
方觉听得出,风凌熀酝酿这么长时间的情绪,不会只为讲出这句没有半分营养的话来,必有下文,所以他也不搭话,只静静看着风凌熀,等他继续讲下去。
果不其然,很快,风凌熀接着又道:“这一次将主亲至,我···希望我们放下彼此成见,同心协力,全力以赴,打好这一仗,只为大夏,只为将主···”
不知怎地,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忽然浮现,方觉有些惊疑不定,因为他发现喜怒皆不常形于色的风凌熀,有不同以往的微妙神态流露,虽然只短短的出现了半个刹那那么短暂,可还是被方觉敏锐的捕捉到了些许端倪。
不经意流露出这抹异色,恐怕连一向极为自负的风凌熀自己都未觉察到。那是一个眼神的细微变化,就在他提及到‘将主’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瞳里闪现出了刹那光华,极为夺目。那抹光华从浮现到消散,存在很短很短,可那一刻的情感流露却极其丰富,方觉依稀窥探出了一些···像是有钦佩、惊艳、仰慕、更夹杂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往。
方觉直愣愣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古怪,望着面前这个很是英俊,也相当自负的家伙,一时间竟有些尴尬的无语。
这就是那啥···传说中滴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过不得不说风凌熀的修养十分到位,不管是视若无睹般的淡漠,还是在竭力压制,对于方觉的无礼,他总表现出一付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甚至接近冷漠的神态,只是话音在不知不觉间加重了几分,“将令已经颁下,此战我们赤羽营将与将主亲卫营共计八千铁骑作为右路军,预伏在狐子里以东。此次任务,不光要阻截败逃的溃敌,更要防范从拐子军镇调出的接应狼骑,此役我们共出动二万五千精锐铁骑,拿捏呼赫儿莫的扈从亲卫虽不值一提,但从拐子军镇调出的接应狼骑却不能小觑,明面上传来的谍报说是只有一万骑,可谁知道有没有陈仓暗渡,所以还是要谨慎对待,切莫掉以轻心。这一战关系重大,事乎国本,更牵扯到将主安危,以前的林林种种谁是谁非暂且放下,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全心协力打好这一仗,扬我大夏泱泱之国威,雄我军中不灭之战魂!”
风凌熀说完,目光炯炯注视着方觉,像是不放过哪怕一丝一缕细微变化。
“同意!”方觉直截了当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语气诚恳。
军中战事,岂能儿戏!
方觉知道轻重缓急。
两人的恩怨,说白了,只不过是彼此都太过优秀,优秀到彼此看彼此都有些刺眼,可想而知,针尖对麦芒的结果。
风凌熀的眼里有一丝狐疑闪动,被他控制的很好,敛去极快,那种高门大阀出来的世家子弟所特有的凌傲之气,瞬间弥散这位年轻有为的营主大人全身,他微微点头,道了声“很好!”
方觉在心底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他算是看出来,这位营主大人明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实则暗地里是在对自己进行敲打。
见目的已经达到预期,下一刻风凌熀就把稍微偏移的头转了回来,像是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致。
方觉撇撇嘴,也懒得再讨无趣,当即抱拳道:“如若大人再无吩咐,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风凌熀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方觉赫然转身,大步流星向来路而回。
等方觉快步走下山丘时,风凌熀缓缓转过身来,深深凝视了一眼那道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眼瞳如针芒。
等方觉回到赤羽营被分配的驻地,老伍长他们早就把所有琐事安排妥当,人员归位,战马聚拢,物资领取等等,驻地井然有序中,又不失一派欣欣向荣,散发着蓬勃生机的鲜活场面。
大战在即,可遇见的士卒脸上没有一丝彷徨与不安,总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似乎对那不久之后流血牺牲的残酷结局早就习以为常,坦然无惧。
他们是军人,肩负着捍国卫土的重责,在他们穿上这身用鲜血与荣誉共同凝成的甲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他们会是国之壁垒,将抛弃自身的荣辱、尊严,甚至生命,为国一战,无惧无悔,虽死犹荣!
方觉虽然年纪轻轻就身为一都之长官,但他的事迹在赤羽营,乃至整个军团都广为流传,不论是老卒,还是新兵,看见迎面走来的这位少年长官,都不约而同的停立行礼,一道道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钦佩与敬仰。
军营之中,阶级森严,但也是一个以实力为尊的地方,一个有能力,更能维护属下的长官,又有谁不尊敬!
方觉对那些或相熟或面生的士卒一一微笑颔首,本有点小郁闷的心情,也慢慢随之平和了许多。
小九正在洗刷方觉那匹雄壮的高大坐骑,当看见方觉时,心思细腻的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端倪,顾盼生辉的两眸立即投来问询的目光。
方觉微微一笑,轻轻摇头,表示无碍。
长久以往的朝夕相处,在某些方面两人根本无须言语,往往一个眼神就能通达彼此,知道公子明显是在敷衍了事,小九的眼神稍稍一滞,随而恢复往昔的灵动,继续低头专心做起自己的事来。
望着那边一人一马恬静而处,方觉的嘴角弧度上翘,笑意温暖。
“都尉大人,你这甩手掌柜当得可真是惬意,我们把所有该忙的事都忙完了,您老这大驾才姗姗莅临,这火候拿捏的可真是恰到好处啊,佩服佩服···”一个阴阳怪调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方觉笑着转身,望向来人。
“臭小子,老子还没抱怨什么,你倒好,先叫起屈来,讨打是不?”老伍长横眉立目地对着段薛喝骂道。
段薛听得脖子一缩,望向方觉的眼神更加委屈幽怨了几分,很明显,刚才那句不合时宜的抱怨出至他口。
方觉莞尔,“正好,你们都来了,跟我回帐,我把此次的军略分配告诉你们···秀才,你去找丸子和另外几位标长来。”
秀才听罢,欣然领命而去。
一伍五人,一标有十伍,一都有十标,现在除了老伍长顶替方觉以前的职务,迁升至副都尉外,段薛、丸子、秀才、勃勃都已经按功荣升至标长之职,本来方觉也想把小九报上去,可这丫头执拗的厉害,好说歹说都不同意,不得以方觉只能无奈放弃,最终按着她的本意做自己贴身的护卫伍长。
方觉的营帐简朴狭小,可被收拾的异常整洁明亮,几人进来,段薛左右打量了一番,一缕诡异笑意泛现眼际,忍不住失口念叨,“有个女人就是好,你们看大人这营帐给拾掇的···”说着嘴巴里还发出几声‘啧啧’的声响。
方觉泰然处之,只是嘴角的笑容比起段薛的来,更加诡异。
老伍长嘴张了张,像是要提醒什么,只不过为时已晚,最后无奈地长叹一声,深深递给自己这个徒弟一个眼神,怜悯中带着自求多福的模样。
还一付浑然不觉因嘴引祸的段薛,突然发现大家的表情,一个二个都很奇怪,当下不明所以的问道:“你们这是咋了?我有说错?”
方觉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他,很无良的回答道:“你是没有说错。”
得到肯定的段薛更加得意,一副自鸣模样,表现出‘那是当然’的论调,临了还挑衅的撇了一眼自己的师父。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那可就是自作自受了。
老伍长双目一闭,仿佛是对这个一心作死的徒弟,彻底失望了。
很少插言的勃勃破天荒的对段薛比了个眼神,两人很少有这样的互动,段薛一时间满头雾水的闹不明白,眼眶里瞪大着一双懵懂的眼瞳再次投来疑问。
勃勃嘴角一抽,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跟风险一样,小心翼翼的翘起一根手指,悄悄朝帐口比了比。
段薛骤然一怵,顿觉背脊上有道像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在肆意刮扫,就像是在选择哪里下手比较合适一样,让其背后的肌肤泛起一层密密疙瘩,他倏地转身,一望之下,脸上神色瞬息几变,先白后青,再白再青,几番交替,可谓是色彩层次异常鲜明,他张着嘴巴,嗓眼里光有‘咯咯’的怪响,却始终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语讲出。
小九默默收回清冷目光,走上前为几人一一倒上一碗热茶,更把一份冒着热气的吃食放在方觉的面前。
方觉这还真是有点饿了,当即不客气地拿起就是一番狼吞虎咽,他要在另外几位标长到来之前,把这份不知是早餐还是午饭的吃食给消灭掉。
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方觉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段薛似笑非笑的道:“你就是欠收拾。”
这个结论,不光老伍长和勃勃表示赞同,就连段薛自己也深有同感。
他哭丧着个脸,可怜兮兮地望向小九,像是在博取同情,小九视若不见的为方觉加满热茶,清清冷冷的恍如一朵盛开在雪山上的绝世冰莲。
得,这苦情,白表了。
段薛恨不能给自己狠狠一耳刮子,他郁闷的低下头,心中默念着“沉默是金···沉默是金···”打算在离开这座营帐之前,都闭嘴。
不是惧怕,也不是顾忌方觉的存在,而是真心地得罪不起这位恬静时娴雅出尘,动起手来可以叫风云为之变色的小姑奶奶,她老人家那一双看似娇细无力的纤纤柔荑,捶在身上可是真心的痛,现在想起来,段薛感到身上还有几处隐隐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