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边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人，特别热衷于别人的私生活，一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如同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的忠告是，最好远离这类人，因为他们也许同样会在背地嚼你们的舌根。
一九九二年，就在那个春天，我们村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丑闻”，丑闻的主角就是我的小姨朱秋兰。听村里人说，她和同村的马德华“私奔”了。正值少女懵懂的我，并不明白“私奔”的真正含义，还以为马德华是人贩子，他把小姨给绑走了。我好奇地问母亲：“小姨为什么要和马德华私奔？小姨会不会被卖到山卡卡？”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瞎问！”母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把我训斥了一顿。她的态度让我明白，这应该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
果不其然，村里很快就流传着小姨的流言，说她是个极不检点、不知羞耻的女人。
这件事让高傲的外公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好一段时间没见他抛头露面。这也难怪，二姨和小姨一直是他的骄傲，如今骄傲变成了羞耻，以前他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失落。
母亲说，小姨走到这一步，祸根就是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小时候，三姊妹里面就数她最要强，凡事都要争个输赢。因为她长得漂亮，所以外公外婆总会对她百般包容。但是婚姻的问题上，小姨选择了现实，她之所以愿意屈身嫁给朱绍武，不是看中他这个人，而是看中了他的家庭。虽然她脑筋不如二姨，但也并不傻，公公是大队支书，掌管着朱家湾的大小事务，丈夫的舅舅是县公安局副局长，这种家庭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然而小姨还是太年轻，不知“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等嫁过去后，她才知道什么叫“马屎皮面光”。朱正苗当了这么多年的支书，按理说应该有不少积蓄，但从未见他拿过一分钱。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这位公公实在抠门到了极点。你们也一定知道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欧也妮·葛朗台吧？朱正苗就是我们朱家湾的葛朗台。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养成了抠门的习惯，只知道他当过几年兵，因为在部队违反了纪律，服役满后就复员回了家乡。那时候的军人很有威信，大家不知道他犯了错误，只知道他穿着一身军装威风凛凛，于是就推选他担任了大队支书。
据说，他出门坐车从不掏钱，但凡有售票员问他买票，他就把怀里的军装一亮，以军人身份要求免票。这一招，他屡试不爽！村里的那颗公章用了几十年，字都快掉没了，他依然舍不得换。他身上的钱，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总共就十元钱，手帕要包十几层，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藏了好几千。在家庭开支上，他恨不得一分钱掰成十份用，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家里吃的米和菜全是自己种的，穿的衣服也是扯布匹让裁缝现做。用他的话说，钱是不可再生资源，用一分就少一分，除非万不得已，能不花钱尽量不花钱。就连小姨嫁到他们家，婚礼也办得极简，只放了几串火炮，除了内亲和乡村两级的干部，其他的一概没请。
遇到这样的公公，小姨婚后的日子苦不堪言。朱正苗不拿钱，仅靠朱绍武打零工挣的钱，完全满足不了她的日常开销。小姨本身就爱美，喜欢买各种衣服和护肤品，可每次买了东西回家，都被朱正苗一通数落，说她这是在糟蹋钱。小姨心里憋屈，把火往朱绍武身上撒。她嘴里总念叨易小川能干，朱绍武窝囊。可明眼人一下就看得出来，易小川是国企工人，朱绍武只是个区区的民兵连长，一个天，一个地，哪有什么可比性！
为了挣钱，朱绍武头脑发热，在狐朋狗友的怂恿下，到县城当起了贼娃子，结果绍武在爬防盗窗的时候不慎从二楼掉了下去，不仅腿折了，人也被抓进了派出所。朱正苗得知这个消息后，赶紧去了趟城里，找到绍武的舅舅帮忙，这才把人唠了回来。伤筋动骨一百天，受伤后的绍武变成了“病猫”，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休养。
朱绍武盗窃的事令朱正苗很生气，他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小姨身上，对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看着床榻上唉声叹气的丈夫以及嘴里骂骂咧咧不停的公公，小姨对这个家失望透顶。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一方面要在这个家庭里忍气吞声，另一方面还要垫着脚尖和她二姐比，这让她内心压抑到了极点。
事到如今，小姨已经彻底看不到未来的希望。现在她几乎一眼都能看穿未来的日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将她的身体榨干，人变得越来越老，皮肤越来越干瘪，最后变成一个像她婆婆那样的农村老太太。可她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样当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妇女。朱家湾就是个穷旮旯，窝在这地方只能一辈子受穷，这不是她的人生！
穷则变，变则通。八十年代末，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到沿海打工。我家隔壁的邻居姓马，和我们家一样，也是朱家湾的外来户。虽然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但我并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大家都管他叫马老叔。马老叔的老伴前几年就过世了，只有一个叫马德华的儿子。马德华前些年一直在广东打工，这几天杳无音讯。大家都猜测他在外面当了“二流子”，这让马老叔在村里像是做了贼一样，走路都抬不起头。
算起来，马德华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回朱家湾了。而这次他回来，整个朱家湾都为之轰动。此时的马德华早已不是当年的马德华。他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西装革领，梳着大背头，戴着蛤蟆镜，腋下夹着个皮包，活脱脱一个城里大老板的模样。
马德华的车开到村口时，父亲正在茶馆里打牌，马德华缓缓从车里走了出来，热情地和我父亲打招呼。“周叔，好久不见！”
父亲万万没想到这个大老板模样的人，居然是当年那个在门前玩稀泥的狗崽子。马德华递给父亲一包中华烟，感谢父亲这些年对马老叔的关照。父亲虽然没怎么关照过他爸，但接烟的动作却毫不含糊。
马德华这次荣归故里，带回了很多新奇玩意，录音机、吹风机、汉显BB机、影碟机、大彩电，现代科技玩意儿应有尽有，让村里人大开眼界。他在广东挣了大钱，为北湾人争了一口气，但南湾的人眼红，对马德华意见很大。尤其是朱正苗，觉得这小子极不懂规矩，在外面发了财，居然不到支书家里“拜码头”(送礼的意思)。
朱正苗的话很快传到了马老叔耳边。马老叔狠狠地把马德华训了一顿，说他不懂为人处事，朱正苗是老资格，代表了南湾的朱姓人，不能轻易得罪！这些年马德华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吃了不少苦，也明白关系的重要性，于是到集市去买了两条烟一瓶酒，赶去拜访朱正苗。
可巧的是，恰好那天朱正苗老两口带着绍武去县医院复查，留下小姨独自在家。马德华到院里后，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但轻轻一推，又被推开了。他走进堂屋，听见灶房有水声，以为有人在做饭，便进去打招呼。刚进灶房，猛然撞见小姨在里面洗澡。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里面有人！”他自知闯了祸，慌忙退了出去。
小姨也吓傻了，慌忙蹲下用衣服遮住身体。穿上衣服后，小姨脸颊绯红的走了出来，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马德华哆嗦道：“秋兰，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来给朱叔叔送礼的，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还没等小姨开口，他把礼盒放在院子里，一溜烟儿地逃跑了。
听母亲说，马德华从小就喜欢小姨，两人是小学同学。只不过小时候的马德华长得挫，加上家里穷，又是外来户，小姨没正眼瞧过他。没想到咸鱼也有翻身的一天，这家伙在广东走了运，不仅开了厂，还买了小轿车！小姨恨自己当年没眼力见，不然她现在早在大城市享福了，哪里还在农村受罪！
八九十年代那会儿，我们村里还没有彩色电视机，村民的业余生活较为枯燥。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坝坝电影。但凡哪家婚丧嫁娶，都会花钱去乡文化站请上两场。放映员挑着设备到村民家里时，附近的大人小孩早已摆好长凳，一字长蛇阵列开。
这是那个年代青年男女约会的最佳时机。趁着漆黑一片，小青年们不安分的手偷偷勾在一起，等着盼着银幕里出现男女主角亲吻的镜头。可大人们对此却很紧张，生怕出现此类镜头，污了孩子们的眼。一旦出现类似情况，他们会赶紧蒙住小孩们的眼睛，当然也有好奇心重的小孩绕过父母的手，好奇的问银幕上两人在干什么？这时大人们总会无奈的告诉孩子们，他们...他们是在偷吃大白兔奶糖！
马德华回乡后，带回了彩电和影碟机，我们再也不用等很久才能看上一场电影。只要马德华在家，他几乎每天给大家播放电影。八十年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期，周润发主演的《英雄本色》、成龙主演的《警察故事》等警匪片看得大家热血沸腾，虽然很是嫉妒，但越来越多的南湾人加入了观影的行列，我们这边的院里总是挤满了人。
让马德华喜出望外的是，小姨竟然也来凑起了热闹。她穿着红色格子的连衣裙，乌黑油亮的头发用手帕在脑后扎成马尾，脸白的像初春刚开放的梨花。马德华欣喜若狂，连忙端出凳子，用纸巾擦了又擦，招呼她坐下。“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片子，我马上放给你看。”
见马德华这么殷勤，小姨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用，我就随便看看。”
马德华激动道：“要不要看爱情片？我这里有周润华、钟楚红主演的《秋天的童话》，这部片子可是获得了第七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特别好看。”
小姨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喜：“真的吗，钟楚红是我的偶像。可以放出来看看吗？”
听了这话，马德华二话不说，立马冲回卧室，在一大堆光盘里翻来覆去的找，终于找到那张印有《秋天的童话》的VCD。台下的人正起劲地看着成龙的精彩打斗，突然被换成了爱情片，纷纷向马德华表达不满。古时候周幽王为博妃子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马德华为了让小姨开心，不惜触犯众怒，大伙儿见他不肯换片，人散了一大半。马德华端出一盘瓜子，和小姨边看电影边聊起了天，用他充满传奇的创业故事把小姨忽悠得天旋地转。
自从看完《秋天的童话》这部电影后，小姨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从未出过远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电影里面的美国是那么的摩登时尚，钟楚红优雅、高贵、端庄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多么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不奢望去美国，就算去香港看一看这辈子也值了！然而，这样的想法对她来说简直就是遥不可及！
从电影回到现实，她感受到了极大的落差——整天伺候卧病的丈夫、担着熏臭的粪水施肥、顶着烈日下田锄地，这种落差感让她极为痛苦。有时她在河里洗衣服，看到自己映在河水里的秀丽鹅脸蛋，觉得伤心、委屈，忍不住流下眼泪。眼下，她生活的唯一乐趣就是到马德华家里看电影，通过电影里浪漫情节来满足内心的遐想。
马德华见小姨来得频繁，暗自高兴，把外面的世界描绘得无与伦比，称广东遍地是钱，到处都是机会。小姨被马德华描绘的花花世界深深吸引。一来二往，两个人的行为举止越来越暧昧，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
扯来扯去，马德华还是忍不住向小姨表达了心迹。虽然小姨是有夫之妇，但马德华好像并不在意，他带着小姨上演了一场现实版的《秋天的童话》。
不得不说，我们村里的人实在太富有想象了，关于小姨和马德华的事情，村里流传着诸多版本：妇女们说看到他们鬼鬼祟祟的在河边约会；孩子们说看见他们俩在芦苇荡里偷吃大白兔奶糖；男人们说看见过他们在小树林里干见不得人的事情；老人们说小姨这段时间胖了不少，肯定是怀了马德华的种！总而言之，流言是越传越离谱，恍如所有人都在现场，他们全成了当事人！
很多年后，我问小姨，为什么要和马德华跑了？小姨平静的告诉我，在她的人生走入“死胡同”时，是马德华把她拉了出来，让她重新点燃了活下去的希望！
......
惊蛰过后，天气逐渐回暖，南湾的坝子已开遍了油菜花，金灿灿的一片，而北湾地势较高，温度要稍低一些，油菜花绽放的并不多，一簇一团，零星散落在山间，响水河两岸的桃花、李花相继盛开，红的、白的、粉的，这些颜色就像调色板的涂料，把朱家湾的春天点缀得异常绚丽。这对于我们朱家湾而言，注定是个不同寻常的春天。
小姨和马德华“私奔”那天，妇女主任张丽萍急匆匆的跑到朱正苗家里。“朱书记，朱书记，大事不妙了......”
朱正苗正在院里浇花，见张丽萍一路跌跌撞撞的跑来，头发也没扎，脸也没洗，模样慌慌张张，像是出了天大的事。
“张主任，你平时都收拾得有模有样，今天是咋回事，无精打采的，不像个干部样！”
张丽萍喘气道：“朱...朱书记，不好了，你家儿媳妇和马德华跑了！”
朱正苗没听懂话里的意思：“跑了？跑哪儿去了？”
张丽萍跺脚道：“广东！据说是趁着昨天晚上跑的，现在全村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朱正苗感觉一道晴天霹雳朝他打了过来。“马德华这王八蛋！竟敢在骑在我家头上拉屎拉尿，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张丽萍叹气道：“人都跑了，咋收拾？”
朱正苗咬牙切齿道：“跑得脱和尚跑不脱庙，你去把朱一毛给我喊来，我们去马家要人！”
张丽萍战战兢兢道：“支书，你不会责怪我这个媒人吧？”
朱正苗瞅了她一眼。“那个要怪你，要怪就怪上门说亲的朱全贵，他真不是个东西，存心来祸害我！还有那朱秋兰，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天买这买那，打扮得像个狐狸精儿。我看她走了也好，不然绍武挣的钱全都要糟蹋在她手上！”
朱正苗带人到我们大院时，我和文娟正在门前刷牙。朱正苗来势汹汹，像是要吃人，吓得我赶紧把文娟抱进屋。
“马老幺，你给我滚出来！”
马老叔无精打采的从屋里走了出来。“朱书记...找我啥事？”
朱正苗凶巴巴道：“我看你继续装！赶紧把你那个狗崽子交出来，我要打断他的狗腿！”
马老叔作了个揖。“我冤枉啊！我那不孝的东西是夜里跑的，我真是一点都不知情！”
朱一毛上前一脚把马老叔踢翻在地。“不知情！我看全是你这老东西教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朱正苗带来的一帮人不分青红皂白，把马老叔狠狠捶了一顿，打得他鼻血流了一地。就这样还不解气，他们还学着八国联军进紫禁城，将马德华带回来的彩电、影碟机等玩意儿哄抢一空，拿不了的就砸了个稀耙烂。还好幺外公带着北湾的人赶过来，劝说了好久，才阻止了这场闹剧。
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是朱绍武。因为他的腿伤还没完全好，朱正苗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他。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朱绍武得知这一切时候，气得从床上翻了下来，当场摔得头破血流。朱正苗劝他，说这样败家的媳妇不要也罢。
可朱绍武咽不下这口气。他整天闷在屋里，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也不理，就象是一列装满了火药的列车，随时随地都可能爆炸。这也难怪，以前都是他欺负别人，还没有受过别人这样的欺负，更何况是夺妻之恨，他忍受不了这种耻辱！没过几天，他就踏上了开往广东的长途汽车，据说，他这次出去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马德华复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