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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间失格

前言

那个男人的照片,我曾经看过三张。

第一张应该是他幼年时代照的,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他被一群女孩子簇拥着(想必是他的姐妹,或是堂姐妹),身着宽条纹的日式裙裤[1],站在庭院的池畔,脑袋向左倾斜近三十度,笑得甚是丑陋。丑陋?!可是,迟钝的人(即对美、丑漠不关心的人)仍然索然无趣地随口恭维道:“真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呀。”

这倒也不全然是客套,至少在那孩子的笑脸上还是能找到人们常说的“可爱”的影子的。可是,但凡受过一丁点儿审美教育的人,只要瞥一眼,就可能会颇感不悦地嘀咕一句:“嘁,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孩子!”甚至还会像掸掉毛毛虫那样,把照片扔得远远的。

说实话,不知怎么的,那孩子的笑脸越看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那根本就称不上是笑脸。那孩子完全没笑。他那两只紧握的拳头可以证明。人是不可能一边紧握拳头一边微笑的,那分明是猴子,是猴子的笑脸。其实,他只是在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而已,令人忍不住想称其为“皱巴巴的小老头”。他的表情非常奇怪,显得有点猥琐,看着就让人倒胃口。之前,我还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小孩。

第二张照片中的他,脸部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巨变。一身学生装扮,尽管不确定是高中还是大学时期的照片,但无疑是一个相貌出众的青年才俊。然而,同样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活人的气息。他身着学生服,胸前口袋露出白色手帕,跷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脸上依旧挂着笑。不再是那种皱巴巴的猴子笑脸,而是相当有技巧的微笑,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与常人的笑有一定距离。完全没有那种血肉的凝重或是生命的苦涩之类的质感,轻得就像一片羽毛——连鸟儿都不是,浑似一张白纸,只是那样笑着而已。总之,他浑身上下都像人工制造品。说他做作不对,说他轻薄不对,说他皮笑肉不笑也不对,说他英俊潇洒,当然更是相去甚远。仔细端详,这个模样俊秀的学生身上,同样让人感到某种灵异诡怪的阴森气息。之前,我从未见过模样如此诡异的俊美青年。

还有一张照片,最为古怪。根本看不出年纪,头发已经略白。而且,是在一间破败不堪的房间角落(照片上清晰可见房间的墙壁剥落了三处),双手伸向小火盆。这次他没有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就像那么坐着。双手伸向火盆自然死去,是一张极端充满不祥气息的照片。古怪的地方不仅仅如此。那张照片将脸部拍得很大,因此我得以仔细端详他的面部构造。额头很普通,额头上的皱纹也很普通;眉毛很普通,眼睛很普通,鼻子、嘴巴、下颚都很普通。唉,这张脸何止没有表情,甚至难以给人留下印象。根本毫无特征可言。可以这样说,我看过这张照片之后一合上眼,就马上忘了这张脸。我可以想起房间的墙壁和小火盆,却想不起来房间主人的脸,不管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是无法描绘成画的脸,也是无法画成漫画的脸。睁开眼之后,我也没有那种“啊,原来是这样一张脸,我想起来了”的喜悦感。说得过分一点,即便睁开眼睛再次看到那张照片,我还是想不起来那张脸。同时,只觉得悒悒不乐,焦躁难耐,甚至想别过脸去。

即便是所谓的“死者遗容”,应该也比他更有表情、更令人印象深刻。怎么说呢,就像将驽马的脑袋硬安在人的身体上,就是这种感觉。总之,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就是有种让人看了毛骨悚然的不快。之前,我从未见过面部如此诡异的男人。一次也没有。

札记一

我的过往人生尽是耻辱。

对我来说,所谓的“人类的生活”实在难以理解。我出生于东北的乡下,所以我第一次看到火车时,年龄已经很大了。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跑上跑下,根本不知道那其实是专门让人跨越铁轨所建,还以为只是为了让整个火车站像外国的游乐场那样显得既有趣又新潮,而特别建造的设施。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是这样以为的。于我而言,在天桥跑上跑下,只是一项特别新潮的游戏。哪怕在铁路提供的各种服务中,我也觉得它是最善解人意的一种。日后,当我发现那不过是供旅客跨越铁轨所用的实用楼梯时,登时觉得扫兴。

另外,小时候我在图画书上看到过地下铁路,同样不知道那也是基于实用需要所设计出来的,一心以为比起搭乘地上的车,搭乘地下的车更好玩,别有一番乐趣。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经常卧床不起。躺在床上时,我总觉得床单啊、枕套啊、被罩啊,都是些无聊的装饰品。直到快二十岁时我才得知,原来那些都是实用品,不禁心中黯然,对人类的简朴感到悲伤。

还有,我也不懂什么是饥饿。不,这并不是说我在衣食无忧的家庭长大,我还不至于如此可笑,我是真的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这么说好像很奇怪,但就算肚子饿,我也浑然未觉。还记得上小学和中学时,每当我放学回到家,周围的人总会七嘴八舌地对我说:“肚子饿了吧?”“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放学回来简直饿惨了。”“吃点甜纳豆[2]怎么样?也有蛋糕和面包哦。”被他们这么一说,我也充分发挥出自己与生俱来的喜欢讨好人的禀性,一边咕哝着“好饿,好饿”,一边朝嘴里塞上十几颗甜纳豆。但实际上,我压根儿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

当然,我吃过的东西也不少,只是印象中从来没有因为饥饿而吃东西的记忆。我会吃看似稀奇的东西,也会吃豪华大餐。而且,在外面用餐时,只要是端上桌的食物,即便根本不想吃,我也会勉强自己尽量吃掉。就小时候的我来说,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自己家中的用餐时间。

在我们乡下的家里,用餐时全家十几口全数到齐,面对面而坐,餐盘排成两列。作为家中的老幺,我当然坐在末位。那间用餐的房间光线暗淡,午餐时,全家十几口人静默不语用餐的情景,每每让我不寒而栗。再加上我家是那种古板守旧的乡下家庭,菜色几乎一成不变,别指望会有什么稀奇或是豪华的大餐,所以我逐渐对这一刻感到恐惧。我坐在那间昏暗房间的末位,冷得浑身发颤,一点一点将饭塞进口中,吞咽下去,心中暗忖——人为什么非要一日三餐呢?我甚至在想,每个人用餐时都一脸严肃,看起来就像某种仪式。全家人一日三次在规定的时间内一起出现在一个昏暗的房间,井然有序地摆好餐饭,即便根本不想吃,也必须低头不语,默默嚼着米饭,这或许是在向隐伏于家中的鬼魂暗自祈祷吧。

“人不吃饭会死的”这种话在我听来,不过是令人生厌的恫吓。可是,这种迷信(时至今日,我仍旧执拗地认为它是一种迷信)又总是令我惶恐不安。“人不吃饭会死的,所以必须工作、必须吃饭。”——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艰涩难懂、更令人感到威胁的言辞了。

换句话说,我对人类的行为,至今仍是无法理解。我对幸福的理解,与世人对幸福的理解似乎大相径庭,这令我深感不安。因为这不安,我夜夜辗转难眠,呻吟不止,几近发狂。我到底算不算幸福?我从小就时常听人说我很幸福,可我总觉得自己置身于地狱,反而是那些说我很幸福的人,过着远非我所能比拟的安乐生活。

我甚至想过,若我身上背负十个灾祸,即便只是将其中一个交付旁人来背,恐怕都足以取其性命了。

可以这么说,旁人痛苦的性质与程度,我完全不懂。那些实实在在的痛苦,只要能够吃饱饭就能够解决的痛苦或许才是最惨烈的痛苦,惨烈到足以将我的十个灾祸都吹走,是凄绝的阿鼻地狱[3]。我对此一无所知。可是,如果真的这样,他们还能不自杀、不发狂地谈论政治、不绝望、不屈服地继续生活,难道他们不会痛苦吗?他们成了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并且坚信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们应该从来没有对自己起过疑心吧?倘若如此,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难道芸芸众生皆是如此?并且将此视为百分百的圆满?我不知道……他们是夜里睡得香甜,早上醒来神清气爽吗?他们做了什么梦?他们走在路上在想什么?钱?应该不只是那样吧。“人为食而生”的说话好像听说过,但是“人为财而生”的说话倒是闻所未闻。不,也不是,也要看什么情况……不,那也不好说……我越想越搞不懂,好像只有我是个异类,这让我愈发感到不安与恐惧。我几乎没办法与旁人交流,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从何谈起。

于是我想出一个好主意,扮演搞笑的小丑。

那是我对人类示好的最终手段。尽管我对人类非常恐惧,但是始终无法对人类断念。于是,我借着扮演小丑的方式得以与人类有所关联。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内心却是拼尽了全力,在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的高难度下,战战兢兢地冒着冷汗讨好别人。

从小,就算是面对自己的家人,我也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有多痛苦,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只是觉得恐惧,无法忍受那种尴尬的气氛,所以就此成了搞笑的小丑。也就是说,我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成了满口谎言的小孩。

看着当时与家人合影的照片,其他人全都神态自然,唯有我总是怪异地挤眉弄眼。这也是既幼稚又可悲的一种搞笑方式。

尤其是,不管家人指责我什么,我从不顶嘴。虽然只是简单几句埋怨,在我看来却如雷霆霹雳般震撼,令我几近发狂。别说顶嘴了,我甚至认为那些指责才是人类自古一脉相传的“真理”。可是,我已无力实施那种“真理”,恐怕就此也不便与旁人共处一片天地了。所以,我不敢与人争论,也无法替自己辩解。被人指责埋怨时,我总是觉得对方批评得对,简直一点儿错也没有,我确实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于是,我总是默默承受对方的攻击,内心却感到一阵近乎发狂的恐惧。

不管是谁,遭到别人的指责或是呵斥,心里都不会好受。可是,我却从他们愤怒的脸上发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会把那种本性隐藏起来,可一旦遇到某个时机,他们就会像那些温驯地卧在草原上的牛,用尾巴鞭毙牛虻一般,在勃然大怒中暴露出人的那种本性。那一幕总令我汗毛倒立,不寒而栗。想到那种本性或许也是人类求生的本能之一,我便对自身感到绝望。

面对旁人,我始终心怀恐惧,尤其对于自身同为人类一员的言行,我半点自信也没有,只能独自将懊丧偷偷藏在心中一隅,将忧郁、神经质统统掩埋。表面上,我总是一副天真无邪的乐观模样,久而久之,我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搞笑的怪咖。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逗人笑就行。如此一来,即便我置身于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在意。总之,我绝不能成为他人眼中的阻碍。我是“无”,是“风”,是“空”——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借着装疯卖傻取悦家人,甚至在面对那些比家人更加可怕的男女佣人时,也铆足了劲讨好他们。

夏天的时候,我在浴衣里面穿上鲜红的毛衣,走在堂前廊庑,引得全家大笑不止。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长兄见了,也不禁扑哧一乐:

“阿叶,那样穿可是不太合适哦!”

说这话的时候,他大概觉得我傻乎乎的,语气充满怜爱。

其实没什么,我当然不是那种大热天还穿着毛衣到处晃荡、不知冷热的怪胎。我只是将姐姐冬天用的毛线袜套套在双臂上,露一点点在浴衣的袖口外,让人以为我穿了毛衣而已。

父亲时常要去东京工作,所以他在上野樱木町置办了一栋别墅,每个月有大半时间他都住在东京的别墅。每次回来,他总会买好多礼物给家里人和亲戚,这也可以说是父亲的嗜好。

记得有一次,父亲在动身前往东京的前一晚,把孩子们都召集到厅堂,笑吟吟地询问大家希望他回来时带什么礼物,而后再把孩子们的回答一一写在记录簿上。父亲与孩子如此亲近,本就是很稀奇的事。

“叶藏,你呢?”

问到我时,我却吞吞吐吐,不知道说什么好。

问我想要什么?突然,我什么也不想要了。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随便什么都行,反正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快乐。可是,就另一方面来说,无论别人给的东西再怎么不投我所好,我也不会拒绝。讨厌的不敢明确说讨厌,同样的,喜欢的也只能战战兢兢的如同行窃一般,令我备感痛苦,而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又使我苦闷不已。也就是说,我连二择一的能力都没有。之所以造成后来“我的过往人生尽是耻辱”的重要原因之一,想必就是我的这种个性使然。

见我扭扭捏捏,默不作声,父亲稍微有些不悦:

“还是要书?……浅草寺参道的商店有卖那种可以让小孩戴着玩的新年舞狮,你不想要吗?”

一句“你不想要吗”,直接让我败下阵来。我完全没有办法再用嬉皮笑脸的方式回答。我这个小丑,根本就不合格。

“还是买书比较好吧。”

长兄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样啊。”

父亲一脸扫兴,“啪”的将记录簿合上,也不再做记录了。

这是何等严重的失误!我竟然惹恼了父亲。父亲的报复一定很可怕,要不趁现在想办法挽回一下?那天夜里,我钻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地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我蹑手蹑脚地起床来到厅堂,拉开父亲先前放记录簿的抽屉,拿出记录簿翻开,找到记礼物的那一页,舔了舔记录簿里夹着的铅笔头,写下“舞狮”二字后,才又悄悄地回去睡。其实我根本不想要那种玩具舞狮。反而书更贴合我的需要,但在我察觉到父亲想要给我买那种舞狮之后,为了迎合父亲的心意、取悦父亲,我才会专门在深夜斗胆潜入厅堂。

果不其然,我这招非常手段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巨大成功。后来,父亲从东京返家,我在自己的房间听到他朗声对母亲说:

“我在参道商店街的玩具店打开这本记录簿一看,这里竟然写着‘舞狮’二字,这根本不是我的字迹。原本我还纳闷,后来一想,十有八九是叶藏搞的鬼。那小子,当初我问他的时候,他还讪着脸,磨磨蹭蹭地不肯说,一定是事后又非常想要那种狮子。怎么说呢,那小子一向精灵古怪的。他假装不感兴趣,却又有心写在上面。既然很想要,直接告诉我就好了。我在玩具店门口看到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快去把叶藏叫来!”

另外,我还会把男女佣人都召集到西式厢房,让其中一名男佣在钢琴键上乱弹一气(虽然是乡下,但是一般的东西家里都应有尽有),自己则合着不成调的琴声大跳印第安舞,引得大家全都哄堂大笑。二哥将我跳印第安舞的身姿用闪光灯拍下来,看到洗出来的照片我的小鸡鸡竟然从腰布(实际上是一块印花布的包袱巾)对拢处露了一点点尊容,这下大家又是一场哈哈大笑。对我来说,这或许称得上一场意外的成功。

每个月我都会买十本以上当期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会从东京订购各种书籍,独自闷头阅读。因此,诸如《阿里不大博士》《无厘头怪博士》等之类的故事,我都十分熟悉。而且,怪谈、话本、落语、江户趣谈等,我也尽数博览,因此我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些俏皮话,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可是说到学校,唉!

我在学校相当受人尊重。“受人尊重”这个念头,同样让我惊恐万分。原本已经近乎完美地骗过众人,结果却被某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看穿,被整得灰头土脸,最终蒙上比死还难受的耻辱——这是我对“受到尊重”这种概念的理解。尽管可以一时唬住别人“受到尊重”,但是总会有人看穿这种伎俩。之后,当其他人从那个人口中得知真相,发现自己被骗时,到时候人们的愤怒和报复不知道会有多可怕。那场景,光是想象一下都让人毛骨悚然。

相较于出生在富裕的家庭这种事,“成绩优异”无疑是让我获得全校尊重的根本原因。从小我就体弱多病,经常一两个月不能上课,有时候甚至一整个学年都卧病在床不能去上学。可是尽管如此,当我大病初愈坐着人力车去学校参加考试的时候,我的成绩好像还是比班上任何人都要出色。身体状况很好时,我也根本不做功课,即便去上学,课堂上也是在画漫画,下课时就拿着自己画的那些东西讲给班上的同学听,引得他们阵阵发笑。另外,即使我的作文因为写的都是一些滑稽的故事而被老师批评,我也依然我行我素。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心里也暗自等着看我写的滑稽故事呢。有一天,我一如惯常将母亲带我去东京途中,我往火车车厢过道的痰盂里撒尿的糗事(当然,那次去东京时,我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之所以故意那么做,只是想表现小孩的天真无邪),以状甚悲惨的笔调写成一篇作文交上去了。我自信一定可以让老师笑。于是,等老师回办公室时,我悄悄跟在后面,看到老师一走出教室马上把我的作文从其他同学的作文中专门挑出来,开始在走廊上边走边看,哧哧偷笑。等他走到办公室时,大概是看完了,只见老师满脸通红,放声大笑,还马上将我那篇作文拿给其他老师看。见到这一幕,我不由得心满意足。

捣蛋鬼。

我成功地让别人以为我是捣蛋鬼,成功地摆脱了“受人尊重”的束缚。我的成绩单上,所有的成绩都是满分十分,唯有“操行”这一栏有时七分,有时六分,而这也成了全家的笑柄。

然而,我的本性与那种捣蛋鬼正好相反。当时我已被家中的男女佣人教唆,做出过不少可悲的丑事。在今天的我看来,人类所犯的罪行中最丑恶、最下流、最残酷的,莫过于对未成年的孩子做那种事。但是,当时的我却选择了隐忍,甚至认为那也算是见到人类的又一种本性,继而无力地笑了。倘若我平时就有说真话的习惯,也许我会毫不犹豫地向父亲、母亲揭发他们的罪行。遗憾的是,我对父亲、母亲也没办法百分百理解。对于向人揭发这种手段,我压根儿就没抱任何期待。无论是向父亲揭发、向母亲揭发,还是向警察揭发,甚至向政府揭发,最后都只是被那些深谙人情世故的人以世间通用的借口糊弄过去。

我知道结果一定会有失偏颇,向他人揭发终究是徒费口舌。我依旧只能谎话连篇,暗自忍耐,并且除了继续装疯卖傻,别无他法。

“什么?你是说你不信任人类?”

“咦,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

也许有人会如此嘲笑我,但是于我而言,即便对人类不信任,也未必就马上朝宗教方向发展。事实上,就连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不也都是在“彼此的不信任”中,丝毫没有把耶和华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度日吗?

还有一件我幼年时期经历的事。当时,父亲所属的政党有位名人来我们家所在的镇上演讲,家里的男佣们带着我一块儿去剧场听。剧场座无虚席,镇上与父亲交情匪浅的人也都悉数到场,报以热烈的掌声。演讲结束后,听众三五成群地结伴走在下雪的夜路上,踏上归途。一路上将那天晚上的演讲批得一文不值,其中不乏与父亲关系特别密切的那些人的声音。父亲的“亲故们”以近乎愤怒的口吻批评父亲的开场致辞固然拙劣,但那位名人的演讲也强不了多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后,经过我家时,那些人堂而皇之地一走进厅堂,就用衷心祝贺的表情对我父亲说:“今晚的演讲非常成功。”就连家里的男佣们也是这副嘴脸。当母亲问起当晚的演讲会到底怎么样时,他们全都泰然自若地说:“好极了!”“非常有趣!”返家途中,他们明明还一迭声地埋怨:“再也没有比这场演讲更糟糕的了!”

这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而已。人类互相欺骗,而且神奇的是双方都毫发无损,甚至好像根本没发现彼此在互相欺骗。不过,对于互相欺骗这种事,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因为我自身就是一天到晚借着装疯卖傻欺骗别人,对于公民课本上的那种正义或某种道德,我完全没有兴趣。对我来说,始终难以理解那些互相欺骗却又活得“清净、开朗、快活”,或是满怀自信度日的人。人类终究没能让我领悟其间的奥妙。要是我能领悟,也不至于如此惧怕人类而拼尽全力去讨好他们了。应该也不用跟人类的生活对立,夜夜遭受地狱般的痛苦折磨了。换句话说,我之所以没有向任何人揭发我家男佣、女佣那些可恨的罪行,并不是因为我对人不信任,也不是因为我信奉基督教义,而是因为人们对名叫叶藏的我,紧紧合上了信任的外壳。就连我的父母,也时常展露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本性。

然而,我那种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孤独气质,却被众多女人凭着本能嗅出,这应该就是我日后被女人乘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换句话说,对女人而言,我是一个能够守住恋情秘密的男人。

札记二

距离海岸线很近的海边,至少耸立着二十棵枝干黝黑的巨大山樱树。每到新学年伊始,这些山樱树除了吐露看似湿黏的褐色嫩叶外,还在湛蓝大海的映衬下,绽放绚烂的花朵。待到落英缤纷时节,无数花瓣便会纷纷落入大海,铺满一层海面,然后又被浪花冲回到海岸边。在东北那所直接将樱花海滩当作校园的一部分使用的中学,尽管我根本没有用心准备考试,但还是顺利入学了。那所学校的校帽徽章以及校服的纽扣上,都印有盛放的樱花图案。

家中的一房远亲就住在那所中学的附近,多少因为这个缘故,父亲才会替我做主选择了那所有大海和樱花的中学。我被安排在那家寄宿以后,因为距离学校很近,我总是听到朝会的铃声响起才急急忙忙跑向学校。尽管我是一个相当懒散的中学生,但我依旧凭着搞笑的手段,在班里的人气日益攀升。

说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往外地。可是对我而言,比起生我养我的故乡,他乡好像能让我更轻松自在。这其中固然有我耍宝的本事已逐渐炉火纯青,欺骗起人来不再那么像以前那般吃力的缘故,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面对亲人和外人,身在故乡和他乡,其间难免存在着演技上的难易差别。关于这一点,即便放在任何天才身上,甚至是上帝之子耶稣想必也难以避免。对演员来说,最难发挥演技的场所莫过于故乡的剧场,而且如果三亲六戚、旧知故交全都齐聚一堂排排坐的话,想必水平再高超的名伶也会有失水准吧。然而,我却一路演来,而且还相当成功。像我这样的老江湖去到外地,当然不可能演砸。

我对人类的恐惧依旧强烈如昔,倒是演技精进不少。在班上,我总能逗得同学发笑,而老师则一边抱怨“这个班级如果没有大庭,应该会是个相当优秀的班级”,一边忍不住掩嘴窃笑。即使那些厉声如雷的教官,我也能毫不费力地就令他们纵声大笑。

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隐藏好本性,正想松口气时,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那个从背后捅我一刀的人,正是全班同学中体格最瘦弱,面部苍白浮肿,而且记忆中总是穿着应该是从父亲或兄长那里淘汰过来的旧衣,长长的袖子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圣德太子[4],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就连军训课和体育课也只能站在一边观看,俨然一个白痴一样的学生。那样的同学,我当然不认为需要提防。

那天上体育课时,那位叫竹一(他姓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名字好像是竹一)的同学跟往常一样站在一旁观看,我们则遵照老师的指示练习着单杠。我故意一脸严肃,大叫一声,像跳远似的猛力往前一跃朝单杠扑去,结果一屁股重重跌坐在沙地上——这完全是我设计好的一次“失败”。果然引得众人捧腹大笑,我自己则苦笑着爬起来,掸去长裤上的沙粒。就在这时,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的竹一伸手戳了戳我的后背,低声说道:“你是故意的,故意的。”

我极为震惊。我故意佯装出糗,竟然不是被旁人识破,而是竹一!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仿佛眼睁睁看着世界在一瞬间如炼狱烈火般熊熊燃烧,只能拼尽全力强压着想发狂大叫的冲动。

接下来的日子,我时刻活在不安与恐惧中。

表面上,我照例扮演可悲的小丑逗大家开心,却总是时不时地发出沉重的叹息,不管做什么都生怕被竹一识破。如此一来,他早晚会告诉旁人,到处散播那个秘密。一想到这儿,我的额头顿时冒出豆大的汗珠,露出疯子般的怪异眼神,不停地四下张望。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一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守在竹一身边,监视他,以防他泄露秘密。而且,即便我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也得想尽一切办法让他相信我的搞笑并不是他所谓的“故意”,而是真有此事。我妄想和他成为不可取代的好友。倘若那些都行不通,那就只能祈祷他早点儿一命呜呼了。不过,我心里并没有萌生过杀死他的念头,一次也没有。因为在我的观念里,那样做反而会让可怕的敌人得到幸福。

为了拉拢竹一,我首先在脸上露出伪基督徒的“友善”温柔笑容,将脖子稍微往左倾斜近三十度,轻轻搂着他瘦弱的肩膀,然后以甜腻的肉麻语气再三邀请他到我寄宿的地方玩,可他总是一脸茫然,沉默不语。不过,有一天放学后的傍晚,印象中是初夏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困住了大家,同学们都在为如何回家大伤脑筋。因为我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亲戚家,所以毫不在乎地准备往外冲。这时,我蓦然看见竹一正满脸颓丧地站在门口鞋柜的后面,“走吧,我拿伞给你。”我说完,一把抓起畏缩不前的竹一一块儿在骤雨中跑回我的住处。我拜托婶婶帮我们把淋湿的上衣烘干,终于成功地将竹一拐进我二楼的房间。

这户人家住着母女三人,年过五十的婶婶以及年约三十,戴着眼镜,似乎有病在身,身材高挑的大女儿(她曾经结过一次婚,之后又回到娘家,我按照那家人的习惯,也叫她大姐),还有一个最近刚从女校毕业,个头娇小,与她身材高挑的姐姐一点也不像的圆脸小女儿——小节。她们家楼下的店铺,只陈列少量文具用品及运动用品,其主要的收入来源好像是靠过世的丈夫生前留下来的五六栋房屋的租金。

“耳朵好痛。”竹一站在那里说道,“只要一淋到雨,耳朵就好痛。”

我仔细一看,发现他两只耳朵都患有严重的耳漏,脓水眼看就要流到耳郭外面来了。

“这可不行!一定很痛吧?”我故意满脸夸张地大惊失色,“都怪我在大雨中硬拉着你跑,对不起哦!”

我用那种近乎女人腔调的口吻,“温柔”地向他道歉,然后跑到楼下拿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枕在我的膝盖上,认真地替他清理耳朵。竹一好像根本没有察觉这只是一种伪善的诡计。

“你以后一定会被女人迷恋。”

他枕在我的膝盖上,甚至如此愚蠢地恭维我。

然而,日后我才知道,竹一的这句话就像恶魔的预言一样,其可怕程度或许是他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在我看来,不管是迷恋别人,还是被别人迷恋,那种说法本身就很下流、粗鄙不堪,带有一种自视甚高的感觉。无论在何等“庄严”的场合,只要说出那句话,忧郁的伽蓝[5]顷刻间就此崩塌,夷为平地。不过,若是用“被爱的不安”这种文学用语来代替“被人迷恋的痛苦”这种俗语,便不至于摧毁忧郁的伽蓝,说来真是奇妙。

竹一乖巧地任由我帮他清理耳漏的脓液。当他说出“以后你一定会被女人迷恋”这种愚蠢的恭维话时,我只是红着脸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实际上我心里隐约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不过,“被迷恋”这种粗俗的说法有种自视甚高的感觉,如果我就这么大咧咧地写出“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难免显得我愚不可及,甚至比落语[6]故事中的风流败家子还要蠢。所以,我当然不可能用那种自视甚高的戏谑念头承认“他的话不无道理”。

对我而言,女人的复杂难懂,要比男人难上数倍。在我的家族中,女性远多于男性,而在亲戚当中,同样有很多女孩,再加上前面提到的“犯罪”的女佣,说我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也不为过。但实际上,与她们打交道时,我简直如履薄冰。我几乎完全摸不透她们的心思,恍若置身云雾之中,时不时还会犯下要命的失误,遭到对方严厉的反击。那是不同于男性施加的鞭挞之苦,而是像内出血似的会给体内带去极端不舒服的,难以治愈的内伤。

女人主动引诱我,又狠狠地把我推开;女人在别人面前蔑视我,对我冷若冰霜,背后却又紧紧地抱着我;女人像死去般沉睡,令人怀疑她们是为了睡觉而生……我自幼便对女人做过各种观察,发现尽管同样都是人类,但却是与男人完全不同的生物。而这种让人难以理解却又不容忽视的生物,竟然出人意料地关注我。就我的情况来说,不管是“被迷恋”还是“被喜爱”,都不适合我,也许用“被关注”这种说法更贴合现实情况。

对于扮演丑角这种事,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轻松看待。当我卖力耍宝时,男人绝不会一直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对男人搞笑过于得意忘形,一定会以失败收场,因此我时常提醒自己见好就收。可是女人不懂得什么是适可而止,总是不断地要求我搞笑,而我为了回报她们的叫好,只好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女人真的很爱笑。在我看来,女人比男人更能享受快乐。

我读中学时寄宿的那家,不管是大女儿还是二女儿,只要一有空,便会来我二楼的房间,每次我都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在用功吗?”

“没有啦。”

我惊魂未定地合上书本,微笑着随口说起一件事:“今天,学校有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从我口中倾泻而出的,不过是我随便编造的搞笑故事。

“阿叶,戴上眼镜给我们看看。”

有天晚上,妹妹小节和大姐一起来我的房间玩,缠着我不停地耍宝了老半天后,最后冷不丁地提出这项要求。

“干吗?”

“别问了,你戴上就是了,就用大姐的眼镜好了。”

她惯常用这种粗鲁的命令口吻和我说话,我这个小丑只好乖乖地戴上大姐的眼镜。两个女孩见状,顿时笑成一团。

“像神了!简直和劳埃德[7]一模一样。”

当时,那位叫哈罗德·克莱德·劳埃德的外国喜剧演员在日本人气正旺。

我随即起身,单手举起来说道:“各位,此次有幸与日本的影迷会面……”

我模仿着大明星的模样,假装对影迷致辞,令两姐妹笑得前俯后仰。从那以后,只要当地剧场播放劳埃德的电影,我都会去看,并不忘暗自揣摩他的表情。

一个秋夜,我正躺在被窝里看书时,大姐突然像飞鸟一样迅速来到我的房间,不由分说一头扑在我的被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阿叶,你会帮我的,对吧?这种糟糕的家庭谁能受得了?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家吧。你会救我的吧?求你救救我。”

她像连珠炮般激动地说完这些话后又大哭起来。我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这种态度,所以对于大姐的激烈言辞并不惊讶,反而觉得她那些话过于陈腐、空洞,令人很倒胃口。我轻轻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将桌子上的柿子削好,切了一块递给大姐。大姐抽泣着吃着柿子,向我说道:“你有没有什么好看的书?借我看看。”

我从书架上选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递给她。

“谢谢。”大姐难为情地笑着离开了我的房间。

不只是这位大姐,到底世上的女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过活?对我来说,思考这个问题比研究蚯蚓的想法还要麻烦、费事,令人毛骨悚然。不过,根据我自幼得来的经验,每当女人突然那样哭泣时,只要给她们吃一些甜食,之后她们的心情就会好转。

另外,那家的妹妹小节偶尔会带她的朋友来我的房间,而我依旧按照惯例逗大家开心。可是,她的朋友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开始说起朋友的坏话。她总是说:“她可是不良少女,你要小心哦!”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专门带人过来,以至于让我的访客全是女人。

不过,这与竹一说的那句恭维话“被女人迷恋”尚有一段距离。也就是说,我顶多是东北的哈罗德·克莱德·劳埃德罢了。至于竹一那愚蠢的恭维变为可怕的预言,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呈现出不详的面貌,是又过了几年之后的事。

竹一还曾送我另外一份重礼。

“这可是妖怪的画像哦。”

有一次,竹一到我的房间来玩时,得意扬扬地将他带来的一张原色版插图给我看,并附上如此说明。

呀!我心中暗自惊诧不已。仿佛就是从那一瞬间起,便就此注定了我的堕落之路,一直到日后我都有这种感觉。我认得,那不过是梵高有名的自画像而已。我的少年时期,当时法国的印象派绘画在日本颇为流行,而品鉴西洋画的第一步,大多都是从这里起步,像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作,就算是乡下的中学生也见过翻拍的画作,对此略知一二。而我本人,更是见过不少梵高的原色版画作,并对其笔触的新意和色彩的艳丽颇有兴趣,但从未觉得他的自画像看起来像妖怪。

“那么,你看看这幅画,也像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利亚尼[8]的画册,让竹一看一幅肤色为古铜色的裸体妇人画像。

“这可了不得!”竹一瞪大了眼睛,感叹道,“犹如地狱之马。”

“也像妖怪?”

“这种妖怪的画像,我也想画。”

对人类极度惧怕的人,反而更期盼亲眼看到更可怕的妖魔鬼怪,而且越是神经质、胆小懦弱的人,越是渴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啊,这群画家被人类这种妖怪所伤,历经各种恫吓之后,最终选择相信幻影,结果在光天化日的大自然中清楚地看到了妖怪。他们没有装聋作哑来自欺欺人,而是全力将自己的所见如实呈现,毅然决然地画出了竹一所谓的“妖怪的画”。

原来,我未来的同道者就在这里。

这突然的发现令我激动得直掉眼泪。但不知为何,我却声若细蚊地对竹一说:“我也要画!画妖怪的画!画地狱之马!”

读小学时,我就很爱画画,也很喜欢赏画。不过,我画的画却不像我的作文那样受到周围人的称赞。我原本就不相信人们说的话,所以那些作文对我来说,只是搞笑的寒暄罢了,虽然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颇得老师赏识,但我自己丝毫不觉得有趣。唯独画画(漫画之类另当别论),有关那方面的表现手法,我虽然年纪尚浅,但着实下过一番苦功。

学校的美术课本很是无趣,老师的画技也很拙劣,我不得不自己胡乱尝试着各种各样的表现手法。进入中学就读后,我的油画工具一应俱全,然而尽管我遵照印象派画风的用笔规范去画,但我画出来的画依然如同花纸工艺品一样呆板,完全不能看。不过,竹一的话使我意识到,原来我之前对绘画的认知根本就是错的。我只顾着把自己觉得美好的东西尽量原样重现,确实太天真、太愚蠢了。那些画坛大师们,就算面对平凡无奇的事物,也能通过自己的主观理解,将它们展现得美轮美奂。或是见到丑陋不堪的事物尽管恶心得反胃、想吐,依旧能兴味不减地沉浸于表现的欢愉中。也就是说,他们在创作的时候,几乎完全不受别人的想法的影响。自从竹一让我窥见这种画法的原始秘诀之后,我便背着那些来访的女客,开始慢慢创作自画像了。

作品完成以后,画面阴森得连我自己都甚为震惊,然而这才是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我心中的真实的自己:虽然表面上笑得很开心,也能给别人带来欢乐,但其实内心非常阴郁。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我内心也认可这一点。然而那幅画,除了竹一,我始终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我不希望自己搞笑背后的阴郁内心被人看破,让人突然对我避而远之,而且我心里多多少少也担心别人没发现这是我的真面目,反而将此视为一种全新的搞笑手法,白白成为笑柄,那将会比什么都令我难过。因此,我马上将那幅画藏进壁橱的最里面。

除此之外,就算是在学校的美术课,我也不再使用那种“妖怪画法”了,而是像以前一样用平庸的笔触,竭力将美丽的事物美观地表现出来。

唯独面对竹一,我之前就坦然呈现过自己敏感脆弱的神经,这幅自画像也很放心地交给他看。在得到他的大力赞赏后,我又接连画了两三张“妖怪的画像”,得到了竹一另一个预言: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被女人迷恋”和“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这两个预言被傻瓜竹一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不久之后,我来到了东京。

我原本打算念美术学院,但父亲很早就打定主意要送我进高等院校念书,希望我日后可以学而优则仕,并且已经叮嘱过我。所以,一向唯命是从的我,只能茫然地听从父亲的决定。他让我从四年级开始报考高中,反正我在那所有樱花和大海的中学差不多也待腻了,所以就没有继续念五年级,修完四年级的课程,就报考了东京的高等院校。顺利录取之后,旋即开始了集体寄宿生活。然而,那种脏乱与粗野的生活实在让我难以忍受,顾不上搞笑,我连忙请医生出具一张“浸润型肺结核”的诊断书,就此搬出宿舍,住进了父亲位于上野樱木町的别墅。我实在没办法适应集体生活,“青春的感动”“天之骄子的自豪”等诸如此类的名词,我听了只觉得全身冒冷汗,所谓的“高校精神”实在让我无法苟同。不管是教室还是宿舍,好像都堆积着扭曲的性欲,即便我趋于完美的搞笑表演,在那里也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父亲在议会休息期间,每月待在别墅的时间至多一两个星期,所以他不在时,那栋宽敞的房子里,只有照看房屋的管家夫妇和我三人生活。我时常不去上课,但也没有兴致游览东京各处的景观(我这辈子恐怕连明治神宫[9]、楠木正成[10]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义士墓[11]等名胜古迹也懒得一去),终日窝在家中看书、画画。父亲一来到东京,我便每天都着急忙慌地去上课,偶尔也会到位于本乡千驮木町的西洋画画家安田新太郎开办的画室,练上三四个小时的素描。自从我搬出学校的集体宿舍,即使去学校上课,好像也只是旁听生的身份,或许那只是我自己的偏见,但我总觉得很尴尬,于是上课就成了一项苦差事。对我来说,虽然一路从小学、中学念到高等院校,但是始终无法理解所谓的“爱校精神”,遑论校歌之类的东西,我更是从来不曾记住过。

后来,我从画室的一个绘画生那里认识了酒、香烟、妓女、当铺以及左翼思想。那是相当奇妙的组合,不过却是事实。

那位绘画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在东京的平民老街,年长我六岁。自私立美术学院毕业后,因为家中没有画室,于是便来这家画室继续学习西洋画。

“可以借我五圆[12]吗?”

此前我和他只是见过几次面而已,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

我慌忙掏出五圆钱递给他。

“太好了!走,喝酒去!我请客,如何?”

我推辞不过,被他硬拉到那间画室附近位于蓬莱町的一家咖啡厅[13]。就这样,我与他开始了密切的交往。

“我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你了!对对对,就是这种羞涩的微笑,那是前途远大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为了纪念我俩的相识,干杯!阿绢,这小子是个美男子,没错吧?你可不能迷上他哦!自打这小子来到画室,我就只能遗憾地沦为二号美男了。”

堀木五官端正,肤色略黑,穿着绘画生难得一见的笔挺西装,系着花色素雅的领带,梳得规规矩矩的中分头发上还抹了发油。

我置身在陌生的场所,心中甚是惶恐,双臂时而交叉抱在一起,时而又松开,脸上挤出的笑容确实称得上他所谓的“羞涩”,但是两三杯啤酒下肚之后,我却莫名有一种解放了的轻松感。

“我原本打算念美术院校……”

“不不不,那种地方太无聊了!上学根本没意思!我们的老师,其实在大自然当中!就是我们对大自然的感受力!”

然而,他的话并未让我肃然起敬,只觉得这是个傻瓜,画的画肯定也不入流,不过要是论及吃喝玩乐,他或许是个不错的同伴。换句话说,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都市无赖。虽然我们的表现形式不同,但是都完全游离在俗世的生活之外,单就彷徨而又迷茫而言,我和他的确是同类。只不过,他的插科打诨完全是无意识的,而且他对自己作为丑角的悲哀浑然不觉,这是他和我之间在本质上的最大差异。

尽管我一直瞧不上他,只是将他视为一起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有时甚至耻于与他为伍,但我依然照样与他结伴四处游荡,最终还是败在这个男人手里。

不过,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好人,一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就连一向对人类感到恐惧的我也彻底放下戒心,只觉得自己找到一个不错的东京向导。实际上,我独自一人搭乘电车时,连车掌[14]都怕;就算想去歌舞伎剧场,我也不敢面对门口铺有红地毯的楼梯两侧站着的带路小姐;去就餐时,甚至害怕就站在我背后等我吃完便收拾空盘子的服务生,尤其是要结账时……唉,别提我的动作有多局促不安了,当我买完东西付钱时,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太过紧张、难为情、不安和恐惧,令我不由自主地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精神几近错乱。此时别说砍价了,我不仅连找零忘了拿,甚至经常连买的东西也忘了带走。我根本没办法独自一人行走在东京街头,无奈之下,只好每天窝在家里懒散度日。

可是现在我与堀木一起同行后,只需把钱包交给他就好。堀木会大肆砍价,或许应该说他是玩乐的行家,经常能在付钱的时候用最少的钱发挥最大的效益。他也不坐昂贵的计程车,而是视情形而定地选择电车、公车、蒸汽船等交通工具,然后以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从而展现他过人的本领。早上从妓女那里返家的途中,他也不忘对我实战教育,顺道带我去一家高级料亭[15]洗个晨浴,然后吃着汤豆腐,喝着小酒,花的钱不多,感觉却很奢华。此外,他还极力向我宣传路边摊的牛肉饭和烤鸡串,说它们虽然价格低廉但是营养却很丰富,并且保证要想醉得快,非电气白兰[16]莫属。总之,交给他买单,从不曾让我感到一丝不安和惶恐。

进一步说,与堀木交往的最大好处,就是他根本不在意他人的想法,只是一味倾洒他的热情(也许,所谓的“热情”就是无视他人的立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无聊地喋喋不休,完全不用担心走累了,两人会陷入尴尬的沉默。以往与人相处时,我最怕出现那种可怕的沉默场面,所以本来话并不多的我才会拼命搞笑。可是现在,堀木那个傻瓜毫无意识地主动扮演起搞笑的角色,所以我甚至可以不必认真回答,只要随随便便,偶尔笑着附和一声“怎么可能”就行了。

之后,我渐渐明白,酒、香烟、妓女都是能够让我忘却对人类恐惧的绝佳手段,哪怕只是一时的转移和排遣。为了寻求那些手段,我甚至觉得就算让我倾尽所有家当也无所谓。

在我看来,妓女这种生物既不像人类,也不像正常的女人,倒像是白痴或是疯子,躺在她们怀中,我反而可以完全安心地沉入梦乡。她们的欲望少得可怜,几乎到了令人悲哀的程度。或许是从我身上感受到同类的亲切感,那些妓女时常对我流露出自然且不让人觉得尴尬的善意。那是毫无算计的善意,毫无勉强之嫌的善意,对或许再也不会光顾的客人的善意。有些夜晚,我甚至从那些不知是白痴还是疯子的妓女身上,见到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不过,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摆脱对人的恐惧,寻求一夜的安眠,去找那些与自己“同类”的妓女厮混时,一种无意识的厌恶气息开始不知不觉地弥漫在周围,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所谓的“杂志附赠的增刊”。渐渐地,那“增刊”鲜明地浮上台面,经堀木一语道破后,我在惊愕之余,禁不住对此心生厌恶。在旁人看来,通俗点说,我是通过妓女来修炼自己对付女人的本领,近来更是大有长进。据说要修炼对付女人的手段,借由妓女是最艰难却也是最有成效的方法。在我身上,已然散发出那种“情场老手”的气息,女人(不只是妓女)凭借本能嗅到那种气息,自然会主动投怀送抱。那种猥琐且不光彩的气息,就是我去找妓女的“增刊”,其抢眼程度甚至完全盖过了我原本只想放松一下的初衷。

堀木的话或许一半出于恭维,但是的确让我想起一些倍感压力的经历。比如,我曾经收到过咖啡厅女服务生的幼稚情书;樱木町别墅隔壁将军府上那位年约二十的女儿,每天早上略施脂粉,明明无事可做却趁我出门上学的时候,在自家门口频繁地出出进进;去吃牛肉面时,即使闷不吭声,那里的女店员也……我经常光顾的那家烟铺的女儿递给我的烟盒中竟然夹着……去观看歌舞伎演出时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我深夜喝醉,搭乘市内电车睡着后……意外收到故乡一个亲戚的女儿寄来的情意绵绵的信……不知哪位女生,趁我外出时留下一个看起来像是亲手缝制的布偶……虽然我的态度过于消极,以至那些艳遇都只是一次邂逅,没有往下发展,全都无疾而终,但是我身上的确萦绕着一种“梦中情人”的气息。那并不是我自作多情,也不是信口胡诌,而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此事被堀木那个家伙一语道出,令我感到近乎屈辱的苦闷,同时也对找妓女寻欢作乐忽然失去了兴致。

基于堀木这个人爱虚荣又爱赶时髦的本性(以堀木的个性来说,我至今想不出来除此之外的其他理由),有一天他带我前去参加一个名为“共产主义读书会(好像叫R·S,我已记不大清楚)”的秘密研究社。对堀木那种人来说,参加共产主义的秘密集会,或许只是他游览东京的项目之一。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认识,被迫买下一本宣传手册,还聆听了坐在上席的一位青年讲解的马克思经济学。然而,在我听来,他讲的那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那些论调或许并未说错,但人类的内心还有更难以捉摸、更骇人听闻的事物。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总觉得人世的底层不单只有经济,还有灵异怪谈之类的故事。原本就对鬼怪故事唯恐避之不及的我,虽然就像相信水往低处流一样很自然地认定那种唯物论,但我还是没办法借此摆脱对人类的恐惧,没办法获得张大眼睛望向苍翠绿叶、感受希望的喜悦。不过,我一次也没缺席过那个“R·S(我大概记得是这个名字,但也可能有误)”,看着“同志”们一个个煞有介事地神色凝重,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理论探讨中。于是,我借着昔日搞笑的本领,全力缓和研究会的气氛,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原本沉闷的研究会逐渐变得轻松起来,以至于我成了那个研究会不可缺少的开心果。那些看似单纯的人们,或许认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甚至把我看成一个乐观而诙谐的“同志”。如果真是如此,那等于我从头到尾欺骗了他们。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是每次集会我依旧到场,为大家提供搞笑的服务。

因为我喜欢。我喜欢那些人、欣赏那些人,但并未是通过马克思主义产生的好感。

“非法”,我暗自以此为乐,甚至可以说心旷神怡。世间所谓的“合法”反而可怕(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强大感觉),其间的运作法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对我来说,与其坐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冰冷房间里苦等,我宁愿跳进外面“非法”的汪洋,一直游到精疲力竭而死,那样还比较痛快。

有个词叫“见不得光的人”,是说那些人世间悲惨的失败者、悖德者,但我觉得自己“从一出生就是见不得光的人”,所以当看到被世人指指点点、议论是“见不了光的人”时,我总是柔肠万千,而且那种“柔肠”连我自己都陶醉其中。

还有个说法叫“犯罪意识”,尽管我一辈子都在遭受这种意识的折磨,但它就像我的糟糠之妻,是我的良伴,和它相依为命凄凉地打打闹闹,或许就是我的生活样貌之一。况且,有句俗话叫“腿上有伤怕人知[17]”,那个伤疤早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已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一边的小腿上,长大之后非但没有痊愈,反而越来越深,直达骨髓。夜夜承受的痛苦宛若置身于千变万化的地狱,然而那个伤疤和我的关系,逐渐变得比我的“血肉”还要亲密(这个说法或许有些古怪)。那个伤疤的疼痛,就是伤疤的真情流露,甚至像极了爱情的呢喃。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那种地下运动组织的气氛莫名让我感到安心、惬意,换句话说,比起运动原本的目的,那种运动组织的气氛更适合我。以堀木的行事作风来看,他不过是出于无聊的好玩心态,将我介绍给研究社的人认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还自以为幽默地给我开了一句玩笑,说什么“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层面的同时也该考察消费层面”,他自己不好好参加集会,却老想引诱我去考察他所谓的“消费层面”。如今想来,当时还真有形形色色的马克思主义者,既有像堀木那样出于赶时髦的虚荣心而以此自居的,也有像我这样只是喜欢那种“非法”集会的气氛而故意赖着不走的。如果我们的真面目被马克思主义真正的信徒识破,堀木和我十有八九会招来对方的怒火,然后马上被当作卑鄙的叛徒驱逐出去。然而,不仅是我,甚至就连堀木也没有被除名。特别是我,置身于那个“非法”的世界反而比待在“合法”的绅士世界显得更逍遥自在、游刃有余,得以“神采奕奕”地大显身手,故而被视为大有前途的“同志”,甚至还委派我参加了很多极为重要的秘密工作,令我忍不住暗自好笑。事实上,我不仅一次也没拒绝过那些委派,还很欣然地照单全收,更不曾因为举止反常而被“走狗(‘同志’对警察的称呼)”怀疑或盘问。我总是在谈笑间,一边逗人发笑,一边准确无误地完成他们交给我的所谓的“危险”任务(那帮从事地下运动的家伙总是如临大敌般高度紧张,甚至蹩脚地效仿侦探小说中的桥段采取高度戒备,事实上他们交给我的任务都是一些无聊得令人瞠目的小事,可即便如此,他们也煞有其事地制造出紧张气氛)。以当时的心情而言,就算以共产党员的身份被捕,一辈子身陷囹圄,我也无所谓。我甚至认为,与其对世人所谓的“真实生活”感到恐惧,每晚都在夜不成寐的地狱里呻吟、叹息,被关进牢房说不定更轻松。

父亲待在樱木町的别墅时,不是忙着接待访客,就是外出有事,所以即使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往往也是三四天都见不到一次面。虽然我总觉得父亲令人难以接近,让我心生畏惧,恨不得搬出那栋房子另外找地方住,但终究不敢开口。不料就在这当口,我从照看房子的管家那儿听说,父亲有意卖掉那栋房子。

做此决定,想必基于种种缘由。父亲的议员任期即将届满,他似乎无意再参加竞选,也不想再待在东京,况且故乡又建有可供养老的宅邸,他大概觉得专门为我这样一个高中生保留别墅和仆役实在太过浪费了(父亲的心思与世间众人的心思一样,都是我难以理解的)。总之,那栋房子不久便转手了,我则搬到本乡森林町一栋名为“仙游馆”的旧公寓。房间阴暗不说,没多久我就陷入了囊中羞涩的窘境。

以前,父亲每个月都会给我固定金额的零花钱,即便这笔钱两三天就被我花光了,但是香烟、酒、奶酪、水果等,家里一应俱全,而书本、文具用品、身上穿的衣服乃至其他相关的东西,随时都可以在附近的店铺里赊账,哪怕请堀木吃碗荞麦面或是炸虾盖浇饭,只要是父亲经常光顾的饭馆,我就是吃完拍拍屁股就走也没关系。

可是现在,我突然搬到外面独自居住,一切都得靠家里每个月寄过来的固定金额开销,这让我顿时慌了手脚。寄来的零花钱像以往一样,两三天便被我花光,我不禁惶恐不安,茫然无助之下几近发狂,只好轮番向父亲、兄长、姐姐们发电报,并写信详述要钱的原委(我认为向人求助时,必须得让对方觉得有趣方为上策,所以信中倾诉的,全都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搞笑故事)。同时,我也按照堀木教给我的方法,开始频繁出入当铺,但尽管如此,生活照样捉襟见肘。

说到底,我终究没有能力在陌生的公寓里独自生活。我害怕一个人待在公寓的房间里,总觉得有人会突然冲进来袭击我。于是,我干脆逃到大街上,要么帮地下组织跑跑腿,要么和堀木一起四处闲逛,寻找廉价的酒喝,学业和绘画全都被我抛之脑后。进入高校就读的第二年的十一月,我和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的有夫之妇闹出了双双殉情事件,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没有再去上学,也不再看书,即便如此,我在考试时似乎总能抓到要领,因此长久以来都能成功地瞒过故乡的亲人。无奈我无故旷课天数太多,校方暗中将此情形告知了故乡的父亲,而后兄长代父写了一封措辞相当严厉的信给我。不过,较之于对我的斥责,我最直接的痛苦是缺钱。而且那个地下组织的活动,变得越来越忙碌,难度也越来越高,实在没办法再用玩的心态来应付了。我当时已担任中央地区(又或者叫其他什么地区)的马克思主义学生行动队队长,负责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一带学生运动的领导工作。根据上级武装运动的指示,我还买了把刀(现在想来,那把刀薄得连铅笔都削不好),将它放进雨衣的口袋里东奔西走,从事所谓的“联络”工作。我真想喝完酒好好睡上一觉,可是身上却没有钱。况且“P(我记得大家都以这个暗语来称呼‘党’,但也可能我记错了)”接连不断地给我下达任务,以致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而我本就孱弱的身体也着实吃不消了。原本我就只是觉得“非法”挺有意思,一时兴起才参与其中而已,没想到如今却弄假成真,忙得昏天暗地,这让我不由得对“P”心生不满:你们找错对象了吧?那些任务怎么不让你们自己人做呢?于是,我逃走了。可是逃走之后,心情还是很糟糕,最后我决定一死了之。

当时有三个女人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一个是我租住的“仙游馆”公寓老板娘的女儿,每当我忙完地下组织交代的任务,身心俱疲地回到房间,顾不上吃饭倒头便睡时,她总会拿着纸和笔来到我房间。

“不好意思,楼下的弟弟妹妹实在是太吵了,我实在无法静下心来写信。”

她说完就伏在我的书桌前,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

我本可以不必理会,自顾自地睡我的觉就好,但她的神情似乎很期待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尽管我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但我还是照例发挥自己一贯的奉献精神,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打起精神趴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陪她聊上几句:

“听说有男人拿女人寄来的情书烧洗澡水哦!”

“真的吗?好过分。是您吗?”

“我只是拿去热过牛奶。”

“要是我的信被您拿去热牛奶,那可真是荣幸呢!您尽管喝。”

我暗自忖度:这女人怎么还不走?说什么写信,我早就看出来了,她根本就是在纸上胡乱涂鸦罢了。

“给我看看你写的什么。”

实际上,我根本不想看她写的信,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竟然娇声嗲气地连连说道:“哎呀,不要嘛,不给你看……”那故作娇嗔的样子,实在让人倒胃口。我决定打发她去跑腿。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去电车铁轨附近的药房帮我买一些卡尔莫钦[18]好吗?我实在累得不行,脸上发热,反而难以入睡。麻烦你了,至于药钱……”

“知道了,钱您自己收着吧。”

她乐滋滋地站起身。

让女人去跑腿绝不会让她们不高兴,反而对于男人会找她们帮忙非常开心——关于这一点,我很早就知道了。

另一个女人是女子高等师范院校的文科生,也是所谓的“同志”。因为地下组织的关系,我几乎每天都要和她见面。每次讨论完工作,她总是跟着我四处奔走,而且动不动就买东西送给我。

“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亲姐姐。”

那种故作亲切的模样搞得我毛骨悚然。我挤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回答道:

“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深知激怒女人的后果不堪设想,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想办法搪塞过去才行。出于这个想法,我只好百般讨好那个既讨厌又长得丑的女人,竭力哄她开心,每当她给我买礼物时(其实她买的都是一些品位低俗的东西,基本上我都是随手转送给烤鸡肉串的老板),我总是装出满心欢喜的样子,开玩笑逗她开心。一个夏日的夜晚,她缠着我说什么也不肯走,为了打发她尽快离开,我只好在街角的暗处吻了她一下,没想到她竟然欣喜若狂,当即拦下一辆出租车,把我带到他们为了搞地下运动而秘密租来的位于一栋大楼内的一处狭小房间,两个人在那里一直折腾到天亮。“真是个荒唐的女人”,我现在想来仍不免暗自苦笑。

不管是房东的女儿,还是这位“同志”,每天再不情愿也得和她们见面,所以不可能像之前遇到的那些女人一样可以巧妙地避开。出于那种惯有的不安心理,我只得越发讨好她们,久而久之,我在不知不觉中被两个女人困住了。

与此同时,我从银座一家高档咖啡厅的陪酒女郎那里也到了意想不到的垂爱。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那份垂爱仍然让我倍感压力,惴惴不安。那时候,我多少有点厚脸皮,已经不再需要堀木做向导,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熟练地搭乘电车、到歌舞伎剧场,或是身着碎白花纹的和服光顾咖啡厅了。虽然内心对人类的信任和恐惧仍旧感到怀疑、恐惧和苦恼,但至少表面上逐渐能一本正经地与人打招呼了——不,不对,就我的个性而言,如果脸上不伴随着滑稽的苦笑,我大概连一句问候的话都说不出来。总之,即便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寒暄,我也可以应付了。这种“伎俩”莫非是我为地下组织四处奔走的时候练就的?还是归功于女人?抑或是拜酒所赐?我想,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缺钱所致。

不管身在何处,我都感到恐惧,或许只有在咖啡厅和一大群醉鬼或是陪酒女郎、男服务生厮混在一起时,我那颗疲于奔命的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吧。我揣着十圆钱,独自走进银座的那家高档咖啡厅,笑着对陪酒女郎说:

“我身上只有十圆钱,你看着办吧。”

“请您尽管放心。”

她说话时,带有一点点关西口音。神奇的是,她那句话居然安抚了我畏怯战栗的心。不是因为我不必担心钱不够的问题,而是她让我觉得,好像我只要待在她身边就什么事也不必烦扰了。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带我的安心感觉,使我不必在她面前搞笑,只需毫无顾忌地展现我原本的沉默寡言和忧郁,一言不发地喝酒就好了。

“这些下酒菜,您还满意吗?”

那女人将各色菜肴摆在我面前之后,向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

“只喝酒吗?那我陪您喝两杯。”

那是一个寒冷的秋夜,我按照恒子(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但记忆已经模糊,我不能确定,我竟然连一起殉情的女人的名字都能忘掉)的叮嘱,在银座后面一个路边寿司摊上,一边吃着一点儿也不好吃的寿司,一边等着她的到来。(虽然她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楚,但不知何故,那晚的寿司有多难吃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那个面如锦蛇的光头老板,他摇头晃脑地做着寿司,一副高手模样的情景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多年后,我搭乘电车时不止一次觉得某人的脸孔似曾相识,左思右想才发现,原来和当时的寿司摊老板模样神似,不禁为之苦笑。时至今日,那位陪酒女郎的名字和长相早已从我的记忆中淡去,唯独寿司摊老板的长相我依然能准确无误地画出他的肖像来,足见当时的寿司有多难以下咽,以至于给了我如此难忘的寒冷与痛苦。话说回来,就算有人把我带到以美味无比著称的寿司店,我也从不觉得好吃。实在是太大了。我时常思忖:难道不能把寿司做成拇指大小吗?)

恒子租住在本所[19]一个木匠家的二楼。在她那里,我丝毫不用掩藏自己一贯的阴郁,尽可以像牙痛时那样将一只手支在桌面,一边托着腮帮子一边喝茶。没想到,我那副模样竟让她愈发心生爱恋。而她给我的感觉,也像极了一个遗世独立的女人,仿佛周遭只有凛冽的寒风和满天的落叶与她为伴。

我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听她讲述自己的身世。她比我大两岁,故乡在广岛。她说:

“我有丈夫,早前他在广岛开过一家理发店。我们是去年春天一起逃到东京来的,可是他来了之后却不思上进,不久就以欺诈罪被抓进牢里去了。我每天都要去给他送东西,不过从明天起,我不去了。”

不知为什么,我向来对女人的身世毫无兴趣,不知道是因为她们讲得不够精彩,还是因为她们没有抓住故事重点,总之,我通常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好孤单……”

比起女人絮叨自己冗长的身世,我更期待女人能对我喃喃说出这句话,如此更能引发我的共鸣。不可思议的是,我从来不曾听过任何女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不过,尽管恒子没有用语言说出“好孤单”这句话,但她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无言的寂寞,宛若一股约莫存许的气流,只要我的身体一靠近她,那股气流就会牢牢地将我裹挟住,然后与我自身那种阴郁的气息相互交融,宛如落在水底岩石上的枯叶一般,使我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逃离。

这与躺在那些白痴娼妓怀中安然睡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说别的,起码那些娼妓是快活的)。对我来说,与欺诈犯的妻子共度的那个夜晚是幸福的(我如此笃定地使用这么郑重的字眼,在这本札记中想必是仅有的一次)解放之夜。

然而,也仅仅只有那么一夜。清晨醒来,我一骨碌爬起来,再次成为那个肤浅、虚伪的小丑。懦夫惧怕幸福,就像棉花也能让人受伤一样,幸福也会给人带来伤害。趁着还没受伤,就此分道扬镳吧。于是,我拿出惯用的做派,赶紧释放耍宝的烟雾弹。

“俗话说,‘钱在人情在,钱了缘分尽’,其实世人将这句话的意思理解反了。根据《金泽大辞林》[20]的说法,并不是男人没钱了就会被女人一脚踢开,而是男人一旦没了钱就会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就连笑声都有气无力,而且莫名其妙地变得性情乖戾,最后干脆自暴自弃,主动提出分手,简直就像疯了一样拼命将女人往外推。真是可悲。不过,我能理解那种心情。”

我记得当时自己一说出那样的蠢话,就逗得恒子哈哈大笑。多待无益,该走了,于是我脸也没洗就告辞了。只是没想到,我随口说的那句“钱在人情在,钱了缘分尽”后来竟引发了意外的事端。

之后,我一整个月都没有再见过那夜的恩人。和她分开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天欣喜逐渐淡去,反而是受过她须臾恩惠的事让我感到莫名不安,总有一种强烈的束缚感。就连那晚在咖啡厅的消费全部由恒子买单这种俗事,也开始令我耿耿于怀。我以为恒子最终也会像房东女儿以及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那个女人一样对我造成威胁,所以即便是相隔遥远,我对她仍旧充满恐惧,而且我一直深信,如果和那些曾经睡过的女人再度相见,她们一定对我大发雷霆,因此我很害怕与她们重逢。基于这个理由,我开始对银座那一带敬而远之。然而这样做绝不是因为个性狡猾,而是我至今不能理解女人是如何将晚上睡过和早上醒来之后的事区分得那么泾渭分明,就好像完全遗忘了似的,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十一月末的时候,我和堀木在神田的一家摊位上喝着廉价的酒。喝完以后,这位损友直嚷嚷着要换一个地方继续喝。我们明明已经身无分文,他还一个劲地坚持要喝。当时,我大概是略有些微醺,竟然仗着酒胆对他说:

“好!既然这样,那我就带你去一个梦幻国度!一个让你大开眼界的酒池肉林……”

“咖啡厅吗?”

“没错!”

“走!”

于是,我俩搭上电车,堀木一脸兴奋地说道:

“今晚我特别想要女人!我可以亲吻那些陪酒女郎吗?”

我向来不喜欢堀木露出的那副醉态,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再次向我征询道:

“可以吧?我要玩可以亲亲的哦!我今天一定要亲到坐在我身边的陪酒女郎,没问题吧?”

“随便你!”

“太好了!我真的想死女人了!”

电车行至银座四丁目的时候,两人一起下车,来到那家高档咖啡厅,亦即所谓的“酒池肉林”。仗着恒子的关系,即使身无分文我们也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没想到我与堀木刚在一处空着的卡座坐下,恒子和另外一位陪酒女郎马上走了过来。那位陪酒女郎挨着我而坐,恒子则一屁股坐到堀木身边。我心里不由得赫然抽紧,恒子要被吻了。

那并非惋惜。我的占有欲原本就不是很强烈,况且,即便内心有几分不舍,我也没有挺身而出的心力去主张我的所有权。甚至后来,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居女友被人侵犯,我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旁观而已。

我尽可能不让自己参与人际间的纷争,尤为害怕卷入那样的漩涡。恒子与我,不过一夜的情分,她并不是我的女人,我不应该产生惋惜的欲念——但是,我还是猛然失落。

我一想到恒子即将在我眼前被堀木强吻,便不由得对她心生怜悯。恒子一旦被堀木占有之后,想必不可能和我在一起了,况且我也没有足够的热情挽留恒子。唉,我们的关系就这样结束了。我对恒子的不幸涌起了瞬间的愕然,旋即又如流水无痕般,坦然接受了那样的结局。于是,我交互望着堀木和恒子的脸,冷冷地笑了起来。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变得极为糟糕。

“算了!”堀木撇着嘴啐道,“再怎么样,我也不至于对这种一脸穷酸相的女人……”

他似乎倒尽胃口,双臂交叉盘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恒子,露出一副苦笑。

“给我们上点酒。还有,我身上没钱……”我悄声对恒子说道。

此时此刻,我只想喝个痛快。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恒子的确是一个连醉汉都看不上的寒酸又难看的女人。这个意外的事实,突然让我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我一杯又一杯地一饮而尽。我从未喝过如此多的酒,直到醉得一塌糊涂。我与恒子四目对望,凄然地相视一笑。被堀木这么一说,我发现她果真是一个模样寒酸而又憔悴不堪的女人,但同时又有一种同为穷人的同病相怜的感觉(虽然我也认为贫富差距已是老生常谈,但不可否认,时至今日它依旧是戏剧作品的永恒话题之一)涌上心头,让我顿时好想疼惜恒子。有生以来,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感觉到隐隐的怦然心动。我吐了,醉得不省人事。喝酒喝到烂醉如泥,于我还是第一次。

等我醒来时,恒子就坐在枕边。原来,我躺在本所木匠家的二楼房间里。

“你说过‘钱在人情在,钱了缘分断’,我还以为你只是开玩笑,原来是真心话,之后就没有再来过了。缘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断的呀,我挣钱养你,也不行吗?”

“不行。”

她不再言语,跟着睡下了。

天快亮时,从她口中第一次冒出“死”这个字眼,她似乎也对人类的生活感到身心俱疲。而我想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恐惧、烦扰、金钱、地下组织、女人、学业……同样觉得无法再忍耐那样的生活,于是我根本没有认真思考就答应了她的提议。

然而那时候,其实我并没有做好“死”的准备,潜意识觉得那只是一种“游戏”。

那天上午,我们在浅草六区的闹市不断徘徊,最后走进一家咖啡店,点了牛奶来喝。

“你来买单。”

我站起身,从和服袖筒里取出钱包,打开一看,里面仅剩三枚铜钱。一种比羞耻更感屈辱的情绪率先涌现出来,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仙游馆”那间除了制服和棉被,再无他物可供典当的荒凉陋室。我此刻身穿的碎白花纹和服以及外面的斗篷,是目前仅有的财产。我顷刻间意识到,这就是我的现状,我活不下去了。

看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女人也站起身,她瞥了一眼我的钱包:“啊,就只有这些?”

虽然是无心之语,却深入骨髓般刺痛了我。更因为是我第一次爱上的女人说出来的话,所以尤为感到心痛。没什么可辩解的,三枚铜钱原本就算不上是钱。可是,我一生都不曾领教过的奇耻大辱,令我没有办法再苟活于世。说到底,当时的我终究未能摆脱富家少爷的心态。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下定决心寻死。

当晚,我们决定在镰仓跳海自尽。她说身上的腰带是向店里的朋友借的,于是解下来叠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斗篷,和腰带摆在同一个地方,然后两人一同跳进海里。

女人就此殉命,我却被救了起来。

由于我还是个高中生,另外父亲的名字多少有些新闻价值,报纸遂将此事当作重大新闻给予了报道。

我被送进一家位于海边的医院,家乡来的一位亲戚在帮我收拾残局的同时,又向我转达了父亲以及全家人都极为震怒的态度,说有可能会就此与我断绝关系,然后就回去了。但我根本无暇顾及那些,满脑子都是死去的恒子,整日泪流不止。截至目前我交往过的女人当中,我真心喜欢过的女人唯有那个穷酸的恒子一人而已。

房东的女儿寄来一封用五十首短歌[21]凑成的长信,全部是以“好好活下去”为开头的那种奇怪论调的诗句,足足五十首!护士小姐们经常满脸春风地来我的病房说笑,甚至有些护士小姐临走之前非要摸摸我的手才肯离开。

那家医院诊断出我的左肺有些异常,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因为之后不久我便被警察以协助自杀罪的罪名从医院带走,并基于这个理由将我这个病人另外收容在警局的特别看护室。

当天深夜,在特别看护室隔壁值班室值夜的一名上了年纪的警察,悄悄打开隔间的房门,朝我喊了一声:“喂!很冷吧?来我这边暖暖身子!”

我装作无精打采的样子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朝火盆凑了凑。

“还在想死去的女人吧?”

“是的。”

我故意用低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答道。

“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逐渐摆起官架,俨然一副法官模样,装腔作势地向我问道:“第一次和她发生关系是在哪里?”

他大概以为我还是孩子,就把自己当成侦讯主任,妄图从我这里问出一些猥琐的供词,借以排遣这百无聊赖的秋夜。我立刻察觉到他的用意,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我当然知道,像这种非正式的警察“问询”我一概拒绝回答也没关系,但为了替漫长的秋夜找点乐子,我故意装得很老实,表现出十足的诚意,好像我真的相信这位年迈的警察就是侦讯主任,刑罚的轻重裁决全都在他一念之间似的,于是我随即做出“陈述”的姿态,稍微满足一下他那颗好色的八卦之心。

“唔,我大致了解了。只要你一切照实回答,我们自然会酌情处理的。”

“感激不尽,还请多多关照。”

那天晚上的演技可谓出神入化,遗憾的是,不过是一次对我自己并无半点帮助的卖力演出而已。

天亮以后,警察局长将我叫去。这才是正式的侦讯。

我敲开门,刚走进警察局长的办公室,就听见他说:“哟,真是个帅气的小伙子!这不是你的错,应该怪你父母把你生得这般英俊!”

这是个肤色黝黑,感觉像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局长。被他突然这么一说,我心中顿觉悲凉,好像自己是个半边脸长满红斑、模样丑陋的残疾者。

这位宛若柔道或是剑术选手的警察局长侦讯时非常干脆,与深夜那位年迈警察鬼鬼祟祟、刨根问底的好色“侦讯”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侦讯结束后,局长一边检查要送交检察院的材料,一边对我说:“一定要好好爱惜身体,听说你好像在咳血?”

那天早上,我莫名咳嗽不止。每次一咳嗽,我就赶紧用手帕将嘴捂住,结果手帕上就像沾满红色雪霰般尽是血渍。不过,那不是喉咙咳出来的血,而是昨晚我抠耳朵下面那个小疙瘩时流的血。但我突然意识到,还是不要说明真相对我更有利,于是我眼目低垂,颇为感动似的应道:“知道了。”

局长准备好资料后,对我说道:“是否起诉你,要由检察官决定。但是你最好给你的担保人打个电话或是发个电报,请他到横滨检察院走一趟。你应该有监护人或是担保人吧?”

我想起上学时的一位担保人,与我家是同乡,当时他经常出入父亲在东京的别墅,是一个专爱溜须拍马的书画古董商,名叫涩田,身材矮胖,年近四十还孑然一身。他的长相,特别是眼神,像极了比目鱼,所以父亲总是称呼他为“比目鱼”,我也习惯了如此叫他。

我向警察借来电话簿,查找“比目鱼”家的电话号码,找到之后给他打了个电话,请他到横滨检察院去一趟。没想到,“比目鱼”的说话语气极其傲慢,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但是好歹还是答应了。

“喂,最好给那台电话机消下毒。毕竟,他咳着血呢。”

回到特别看护室后坐下以后,我听见那位局长扯着嗓门对警员如此吩咐道。

午后,我被警察用一条细麻绳绑着,外面以披风遮掩,由一位年轻的警员牵着另一头,两人一同搭乘电车前往横滨。

然而,我非但没有感到不安,反而有些舍不得离开警察局那间特别保护室和那位年迈的警察。唉,怎么会这样呢?被当成罪犯五花大绑,却觉得松了一口气,而且心情也平静下来了。此刻写到当时的情形,甚至还是觉得心旷神怡。

不过,在那段令人怀念的回忆中,唯有一件悲惨的糗事,令我冷汗淋漓,永生难忘。当时,我在检察院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接受了检察官的简单询问。那位检察官年约四十,看起来稳重大方(如果我算是相貌俊美,那也一定是带有淫邪之气的俊美,而那位检察官则是一脸正气的俊美,散发着睿智而寡言的气质),不像是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人,因此我也放松了警惕,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的问话。突然,我又咳起来了。我从袖口拿出手帕,无意间瞥见上面的血渍,陡然生出卑劣的诡计,暗想咳嗽说不定又能派上用场,于是我又夸张地假咳了两声,然后用手帕捂着嘴,顺势悄悄地朝检察官脸上瞄了一眼。

“是真的咳嗽吗?”他露出非常平静的微笑。

我倏然冒出一身冷汗……不,即便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旧觉得心慌意乱,天旋地转。念中学时,竹一那个傻瓜曾戳着我的后背,说我“你是故意的,故意的”,犹如一脚将我踢进地狱深渊。而我此刻受到的重击,与那时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那一次还是这一次,都是我有生以来演技生涯的重大败笔。我有时甚至在想,与其被检察官若无其事地侮辱,我宁愿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最后,我被暂缓起诉,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我坐在检察院休息室的长椅上,等着担保人“比目鱼”来将我带走,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从背后的高窗向外望去,一群海鸥正在满天红霞中排成“女”字,飞向天际。

札记三

之一

竹一的两个预言,一个成真,一个落空。那个说我“你以后一定会被女人迷恋”并不光荣的预言变成了现实,而那个“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包含美好祝愿的预言则化成了泡影。

我只是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三流漫画家,负责给那些差劲的低俗杂志供稿而已。

发生镰仓殉情事件后,我被高校劝退,寄住在“比目鱼”家二楼一间三铺席[22]的房间里。每个月故乡会寄一点点钱过来,并不直接给我,而是悄悄送到“比目鱼”手上(就那一点微薄的生活费,好像也是家乡的兄长们瞒着父亲暗中寄过来的),那便是我和故乡仅有的联系了。“比目鱼”总是板着一张脸,无论我如何殷勤讨好,他都面无表情。一个人竟可如此翻脸无情,真是卑鄙又无耻。不,应该是滑稽又可笑。

“不要出去!总之,你别出去就对了。”

“比目鱼”再三告诫我。他似乎很担心我再跑出去自杀,所以把我盯得很紧。换言之,他认为我有步恒子后尘再次跳海的危险,所以严格禁止我外出。然而,没有烟抽,没有酒喝,一天到晚只能待在二楼一间三铺席的房间里坐在桌前翻阅过期杂志,犹如傻瓜一样的我,已经连自杀的心力都没有了。

“比目鱼”的家位于大久保医专附近,虽然门口的招牌上书写的“书画古董商青龙园”字样,看起来颇有气势,实际上只是那栋房子双户住家中的一户而已,而且店面也相当狭小,里面到处都是灰尘,堆满乱七八糟的破烂货(“比目鱼”原本就不是靠店里的破烂货做生意,而是凭借将一位老板的珍品转卖给另一位老板而从中获利)。他几乎从不待在店里,通常都是一大早便板着脸急匆匆地出门了,只留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照看店面。那个小伙子只要一有空,就跑去和附近的孩子们玩投接球。当然,他也负责监视我。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住在二楼吃闲饭的傻子或疯子而已,所以有时候他会像大人一样对我说教。我本就不善于与人争论,所以通常假装身倦体乏,对他是言听计从,或是满脸佩服地洗耳恭听。小伙子是涩田(“比目鱼”的名字)私生子,因为某些不可说的隐情,涩田并未与他相认,而且他一直孑然一身似乎也和此事有关。我以前曾听家人隐约提起过与此相关的传闻,但我向来对别人的过去没什么兴趣,所以对详情一无所知。不过,那个小伙子的眼神总让我想到鱼的眼珠,或许他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倘若果真如此,那对父子还真是可怜啊。他们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瞒着住在二楼的我,叫来荞麦面默默享用。

“比目鱼”家的三餐,皆由那个小伙子负责。寄居在二楼的房客的饭菜通常会摆在托盘里,由小伙子一日三次端上来。至于“比目鱼”和小伙子自己,则是在楼下四张半铺席大的潮湿房间里用餐,我每次都能听见他们吃饭时发出的餐盘碰撞的响声,好像吃得很匆忙。

三月底的一个傍晚,不知“比目鱼”是意外想到了发财之道,还是另有阴谋(即便这两项推测我都猜中了,也可能还有其他一些我辈想不到的原因),他破例邀请我下楼同桌用餐,桌上难得一见地摆上了酒壶,对着昂贵的金枪鱼(不是比目鱼)生鱼片,就连做东的主人都忍不住连连赞赏,频频感叹,还不时向我这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房客也劝起酒来:

“你今后究竟如何打算?”

我默不作声,从桌上的盘子里夹起一片沙丁鱼干,望着小鱼银白色的眼珠,渐渐醉眼蒙眬,不由得怀念起那些纵情恣意、洒脱妄为的时光,甚至就连令人讨厌的堀木也令我眷念。我是多么真切地渴望“自由”,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

自从搬进那个家以后,我连搞笑也提不起劲来,终日懒散着躺在床上,任由“比目鱼”和小伙子投来轻蔑的目光。“比目鱼”好像根本没想过找我详谈,而我也不想追在他后面诉说我的心事,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傻不拉几地待在房间里无所事事。

“‘暂缓起诉’的话,好像不会留下案底。所以,只要你肯下定决心,就可以重新做人。如果你愿意洗心革面,主动找我认真商量,我也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应该是世间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都如那般拐弯抹角,仿佛为了逃避责任而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带有一种微妙的复杂性。对于他们隐含在话中多此一举严加防范的戒心以及多得数不清的心眼,我总是感到困惑不解,最后干脆自暴自弃,要么以搞笑来敷衍,企图蒙混过关,要么点头默许,任凭对方处置,也就是谨守失败者的本分。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如果当时“比目鱼”直接简单明了地给我讲明下面这段话,或许一切早就没事了。但是,因为“比目鱼”多此一举的提防——不,应该是世人莫名其妙的虚荣心和要面子心态,令我感到万分阴郁。

其实“比目鱼”当时只需要直截了当地对我说:

“不管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反正从四月份开始,你必须找一所学校就读。只要你肯入学,你的家人就会给你寄来足够你用的生活费。”

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了解到,当时家人对我有那样的安排,想必我也会遵从那样的安排。然而,就是因为“比目鱼”过于谨慎且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反而让我生起叛逆之心,导致我的人生彻底发生转变。

“当然,如果你不打算找我认真商量,那我也没办法了。”

“商量什么?”

我真的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比如?”

“比如,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您觉得我应该去工作吗?”

“不,问题是你自己怎么想的?”

“可是,就算我想去上学……”

“想去上学的话,当然需要钱。不过,问题不在于钱,而是你想做什么。”

“你的家人会给你寄钱过来”——既然已经安排好钱的事,他为何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呢?他只要告诉我这句话,我就可以安心做决定了,可他偏让我如坠云雾。

“怎么样?你对将来有没有什么期望?说实话,照顾一个人有多辛苦,被照顾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很抱歉。”

“确实让人很担心。我既然答应要照顾你,自然不希望你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希望你能拿出决心,改过自新。对于你今后做何打算,如果你肯主动找我认真商量,我也愿意给你提供一些帮助。当然,你也别指望我这个穷光蛋能让你过上以前那种阔绰的生活。不过,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对未来已做好明确的规划,然后来同我商量的话,我也一定会尽绵薄之力,帮你重获新生。我的这番苦心,你可明白了?所以,你今后究竟打算怎么办?”

“假如不能继续住在二楼,我就出去找份工作……”

“你是真的如此打算的,还是随口一说?现在的年头,就算是帝国大学的毕业生……”

“不,我不是想做上班族。”

“那你想做什么?”

“画家。”我鼓起勇气,说出心声。

“什么?”

当时“比目鱼”缩起脖子,一脸讪笑的面容下一闪而过的狡黠模样,我终生难忘。像是轻蔑,却又有所不同,若将世间比作海洋,那种狡黠的模样就在深海之处摇摆摇荡着,仿佛倏然窥见成年人的生活奥妙。

“这样的话,就没法再谈下去了。看来你还在胡思乱想,还是想点实际的吧。今天晚上,你再认真考虑考虑。”

“比目鱼”扔下这句话,就把我赶上了二楼的房间。可不管我如何辗转反侧,大脑依旧一片空白。黎明时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去。

傍晚一定回来,我将前往下面这位朋友的住处商讨关于未来的打算。请您不必为我担心,向您保证。

我在便签纸上用铅笔写上以上大字,并留下堀木正雄的名字和他位于浅草的住址,悄悄离开了“比目鱼”的家。

我并不是气不过“比目鱼”说的那些话才逃出来的,而是如他所说,我确实是一个天马行空、浮想联翩的人。对于未来,我完全没有什么计划,如果继续待在“比目鱼”家里混吃混喝,未免太对不起“比目鱼”了。一想到如果我真的发愤图强,立定志向,每个月还要让那个并不富裕的“比目鱼”拿钱出来支援我,不禁良心难安,无地自容。

不过,我离开“比目鱼”家,并非真的是想找堀木商讨“未来的打算”。之所以那样写,只是希望“比目鱼”能暂时对我放松警惕,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片刻也好(与其说留下那样的字条是为了争取时间,以便能逃得更远——那种侦探小说式的写法,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那样的念头,但更确切的原因是我害怕“比目鱼”对于自己的突然出走会极为震惊,以至于惊慌而不知所措,而我又不知该如何收拾那个局面。尽管事实早晚会暴露,但我还是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所以不得不对此进行一番美化。这是我性格中可悲的一面。虽然这和世人口中的“撒谎”有着极为相似的卑劣行径,但我从不曾为自己谋取利益而那么做过,我只是害怕突然冷场,那会让我几近窒息,所以即便明知事后的苦果还得自己承担,仍然一如既往地搬出“全力取悦大众”的服务精神用美丽的语言加以修饰,纵使那种奉献精神因为扭曲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愚不可及,然而那种习性却常常被世上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恣意利用)。所以,留字条的时候我才会将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堀木的名字和住址写在便签一旁。

我从“比目鱼”家离开以后,一路走到新宿,卖掉身上带的书,最后还是走投无路。虽然我在朋友之间也算颇受欢迎,但那种所谓的“友情”,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撇开堀木那样的酒肉朋友不提,所有的人际往来都只会令我痛苦。为了纾解那种痛苦,我拼命扮演小丑,结果反而让自己越发疲累不堪。在大街上瞥见熟悉的面孔,哪怕只有几分相像,我都会倒吸一口冷气,瞬间被一种头晕目眩的可怕战栗席卷全身。即便知道大家喜欢我,好像也缺乏爱人的能力(说实话,对于世人是否拥有“爱人”的能力,我是持怀疑态度的),这样的我,自然很难交到“挚友”。况且,我甚至连“拜访”朋友的能力都没有。对我而言,别人的家门比《神曲》的地狱之门还要阴森可怕。毫不夸张地说,在那扇大门后面,我真的感受到宛如巨龙般可怕,浑身散发着腥臭气息的怪兽。

我和谁都没有来往,也没人可以拜访。

只剩下堀木了。

这下倒是弄假成真了。我决定按照字条上写的,去找住在浅草的堀木。之前,我一次也不曾主动造访过堀木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发电报让他来我这里。现在我连发电报的钱都快付不起了,况且凭我此时的穷困潦倒,一通电报想必是叫不来堀木的。我决定挑战一下自己并不擅长的“拜访”,于是唉声叹气地搭上电车。当我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许就只剩下堀木那个家伙时,一股脊背发凉的寒意瞬间将我淹没。

堀木在家。那是位于一条肮脏破旧小巷深处的一栋双层建筑,二楼一间六铺席大小的屋子全归堀木使用。堀木的父母上了一定年纪,正和一名年轻的工匠一起在楼下敲敲打打地忙着缝制木屐的带子。

那天,堀木让我领教了都市人的另一面,也就是俗话说的“老奸巨猾”。他的自私冷漠、狡猾奸诈无不令我这个乡巴佬惊愕不已,瞠目结舌。原来,他根本不是我这种得过且过、随波逐流的男人。

“真是服了你了!你父亲原谅你了吗?还没有吗?”

我是偷跑出来的——这话我实在不好意思说。

我照例随口敷衍而过。虽然堀木很快就会发现实情,但我还是撒了谎。

“应该早晚会原谅我吧。”

“喂,这可不能开玩笑。听我一句忠告,千万别再想不开了。我今天还有事,最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有事?什么事?”

“喂!喂!不要把我家坐垫的线折断了!”

我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把玩着身下坐垫四个边角穗子上的丝条(不知是绑线还是绑绳),其中一条已经被我的指尖勾了出来。只要是家里的东西,堀木似乎都特别爱惜,即使仅仅因为坐垫上的一根丝条就横眉竖眼地指责我,也丝毫不觉得难堪。细细想来,堀木和我交往的那段时间,他自始至终没有过任何损失。

堀木的老母亲端着托盘送来两碗年糕红豆汤。

“哎呀,您怎么亲自……”

堀木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对老母亲毕恭毕敬,甚至连用字遣词都客气得有些不自然。

“让您费心了,是年糕红豆汤吗?真是太丰盛了!其实您用不着那么费心,我们马上要出门了。不过,既然您特意端来拿手的年糕红豆汤,不吃实在太可惜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你也来一碗吧。怎么样?这可是母亲大人专门为我们做的哦!哎呀,实在是太好喝、太丰盛了!”

他一脸兴奋,喝得津津有味,看那样子似乎不像是演戏。我也啜了一口红豆汤,却只尝到白开水的味道,又尝了尝年糕,感觉那根本不是年糕,而是一种我从来没吃过的东西。我绝不是看不起他们家的贫穷(其实尝的时候并不觉得难吃,更对他母亲的盛情款待深表感激,尽管我对贫穷心怀恐惧,但从未有过轻蔑之心)。那碗年糕红豆汤,还有因为年糕红豆汤而兴奋不已的堀木,让我清楚地认识到都市人俭朴的本性,以及东京人家那种内外有别的真实生活面貌。唯有我这个内外不分,一心想逃离人类生活的蠢货最终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此刻就连堀木都对我弃之不顾,那感觉着实令人狼狈。我一边用漆面斑驳的筷子搅着红豆汤,一边告诫自己一定要把这种凄凉的感觉牢牢记在心底。

“对不起,我今天还有事。”堀木站起身来,边穿衣服边说,“失陪了,真是抱歉。”

就在这时,一位女性访客来找堀木,我的命运就此改变。

“呀,真是抱歉。我正想去拜访您,结果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没关系,您不用在意他,快请进!”

他一副方寸大乱的样子。我将自己的坐垫抽出来,翻了个面递给他,被他一把抢过去之后又糊涂地翻个面放好,赶紧请那位女人就座。房间里除了堀木自己的坐垫外,只准备了一张客人用的坐垫。

女人身材高挑、清瘦,她把坐垫推至一边,在门口附近的角落坐了下来。

我茫然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女人似乎在杂志社工作,好像是不久前拜托堀木画了插画之类的,今天是专程来取画稿的。

“这稿子急着用……”

“已经画好了!早就画好了!在这里,请您过目。”

这时,传来一通电报。

堀木读完电报,脸上的喜悦之情逐渐暗淡下来。

“呸!你到底什么意思?”

原来是“比目鱼”发来的电报。

“总之,你现在赶快回去。本来我应该送你回去的,但我现在实在是没时间。明明就是离家出走,竟然还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您住在哪里?”

“大久保。”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那里距离我们杂志社不远呢。”

女人告诉我,她是甲州人,今年二十八岁,与一个快满五岁的女儿一起住在高圆寺的公寓,丈夫已过世三年。

“您挺机灵的,可见成长过程中吃了不少苦,真是可怜。”

从那天起,我第一次过上小白脸似的生活。静子(那位女记者的名字)去杂志社上班时,我就和她那位名叫繁子的五岁女儿一起看家。以前静子外出时,繁子只能到公寓的管理室玩耍,现在有我这个“机灵”的叔叔陪她玩,她自然是高兴得不亦乐乎。

我在那里稀里糊涂地待了一周。公寓窗外不远处的电线杆上挂着一只风筝,被沙尘密布的春风吹得破损不堪,却仍是紧紧地缠着电线杆不放,好像还在兀自频频点头。每次看到那副景象,总让我忍不住苦笑,面颊绯红,甚至晚上做噩梦都呻吟不止。

“我需要钱。”

“……多少?”

“很多……俗话说,‘钱在人情在,钱了缘分尽’,一点不假。”

“别傻了,那不过是老掉牙的说法……”

“是吗?不过,你不会明白的。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会逃走。”

“真是的,我们两个到底是谁比较穷啊?又是谁该逃之夭夭?太奇怪了。”

“我要用自己挣来的钱买酒,不,买烟。就说画画吧,我自认比那个堀木强多了。”

此时,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中学时代画的那几张自画像,也就是竹一所说的“妖怪的画像”。搬了几次家,那些画早已经不知道遗失在何处,但唯独它们,在我看来是杰作。虽然后来我也尝试过不少主题,但还是远不及那几幅记忆中的精心之作,以至于我总是为一种心灵的空虚所累,始终无法走出那股倦懒的失落感。

一杯半剩的苦艾酒[23]。

我一直这样暗自描述着那种永远无法弥补的失落感。只要一提到画画,那杯半剩的苦艾酒就会在我眼前忽隐忽现。唔。真想让这个人看到那些画,让她相信我有画画的天赋!这股焦躁令我烦闷不已。

“哈哈,不是吧?不过,你一本正经开玩笑的样子真可爱。”

不是玩笑,是真的。唉,真想把我的自画像拿给她瞧瞧,我对自己的徒劳无功很是郁闷,突然转念一想,索性换一种说话方式试试:

“是漫画!至少我的漫画画得比堀木好!”

没想到这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她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确实。说实话,你平时画给繁子的漫画,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要不你试试看?我可以代你向我们杂志社的总编请求帮忙看看。”

那家杂志社发行一本专门面向儿童的月刊,基本没什么名气。

“……大部分女人只要一看到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为你做些什么。……你总是那样惶恐不安,却又幽默风趣……有时候你一个人郁郁寡欢地独自消沉,反而更撩动女人的心弦。”

静子还说了很多其他恭维我的话。可一想到那不过是身为小白脸的卑劣特质,我就变得更加“消沉”,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了。钱比女人重要,我心中暗忖。我想逃离静子,独自生活,结果拼尽全力反而越来越离不开静子,包括我离家出走后的善后工作,几乎全由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甲州女人一手打点,以致最后我在静子面前不得不愈发“惶恐不安”。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静子三人达成一致意见,我与故乡彻底断绝关系,从此正大光明地和静子生活在一起。而且在静子的四处奔走下,没想到我的漫画竟然赚了不少钱,我用那笔钱买酒、买烟,但内心的彷徨苦闷却与日俱增,意志越来越“消沉”。每个月为静子的杂志社画《金太先生和尾太先生历险记》连载漫画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思念起故乡。那种倍感落寞的孤寂常常使我顿时画不下去,甚至曾经难过得低头落下泪来。

每逢那样的时刻,能够稍稍给我慰藉的,就只有繁子。当时,繁子已经毫无芥蒂地喊我“爸爸”。

“爸爸,听说只要祈祷,神明就会答应我的一切要求,是真的吗?”

那样的话,我更需要祈祷呢。

神明啊,请赐给我冷静的意志,请让我明白人的本性。人与人之间即使相互排挤,也没有罪过吗?请赐给我愤怒的面具!

“对呀,没错。只要是繁子的祈祷,想必神明都会答应,但是爸爸的祈祷可能就没那么灵验了。”

我惧怕神明,根本不相信神明有慈爱之心,只相信神明的惩罚。在我看来,所谓的“信仰”,不过是垂头丧气地走上审判台,接受神明的鞭笞罢了。我就算相信世间有地狱,也绝不相信有天堂的存在。

“为什么爸爸的祈祷就不灵验了呢?”

“因为爸爸不听父母的话。”

“是吗?可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好人啊。”

那是我欺骗了大家。我知道这栋公寓的住户对我都心存善意,但其实我非常害怕他们。没想到,我越害怕他们,他们对我越和善,对我越和善,我越害怕他们,非得躲得远远的才行。然而,即便我把这种不幸的怪癖说给繁子,想必她也难以理解。

“繁子想祈求神明什么呢?”

我不以为意地换了个话题。

“我想要一个真正的爸爸。”

我瞬间怔住!一阵头晕目眩。敌人。究竟,我是繁子的敌人,还是繁子是我的敌人?总之,这里也有一个足以威胁到我的可怕的大人——外人,一个令人费解的外人,尽是秘密的外人。顷刻间,我从繁子脸上看到一个外人。

原本以为繁子会是唯一的例外,没想到她身上同样暗藏着“冷不丁地在勃然大怒中暴露出本性”的牛的尾巴。从那以后,我连在繁子面前也显得“惶恐不安”。

“色鬼!你在家吗?”

堀木又开始主动来找我了。虽然在离家出走那天他让我备受冷落,但我还是没办法将他拒之门外,甚至还笑脸相迎。

“你的漫画似乎很受欢迎呢!业余的就是有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啊!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你可别得意忘形,你的素描功底简直不能看!”

他竟然在我面前摆出大师的架势。要是我把那些“妖怪的画像”拿给他看,不晓得他会做何表情?我照例独自烦闷,对他说道:

“不要那么说嘛!我都快要哀号了!”

堀木听我这么说,越发起劲:

“如果只有圆滑处世的本事……早晚会露出马脚哦。”

圆滑处世的本事?除了苦笑,我不知道还能作何反应。他居然说我有圆滑处世的本事!难道在别人眼里,像我这种害怕与人接触、避之唯恐不及、敷衍塞责的人,竟与那种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哲学而明哲保身的狡黠之徒属于同一类人吗?唉,人类根本就互不了解,可以说是充满天壤之别的误解,偏又自以为是地视对方为朋友,甚至终生都未能察觉出真相,等到对方死的时候,还会涕泪纵横地为他诵念悼词。

堀木毕竟是帮助我处理离家出走善后工作的人(尽管肯定是在静子的强烈要求下,他才勉强应承下来的)之一,所以他俨然一副我的再世恩人模样,或是自诩为我和静子缔结良缘的月下老人,不是一脸理所当然地对我说教,就是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的跑来过夜,或是找我借五圆零用钱(每次都是五圆,无一例外)。

“不过,你玩弄女人的毛病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再胡闹下去,世人不会原谅你的。”

他口中的“世人”,到底是什么?是大部分人吗?那种所谓“世人”的实体要去哪里找呢?不过,过去我一直认为那是强悍、严厉、可怕的东西,如今听堀木这么一说,我差点脱口而出:“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

但我不想激怒堀木,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世人不会原谅你的。)

(不是世人,是你不会原谅我吧?)

(真那么做的话,世人会狠狠惩罚你的。)

(不是世人,是你会惩罚我吧?)

(世人很快就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是世人,是你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吧?)

(也不瞧瞧你自己那可怕、古怪、卑劣、阴险、狡诈的德性!)

诸如此类的言辞在我心中翻来覆去地一再交锋,但最终我只是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汗,笑着说道:

“你都把我说得冒冷汗了。”

然而,从那时起,我的脑海中便有一种“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个人吗”的想法。

而且在我自认为世人只是个人之后,比起过去,我差不多可以听从自己的心意行事了。按照静子的话来说,我变得有些任性,不再惶恐不安了。按照堀木的说法,我就是变得特别小气了。而按照繁子的话来说,我则不那么疼爱她了。

我变得不苟言笑,只是日复一日地一边照顾繁子一边忙着应付各家出版社的邀稿(除了静子的杂志社以外,渐渐地也有别家出版社来邀稿了,只是那些杂志社比静子的杂志社更不入流,一般都是一些三流杂志社),继续画《金太先生和尾太先生历险记》,或是明显模仿《满不在乎的爸爸》[24]创作的《满不在乎的和尚》,以及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名为《急躁的阿品》的连载漫画。我终日阴郁烦闷,自然画得很慢(我的运笔速度算是非常缓慢的),说到底,纯粹是为了酒钱而作。等静子从杂志社下班一回到家,我便和她交班,然后一脸阴郁地跑到高圆寺车站附近的路边摊或是小酒馆喝着廉价而烈性十足的酒,待心情变得稍微舒缓一些之后再返回公寓。

“你的长相真是越看越觉得古怪。‘满不在乎的和尚’的脸其实就是从你的睡脸得来的灵感吧?”

“你睡觉时的样子看起来也很苍老,像极了四十岁的老男人!”

“还不都是被你害的,我都被你吸干了。……浮萍人生似水流[25]……河畔柳枝何须愁……”

“好了好了,别闹了,快点睡吧。还是你想吃饭?”

她一副镇定的模样,只当我是喝多了胡言乱语。

“有酒的话,我倒想继续喝下去。浮萍人生似水流……浮生似水……不,不对,是‘浮萍人生……似水流……’”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任由静子帮我脱下衣服,然后将额头紧紧贴住静子的胸脯,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同样的事日日反复不息,

只需遵循一如昨日的惯例即可。

若能避开炽热猛烈的欢喜,

自然不会有巨大沉重的哀痛来袭。

前方若有阻碍去路的石头,

蟾蜍也会绕道而行。

读到上田敏[26]翻译的夏尔·克罗[27]的这几行诗句时,我顿时满脸炽热。

蟾蜍。

那就是我。世人对我已无所谓原不原谅,也无所谓有没有葬身之地。我根本就是连猫狗都不如的动物——蟾蜍,一只拖拉慢爬的蟾蜍。

我的酒越喝越多。不仅仅局限在高圆寺附近,也跑去新宿、银座一带去喝,甚至偶尔还会在外过夜。为了不再遵循“惯例”,我故意在酒吧做出无赖般的举动,或是随意亲吻全场任何一个女人。也就是说,我又回到了殉情之前的鬼样子……不,甚至比以前更放荡、更粗鄙。钱财匮乏时,甚至把静子的衣物拿去当掉。

此时,距离我对着那风刮得破烂不堪的风筝发出苦涩的微笑一年有余。又到了樱花落尽、已满树新绿的季节,我再次将静子的和服腰带以及衬裙之类的偷偷拿去典当,然后拿着换来的钱去银座喝酒,接连两晚夜不归宿。直到第三天晚上觉得不回去不行了,才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回到静子的门前,此时房间内正好传来静子和繁子的交谈声。

“为什么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为喜欢喝酒才喝酒的,只是因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都会喝酒吗?”

“也不能那么说……”

“爸爸没准会大吃一惊!”

“没准很讨厌呢。瞧瞧,都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看起来就像‘急躁的阿品’一样。”

“是啊。”

我听到静子发出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轻微笑声。

我将门打开一条细缝,朝里望去,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小白兔在房间里蹦来蹦去,母女俩追着它玩得不亦乐乎。

(母女俩真幸福。像我这样的笨蛋,硬闯入她们之间,很快就会把她们的幸福削减得一塌糊涂。简单的幸福。美好的母女。啊,假如神明能听取我这种人的祈祷,哪怕只有一次,一辈子一次就好,我衷心祈求她们能获得幸福。)

我真想当场蹲下合掌祈祷。但我只是悄悄拉上房门,再次前往银座,自此再也没有回过那间公寓。

而后,我在京桥附近一家小酒馆的二楼,再次过上小白脸式的生活,整天无所事事地混日子。

隐隐约约,我好像知道世人是怎么回事了。那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且是无时无刻不在争斗,只要在当时的争斗中获胜就好。“人绝对不会屈服于他人”,即便是奴隶,也会以奴隶惯有的卑微方式进行反噬。因此,人只能当场一决胜负,否则根本没有其他生存之道。人类虽然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但是努力的目标却是个人,超越一个人之后,还有另一个人等着被超越。我无法理解世人,实则无法理解个人。那片汪洋大海看似世人,实为个人。当我认清这一点之后,我终于多少摆脱一点对世人的恐惧,不再像以前那样漫无边际地左思右想了。也就是说,我已经掌握随机应变的招式,可以稍微厚脸皮行事了。

那天晚上,我离开高圆寺的公寓以后,去了京桥的一家小酒馆,对老板娘说:

“我离开她了。”

只说这一句就够了,换句话说,我在那场争斗中已经胜出。当天晚上,我便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她二楼的房间。然而,本该可怕的“世人”并没有伤害我,而我也没有对“世人”做任何辩解。一切全凭老板娘的意思。

我既像那家小酒馆的客人,又像老板娘的丈夫;既像跑腿打杂的服务生,又像亲戚。在别人看来,我分明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但“世人”对我没有任何成见,而店里的常客也总是亲切地唤我“阿叶”,偶尔还会邀我一起喝两杯。

我对世人逐渐放松警惕。慢慢觉得世人好像没那么可怕了。也就是说,我以前的恐惧,实际上是被“对科学的迷信”吓住了,就像我会担心春风中可能挟带数十万百日咳的细菌,澡堂里充斥着数十万致人失明的细菌,理发店里到处都是可能使人秃头的细菌,省线电车的吊环上可能爬满无数蠕动的疥癣虫,生鱼片或是没烤熟的猪肉、牛肉里肯定有绦虫、吸虫之类的虫卵。我甚至担心如果赤脚走路,脚底就可能会被玻璃碎片扎到,然后那块碎玻璃会在体内到处流窜,最后击中眼球,使人丧失视力。诚然,就“科学的角度”来看,空气中的确漂浮着数十万细菌,但现在我已经懂得,只要我对它们完全视若无睹,它们就与我毫不相干,不过是“科学的幽灵”而已。世人说,如果饭盒里有三粒米饭没有吃完,一千万个人每天都剩下三粒,便相当于浪费了好几袋大米。世人还说,如果每人每天都少用一张擦鼻涕的纸巾,一千万个人省下的纸浆将难以估量。类似的“科学统计”,之前真的把我吓惨了,以至于每次只要我有一粒米没有吃完或是用纸擦一次鼻涕便会有一种仿佛我浪费了如山的大米或纸浆的错觉。那种错觉不由得让人心情烦闷,好像我犯了滔天大罪似的。其实,那根本就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且不说世界各地剩下的三粒米饭根本不可能被聚集在一起,就算拿来当作加减乘除的应用题,也过于原始、过于低能了。就像在没有灯火的黑暗厕所里,人们一脚踏空踩进粪池的概率有多大呢?省线电车的车门和站台之间的空隙,在众多乘客当中到底有多少人会不小心掉落呢?不管是浪费的米粒、不小心踩进粪池,还是掉落站台的空隙,统计那些事件发生的概率都没有意义。然而,截止到昨天为止,我还在对那种所谓的“科学事实”深信不疑,并为此忧心烦恼,想来真是可气又好笑。不过也由此证明,我开始逐渐了解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了。

话虽如此,我对人类还是相当惧怕。每次去应酬店里的客人时,我都要先喝一杯酒壮壮胆才行。毕竟,我要面对的是可怕的事物。尽管如此,我还是每晚都去店里照应,就像小孩子明明很害怕一种动物却愣是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一样,借由几分醉意就开始对店里的客人夸夸其谈,吹嘘那些不入流的艺术论。

漫画家?实际上,我不过是一个没有强烈悲喜的无名小卒而已。我渴望那种极致的狂喜狂乐,即便有可能要承受随之而来的大悲大喜,我也甘之如饴。可惜,我此时的乐趣只剩下陪客人聊聊天、喝客人请的酒罢了。

来到京桥以后,我就那样荒唐度日过了将近一年。我的漫画不仅出现在儿童杂志上,也开始出现在车站售卖的低俗猥琐的杂志上。我还戏谑地给自己起了一个“上司几太[28]”的笔名,专门画一些龌龊的裸体画,还在一旁搭配上《鲁拜集》[29]的诗句:

徒劳的祈祷何不停止,

诱人落泪之物索性放弃。

一杯葡萄酒的甘芳,

忘却虚无的烦忧。

以不安和恐吓威胁他人者,

也畏惧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责。

一天到晚,算计不止,

唯恐死去的灵魂醒来复仇。

昨夜畅饮,我心甚欢,

今朝醒来,徒留凄凉。

怪哉!一夜之间,

心境竟如此翻天覆地!

莫为善恶有报生恐慌,

远处隐约传来的鼓声,

莫名让人胆战心惊。

放屁若是有罪,

还有何处可遁避?

正义堪为人生的信条?

如此,血流遍野的战场,

无数暗杀的刀锋上,

又是何种正义在激荡?

真理该往何处找寻?

又有何等睿智光芒?

美善丑恶并存的尘世,

孤弱之人难以负荷。

只因播下无可抗拒的情欲之种,

才会受尽善恶罪罚的恶毒诅咒。

彷徨失措,无可奈何,

只因没被赐予颠覆的意志与力量。

你在何处徘徊游荡?

做何批判、检讨、反省?

唉!不过是空虚的梦想,莫须有的幻影。

喂!忘掉虚妄的思虑,别再沉醉酒香!

抬头望向浩瀚无际的天宇,

吾等微若蝼蚁,

谁知地球如何自转!

自转、公转、逆转,且由它去!

至高无上的力量,无处不在。

每个国家,一切民族,

人性尽数相同。

莫非唯我是异类?

人人皆误解了《圣经》的旨意,

要不就是毫无常识和智慧。

严禁肉体之欢,戒除美酒之乐,

到此为止!

穆斯塔法,最令我厌恶!

然而当时,有位少女劝我戒酒。她对我说:

“您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这可不行啊。”

她是酒馆对面那家烟铺的女儿,十七八岁,唤作良子,长得肤白如雪,带着一对小虎牙。每次我去买烟,她都会笑着那么劝我。

“怎么不行?这样有什么不好?‘浮此禁觞千万盏,忘却尘世憎与恶’——这可是古时候波斯……算了,不说那么复杂。总之,能给悲伤疲惫的醒来带来希望的,唯有令人微醺的玉杯。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不理解。”

“臭丫头,小心我亲你哟!”

“那你亲啊。”

她将下唇噘得高高的,一点儿害羞的意思也没有。

“傻瓜,一点儿都不知道矜持……”

不过,良子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一种从未被任何人玷污过的贞洁气息。

新年刚过的一个寒夜,我带着醉意出去买烟,一不留神竟然掉进了那家烟铺前面下水道的洞孔里,我赶紧大喊:

“良子,救我!”

良子赶紧跑来将我拉上来,然后仔细帮我包扎了右手的伤口。当时,她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告诫我:

“您真的喝太多了。”

我并不怕死,但是绝对无法忍受自己受伤流血,以致变成残疾人。所以,在良子帮我疗伤时,我心想,酒差不多也该戒了。

“我不喝了。从明天起,我滴酒不沾。”

“真的?”

“我绝不再喝。良子,如果我真戒了酒,你可愿意嫁给我?”说要娶她的事,不过是句玩笑话。

“当了。”

她说的“当了”,实际上是“当然了”的简称。当时流行各种各样的简称,就像“摩男[30]”“摩女[31]”等。

“好!我们打钩钩,我一定戒!”

翌日,我照例中午就开始喝起来了。

到了傍晚,我喝得东倒西歪地来到良子的店铺门外,对她说:

“对不起啊,良子,我又喝酒了。”

“哎呀,真讨厌,你是故意喝醉了来骗我的吧!”

我心头一怔,顿时酒醒了大半。

“不,我是说真的,我真的喝了酒。我不是故意装醉!”

“坏人,又拿我寻开心。”

她依旧深信不疑。

“你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嘛。今天我还是从中午就开始喝,原谅我吧。”

“你可真会演戏。”

“不是演戏啦!傻瓜,小心我亲你哟!”

“那你亲啊。”

“不,我没资格亲你,也不奢望你能嫁给我了。瞧我的脸,很红吧?就是喝酒喝的。”

“那是夕阳照在您脸上的缘故啦!您可别想糊弄我,昨天我们都说好了,您不可能会去喝酒的,我们都已经打过钩钩了。说什么喝了酒,一定是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望着坐在昏暗的店铺里面一脸笑容的良子白皙的脸蛋……不懂污秽的童贞是尊贵的。过去,我从未和比我年轻的处女睡过。那就结婚吧!纵然日后会因此遭受强烈的悲痛,我也心甘情愿。一生之中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体验一下那种巨大的欢喜。我曾经以为童贞的美好不过是诗人愚蠢又天真的感伤幻想,没想到我真的在良子身上见证了那种贞洁之美。结婚以后,等到春日来临,两个人可以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看绿叶掩映的瀑布。我当场下定决心,抱着“一局定胜负”的信念,毫不犹豫地盗走这朵鲜花!

不久之后,我们就结婚了。从中得到的欢喜未必巨大,但因此所遭受的悲痛却绝非“凄惨”二字可以形容,着实超乎我的想象。对我来说,“世间”终究是个深不可测的可怕之地,绝非仅凭“一局定胜负”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之二

堀木与我。

我们相互轻蔑却又不时来往,而且彼此都自甘堕落。倘若这就是人世间所谓的“朋友”,那我和堀木之间毫无疑问是“朋友”关系。

承蒙京桥那家小酒馆老板娘的侠义相助(用“侠义”二字来形容女人虽然并不常见,但是根据我的经验,至少在大城市里,女人比男人更具有侠义之心。大部分男人都胆小懦弱,而又十分爱面子,同时还很小气),我终于和那家烟铺的良子私订终身,住在了一起。我们在筑地[32]靠近隅田川附近一带的一栋木质结构的两层公寓,租下一楼的其中一间居住。我戒了酒,开始将漫画当作自己的正式职业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工作当中。吃过晚饭,我们偶尔会一起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顺路拐进咖啡馆点杯饮料来喝,或是买盆花……然而,这一切都比不过那个打从心底里信赖着我的小小新娘所带给我的欢乐。我喜欢听她说话,并为她的一颦一笑而心神荡漾。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正常人,应该不会再悲惨地死去了。我心中隐隐约约刚萌发出那种甜蜜的念头,堀木就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嗨!色鬼!看你的样子,似乎比以前懂事了。我今天是受高圆寺那位女士所托,专门来找你的。”

说到这儿,他突然压低嗓门,朝正在厨房泡茶的良子那边努了努下巴,向我示意道:“没关系吧?”

“没关系,有什么事你直说无妨。”我镇定自若地回答道。

说实话,我真想称赞良子那种对任何人都不设防的天赋。且不说我和京桥那家小酒馆老板娘之间的关系,就连我跟她说起发生镰仓事件时,她也没有对我和恒子之间的事有所怀疑。并不是因为我善于说谎,甚至有时候我说得一清二楚,可是良子依然只当我在开玩笑。

“你还是那么自视甚高。放心,其实没什么事,人家只是托我告诉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到高圆寺去坐坐。”

每当我快要忘却之际,怪鸟就展翅而来,然后用尖锐的鸟喙凶狠地戳破那道记忆的伤疤。顷刻间,以往那些充满羞耻和罪恶的回忆尽数浮现于眼前,一股想要放声尖叫的恐惧,令我坐立难安。

“去喝一杯吧?”我说。

“好啊。”堀木应道。

我和堀木。两个人从外表上看,十分相像,为此还被人误认过。当然,那只限于我们喝着廉价酒,到处游荡的时候。总之,只要我俩一见面,瞬间就会变成两条体态和毛色完全一模一样的狗,在下雪的小巷里到处流窜。

那天以后,我们恢复了以往的交情,还一起去了京桥那家小酒馆。最后,喝得酩酊大醉的两条狗前往高圆寺静子的公寓,留宿了一晚才回家。

那是个令人永生难忘的闷热夏夜。日暮时分,堀木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位于筑地的公寓,说是当天有急用就将夏衣拿去典当了,如果此事被家中老母知晓,麻烦就大了,所以他想马上赎回来,希望我能借钱给他。不巧我也同样囊中羞涩,于是按照老办法,我吩咐良子将她的衣服拿去典当。换回来的钱借给堀木后,还有一部分结余,我就让良子去买烧酒,而我和堀木两人则跑到公寓顶楼,吹着隅田川不时飘来的带有泥腥味的和风,举办了一场略显寒酸的纳凉晚宴。

当时,我们玩了个猜谜游戏,也就是猜某个名词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那是我发明的一个游戏。既然所有名词都有阴性、阳性、和中性之分,应该也有喜剧、悲剧之分才对。比如,轮船和火车同属悲剧名词,而市内电车和巴士则属于喜剧名词。不懂得如何区分其中奥妙的人,不配谈艺术。一个剧作家但凡在喜剧中错用一个悲剧名词,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剧作家。同样的标准也适用于悲剧剧本。

“准备好了啊。香烟?”我问道。

“悲名[33]。”堀木立即答道。

“药?”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名。”

“哦?难道连荷尔蒙针剂也是悲名?”

“当然。绝对是悲名。光从这个‘针’字来看,它不就是一个标准的悲名吗?”

“好吧算我输了。不过我跟你说,药和医生都是喜名[34]哦!接下来,死呢?”

“喜名。牧师与和尚也是。”

“说得好!那么,生就是悲名喽?”

“不,生也是喜名。”

“按你的说法,岂不是一切都变成喜名了吗?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你该不会连这个也觉得是喜名吧?”

“悲名!悲名!超级悲名!”

“什么啊,原来你是一个超级大悲名啊!”

虽然游戏最终变成一个三流的冷笑话般无趣,但当时我们自以为那是全世界的聚会都不曾出现过的高雅游戏,因此心里颇为得意。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个类似的游戏,不过是猜反义词。比如,黑的反义词是白,但白的反义词是红,而红的反义词则是黑。

“花的反义词呢?”我问道。

堀木撇着嘴,思考后答道:“呃……有家餐馆的名字叫‘花月’,所以应该是月。”

“错!那不是它的反义词,而是同义词。照你那么说,星星和紫罗兰[35]不也是同义词吗?所以,月绝对不是花的反义词。”

“我明白了。应该是蜜蜂[36]!”

“蜜蜂?”

“就是那个……牡丹和……难道是蚂蚁?”

“搞什么啊,你说的那是纸牌图案,别想借此蒙混过关。”

“我知道了。花对云!”

“是月对云吧?”

“对对对,是花对风[37],答案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太逊了。那不是浪花调[38]里的歌词吗?这下你可词穷了吧。”

“要不就是琵琶。”

“更错的离谱了。花的反义词嘛……应该是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才对。”

“所以我才说……等等,我知道了,是女人没错吧?”

“顺便问你一句,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内脏。”

“看来你真是对诗文一无所知……我再问你,内脏的反义词呢?”

“牛奶。”

“这个还像那么回事。乘胜追击再来一题,耻的反义词是什么?”

“无耻,即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堀木正雄呢?”

游戏进行到这里,我们已渐渐笑不出来。满脑袋犹如被玻璃碎片侵占似的,透着一股阴沉氛围,并逐渐弥散开来,那是烧酒喝至酣醉之后特有的感觉。

“讲话客气一点哦!我可没遭受过像你一样被绑着去坐牢的耻辱!”

我蓦然一惊。原来在堀木心里,我不过是一个苟活于世、不知羞耻的愚蠢怪物。像我这样的“行尸走肉”,他从骨子里就没瞧上过。为了一己之乐,他最大限度地压榨我。想到我和他之间所谓的“朋友”关系不过如此,心中不免悲懑难平,但转念一想,堀木那样看待我也不无道理。我好像从小就没有做人的资格,难怪堀木如此蔑视我。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题很难哦。”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尽量心平气和地向他问道。

“法律。”堀木一脸平静地答道。

我抬起头重新审视他那张脸。在附近大楼霓虹灯的闪烁映射下,堀木的脸看起来威风凛凛,像极了凶狠的刑警,让我不由得为之一怔。

“不会吧?那不是罪的反义词吧?”

他居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不过,或许世人都像他一样将一切事情都想得很简单,然后天真地过活,以为罪恶只会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

“不然呢,难道是神明?你说话总像个基督徒似的,让人倒尽了胃口。”

“别轻易下结论,我们俩再想想看吧。这个问题不是很有趣吗?在我看来,仅从这道题目的答案就可以了解答题人的全部。”

“怎么会?……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人,也就是像我这样的人。”

“别开玩笑了。不过,善是恶的反义词,而不是罪的反义词。”

“恶与罪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我觉得不一样。‘善’与‘恶’是人创造出来的概念,是人自行创作的道德用语。”

“真是麻烦!既然如此,我还是选神明吧。神明!神明!神明!全部归为神明是绝对不会错的。肚子好饿。”

“良子正在下面煮蚕豆。”

“太好了!我最喜欢吃蚕豆了!”

他双手抱着后脑勺,懒散地往后一躺。

“你好像对‘罪’这个词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当然喽!我可不是像你那样的罪人,我虽然放荡不羁,但是绝不会让女人送死,或是卷走女人的钱。”

我没有让女人送死!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心底某个角落发出微弱却坚定的抗议。然而转念一想,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习惯性地将一切都视为自己的错。

我始终没办法当场为自己辩解。我竭力压制着喝下烧酒后产生醉意而诱发的恶劣心情,几乎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嗫嚅道:

“可是,并不是只有被关进牢里才是罪。我觉得只要弄清楚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就能够抓住罪的本质。……神明……救赎……爱……光明……不过,神明的反义词是撒旦,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唉,全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呢?”

“罪的反义词是蜜[39],就像蜂蜜一般甘甜。肚子好饿,你去拿点吃的来吧。”

“你自己不能去拿吗!”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发出那样的怒吼。

“好!我这就下楼和良子一起犯罪喽。与其在这里空谈理论,不如实地考察。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是蚕豆吧?”

他已经醉得语无伦次了。

“随便你!快滚吧!”

“罪与饿,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站起身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几个字眼倏然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令我猛然一惊。说不定那位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就没有把罪与罚当成同义词,而是把它们视为反义词才放在一起呢。而且,罪与罚本就毫无相似之处,更是水火不容的两种概念,所以将罪与罚看作反义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其笔下的绿藻、腐臭的水池、杂乱入麻的内心……呵,我开始明白他的用意了,不,还差一点儿……

正当那些念头如跑马灯般轮番在我脑海中闪现时,刚才起身踉跄下楼的堀木,突然又折返回来,只见他脸色骤变,声音也不大对劲。

“喂!真要命!天下间竟然有这样的蚕豆!快来呀!”

“怎么了?”

周遭弥散着一股异样的紧张气息。我和堀木从楼顶冲到二楼,又从二楼直接奔向我的房间。行至楼梯中间时,堀木突然刹住脚步,用手指着我那间屋子的上方,低声说道:

“你看!”

上面的窗户正敞开着,可以从那儿看清房内的一切光景。屋子里亮着灯,两只“动物”正在做着什么。

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但心里却不停地安慰自己:这只是人类的一面,这只是人类的一面,这只是人类的一面,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就那么呆立在楼梯中间,甚至忘了出手去解救良子。

堀木朗声咳了几下。而我则像逃命似的重新跑回楼顶躺下,继续仰望那湿气浓重的夏日夜空。那一刻,袭遍我周身的情感既非愤怒,也非厌恶,更不是悲哀,而是非常强烈的恐惧。不是在墓地看到鬼魂的恐惧,更像是在神社的山林中突然撞见一袭白衣的神明时,那种来自远古时代的暴虐而无以言表的恐惧。那夜之后,我开始华发早生。我最终对世间一切失去信心,再也无法相信人类,自此与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永远诀别。实际上,那件事在我一生当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那种感觉就像被人一刀砍中眉心,此后不管与任何人接触,那道伤口都会隐隐作痛。

“我很同情你。不过这么一来,你总该有所体会了吧。我不会再来这里了,简直像地狱。……不过,你还是原谅良子吧,反正你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家伙。告辞了。”

堀木自然没有笨到在这种尴尬的地方继续逗留的程度。

我坐起身来,独自喝着烧酒,突然“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不知何时,良子端着满满一盘蚕豆,一脸恍惚地站在我的身后。

“他说不会对我怎么样……”

“好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天生就对人不设防。坐吧,吃蚕豆吧。”

我们并肩而坐,一起吃着蚕豆。唉,不设防也是一种罪吗?对方是个年约三十、身材矮小、不学无术的商人,曾经请我给他画过漫画,当时还居高临下地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稿费。

那个男人终究没有再出现过。不知为何,我对堀木的憎恨更甚于对那个男人的憎恨。因为是他最先目睹那副景况的,他却什么都没做,甚至连大咳一声都没有,而是忙着折回楼顶给我通风报信。一想到这些,心中的憎恨与愤怒就让我辗转难眠,长吁短叹。

那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良子拥有那种对任何人都不设防的天赋。她从未怀疑过别人。但也正因为此,才会酿成惨剧。

我问神明:不设防也是一种罪吗?

比起良子的身体受人玷污,良子对人的不设防受到玷污才是导致我日后几乎痛不欲生的根源。对我这种终日惶恐不安只顾看别人脸色、对他人的信任早已土崩瓦解的人而言,良子纯洁无瑕的信赖就像绿叶掩映的瀑布一样清新怡人。结果一夕之间,它竟化为一池黄浊的污水。你看,自那夜之后,良子连我的一颦一笑都开始在意。

“喂!”

我只是唤她一声,就足以让她浑身颤抖,目光也不知该去往何处。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插科打诨,逗她开心,她依旧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动不动就用敬语和我讲话。

难道说,纯真无瑕的信赖是罪的根源吗?

我找了很多有夫之妇被人玷污的书来看,没有一个人像良子受到玷污时那样悲惨。她所遭遇的侵害根本无法写成故事。倘若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和良子之间,哪怕存有一丝一毫的情意,或许我的心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然而,夏日的那个夜晚,良子不过是对人不设防,其后也再无下文,就让我被人迎面一刀砍中眉心,自此留下深刻伤痕,变得声音嘶哑,华发早生,而她自己也不得不从此惶恐不安地过日子。这种故事,通常都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行为”上面,但对我而言,那根本不是值得苦恼的大问题。我甚至在想,如果一个丈夫还能拥有原不原谅的权利,或许他该感到庆幸。如果觉得实在无法原谅妻子,也无须大吵大闹,直接与她离婚,另娶新妇即可。如果办不到,那就只能“原谅”对方,忍辱度日。总之不管怎么样,所有的一切终将平息,全凭丈夫的一念之间。换句话说,那种事情对丈夫的打击的确很大,但也只是一场“打击”而已。在我看来,不同于此起彼伏不断涌向海岸的浪涛,那是拥有原不原谅权利的丈夫凭借那股怒气怎样处理都无可厚非的纠纷。然而,以我的情形来说,身为丈夫却没有任何权利,甚至一想到此事便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不要说愤怒了,我连一句埋怨的话都说不出口。而妻子也正是因为拥有那种罕见的美德,才会被人玷污,更不用说那种纯真无瑕的信赖本就是丈夫心心念念、为之憧憬的美德,自然令人万分怜惜。

纯真无瑕的信赖是罪吗?

我对那唯一值得信赖的美德也开始产生怀疑。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放眼望去,我能依靠的,只剩下酒。我变得面目狰狞,一大早就在酒中沉浮,以致牙齿脱落,残缺不全,所画的漫画也开始趋向色情了。好,我就从实招来,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仿制春宫图并私下贩卖,因为我需要钱买酒。每当我看到良子总是不敢正眼看我,一脸惶恐不安时,就不由自主地暗忖:这个女人对人完全不设防,该不会和那个男人不止一次了吧?还有,会不会和堀木……不对,说不定与我不认识的人也做过那种事?心中的疑问接连不断地向我袭来,然而我终究没有勇气当面质问她,只好任由不安和恐惧在脑海中痛苦地循环。等到喝醉时,又卑微地对她旁敲侧击,试图一探究竟。尽管我内心时喜时忧,但表面上我却装疯卖傻,对良子施以地狱般的悲惨爱抚之后,径自如一摊烂泥般酣然入睡。

那年年底的一个深夜,我喝得酩酊大醉才返家,想喝一杯糖水,但是良子好像已经睡下了。于是我就自己去厨房找糖罐,结果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没有砂糖,只有一个细长的黑色小纸盒。我随手将它拿起来,一看盒子上的标签,不禁愕然。那张标签虽然别人用指甲刮去大半,但标有英文的部分依然残留着,上面一清二楚地写着:DIAL [40]。

DIAL!那段时间我终日借酒消愁,并没有服用安眠药,但因为失眠是我的旧疾,所以我对一些常见的安眠药已相当熟悉。如果我没记错,这样一盒DIAL足以致命。盒子尚未拆封,但她一定是打算动手才会藏在这种地方,而且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将标签刮掉。真是可怜。那丫头看不懂英文标识,所以只用指甲刮掉其中一半,大概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那不是你的错)。

我尽量不发出声响,轻轻地在杯中倒满水,然后慢慢打开纸盒,将全部药物一口送进嘴巴,平静地喝完杯中的水,随即关灯就寝。

整整三天三夜,我睡得犹如一具死尸。医生以为我是不小心误食过量,所有并未马上报警。据说在我快要清醒时,喃喃咕哝的第一句呓语就是“我要回家”。至于那个“家”到底是哪里,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据说我说完那句话就号啕大哭起来。

眼前的雾逐渐散去,我抬眼一看,“比目鱼”正板着脸坐在枕边。

“上次也是发生在年底,大家都忙得晕头转向,他却每次偏挑年底的时候做这种事,我这条老命可受不住他这么折腾啊!”

在一旁听“比目鱼”发牢骚的,是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

“老板娘。”我唤了一声。

“哦,在叫我吗?你醒了?”

老板娘俯下身来,仿佛要把她的脸盖在我脸上似的,笑着问道。

我潸然泪下。

“让我和良子分手吧。”说出这种话,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老板娘直起身子,微微叹息。

紧接着我很快就失言了,做出了一个不知是可笑还是愚蠢的出人意料的决定。

“我要去没有女人的地方。”

“比目鱼”率先哈哈大笑,随后老板娘也跟着笑起来,而我自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面红耳赤,也露出一脸苦笑。

“嗯,这个主意不错。”“比目鱼”笑得停不下来,“你最好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只要有女人在,就要出事。去没有女人的地方,这主意好。”

没有女人的地方。

没想到日后,我这句愚蠢的呓语真的变成了悲惨的现实。

良子似乎认定我是代她服毒自尽,因而在我面前更加惶恐,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曾笑过,而且也甚少开口讲话。那种阴郁的气氛压得我烦闷透顶,所以我也不愿意待在公寓,终于又开始像以前一样频繁外出,找廉价的酒喝。不过,自从发生安眠药事件以后,我的身体日渐消瘦,经常手脚无力,就连漫画的工作也提不起劲来做。“比目鱼”当时来探望我时曾留下一笔慰问金(“比目鱼”把钱交给我的时候,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一副自掏腰包的模样,但实际上依旧是故乡的兄长们托他给我的钱。只是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逃离他家的无知青年,对于他的虚情假意,我已隐约看穿。不过,我也很滑头地佯装不知,郑重为那笔钱向他道谢。然而,对于“比目鱼”那样的人为何总是喜欢搞些拐弯抹角的把戏,我依旧似懂非懂,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我拿着那笔钱独自一人跑到南伊豆的温泉去玩。但是,我的个性根本没办法让我悠然自得地游览温泉的风光,一想到良子,心中惆怅万千,从旅馆房间眺望远山,根本无法保有平和的心境。我没有更换旅馆提供的棉袍,也没有去泡汤,而是冲出旅馆,一头扎进一家看起来又脏又破的茶馆,猛灌一通烧酒,直到身体状况比之前更差,这才返回东京。

那是东京大雪纷飞的一个夜晚。我醉醺醺地走在银座的小巷,不断低声吟唱着“此地离乡几百里[41],此地离乡几百里……”不时用脚猛踢飘落堆积的雪团。霍地,我吐了。那是我第一次咳血。雪地上随即出现一面大大的太阳旗。我蹲在地上看了半晌,然后伸出手来捧起一把尚未被鲜血染红的白雪,在脸上搓洗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是何处的小路?

这是何处的小路?

远处隐隐传来女童哀凄的声调,恍若幻听般飘进我的耳中。不幸。世间有形形色色不幸的人,不,就算说尽是不幸的人也毫不夸张。他们的不幸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人发出抗议,而世人也很容易理解并给予他们同情。然而我的不幸,全都出自我的罪恶,不管向谁抗议都没有意义。即便我嗫嗫嚅嚅地说出一句类似抗议的话,只怕不仅“比目鱼”会震惊,就连世人也会对我如此恬不知耻的行径感到目瞪口呆。究竟我是俗称的“任性妄为”,还是完全相反,过于懦弱,我自己也不明白。总之,我就像一个罪恶的聚合体,只会不断招来更多的不幸,却毫无半点防范的具体办法。

我站起身,决定先随便买点药再说,于是我走进附近的药房,给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刹那间,老板娘就像被闪光灯照到一般抬起头来瞪大眼睛,就那么呆呆地愣住了。然而,在她瞪大的眼神中,看不出半点惊愕或厌恶,反而流露出求救似的仰慕之情。唉,她一定也是个不幸之人,因为不幸的人总能敏锐地嗅到同样不幸的人。正当我心中如此暗忖时,我发现那位老板娘拄着拐杖站在那儿,摇摇欲坠。我压抑着想跑过去的冲动,继续与她相视交望,不知不觉间,泪水涌出眼眶。与此同时,老板娘的眼内也落下泪来。

我什么也没说,就此离开那家药房。跌跌撞撞地回到公寓以后,我让良子帮我泡了一杯盐水,喝下之后就什么都没说便睡下了。

翌日,我谎称自己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入夜,我对前一晚无人察觉的咳血事件深感不安,遂决定起身前往那家药房。这次,我面带笑容,坦然地向老板娘说出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你必须要戒酒了。”

我们如家人般亲近。

“我怕是已经中了酒精的毒,到现在还想喝呢。”

“那绝对不行。我丈夫也得了结核病,可他宣称酒精可以杀菌,终日喝得醉醺醺的,结果反而缩短了自己的寿命。”

“我很不安,怕得要死,感觉都要发疯了。”

“我帮您配点药,只是这酒,可千万不能再喝了。”

老板娘(她是寡妇,唯一的儿子原本在千叶或是某所医科大学就读,结果不久前,很不幸地染上与他父亲一样的疾病,只好休学住院。她家里还有一位因为中风不得不常年卧床的公公,而老板娘自己因在五岁时罹患小儿麻痹症,其中一条腿等于完全废了)拄着拐杖,走路的时候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不停地从药架或是抽屉里替我取来各种药品。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针筒在这里。

这是钙片。

这是健胃消化剂,可以帮助调节肠胃。

这是……

这是……

她满是关爱地接连向我说明了五六种药品,但是这位不幸的老板娘的关爱对我来说,依然过于沉重。最后,她对我说:“这是您实在忍不住想要喝酒的时候用的药”,然后迅速将一个用纸包好的小盒子递给我。

那是吗啡注射液。

老板娘说那种东西对人体的伤害没有酒精那么大,我相信了。而且当时,我也觉得喝醉之后丑态百出的样子很粗鄙,能有一种药物可以让我摆脱酒精这个魔鬼的纠缠,让我觉得很是庆幸,所以毫不犹豫地朝自己手臂上注入了吗啡。不安、焦躁、害羞……所有的缺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此变成一个滔滔不绝的雄辩家。每次注射完吗啡,我就会忘记身体的虚弱,疯狂地创作漫画,想出的情节也妙趣横生,画得我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原本只是一天一针,后来变成一天两针,等到一天四针的时候,我已经离了它就完全没法工作了。

“这可怎么办?一旦上瘾就完了。”

被老板娘这么一说,我倏然意识到,恐怕我已经严重上瘾(我的个性本就容易受别人的暗示的影响,如果有人告诉我“这笔钱你绝对不能动,不过交给你之后,任你处置”,那我一定会产生“不把这笔钱花光,就会辜负对方的期待”的错觉,于是马上把钱花光),但我越是害怕自己上瘾,对吗啡的依赖越是无法自拔。

“拜托你,再给我一盒就好!月底我一定会付清。”

“钱的事好说,什么时候给都行,就是警察那边查得紧呢。”

唉,我的周遭总是缠绕着一种混浊、阴暗、见不得光的可疑气息。

“拜托你无论如何帮忙想办法应付一下,拜托你了,老板娘。让我亲你一下吧!”

老板娘登时羞红了脸。

我赶紧趁势央求她:“没有药,我根本无法工作。对我来说,那药就是壮阳药。”

“那你干脆直接注射荷尔蒙算了。”

“别开玩笑了。要么靠酒,要么靠那种药,不然根本无法工作。”

“酒绝对不行。”

“是吧?所以说,自从用了那种药以后,我可是一滴酒也没再喝过。而且幸好有它,我的身体状况也比之前好多了。我可不想一直画那种三流漫画。以后,我一定要戒酒,把身体养好,努力工作,将来一定当一名了不起的画家给你看看!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所以拜托你了。让我亲一下吧?”

老板娘笑出声来。

“真拿你没办法,上瘾了我可不负责哦。”

她拄着拐杖,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从药架上取出那种药。

“不能给你一整盒,不然你一定会马上用光,所以只能给你一半。”

“真小气。算了,就一半吧。”

回家后,我立刻注射了一针。

“不痛吗?”良子惶恐不安地问我。

“当然痛啊。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就算再怎么痛也要打一针。你看我最近精神很好吧?好了,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叫道。

后来,我还曾经三更半夜敲过那家药房的店门。当时老板娘穿着睡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帮我开门。一见到她,我就抱着她一顿狂吻,接着开始痛哭流涕。

而她什么也没说,给了我一盒药。

那种药和烧酒一样,不,甚至比烧酒更可恨、更可耻——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瘾君子了。为了得到那种药,我开始重操旧业,仿制春宫图,甚至与那位药房老板娘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

好想死。干脆死了算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无论我做什么,也不管我怎么做,最终都会失败,让我倍觉羞耻。骑自行车去看绿叶掩映的瀑布的梦想,我已不敢奢望,那只不过在本就污秽的罪上又加上卑劣的罪,让烦恼变得越来越强烈而已。好想死。只剩下死路一条。活着就是罪的源泉。尽管我好像陷入一种死胡同,但还是身不由己地不断在公寓和药房之间往返。

无论我再怎么拼命工作,由于药量不断加大的缘故,我所欠下的医药费也已经高得吓人。老板娘每次看到我都不免眼中含泪,而我也跟着随之落泪。

地狱。

想要逃离那种地狱般的生活只有最后一种办法,如果连那种办法也行不通,就只剩下上吊一条路了。抱着那种神明是否存在就在此一举的决心,我给故乡的父亲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将我的情况全部(有关女人的部分,我最终还是不敢写)一一和盘托出。

结果比我预想的更糟。不管我如何望穿秋水,故乡始终没有回音,而我因为等待的焦躁和不安,反而加大了药量。

就在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在晚上一口气注射十针,然后跳进大川[42]以求解脱的当天下午,“比目鱼”好像有恶魔般的直觉嗅出了我的异样似的,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咳血了。”

堀木在我面前盘腿坐下,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微笑。那种温柔的微笑让我既感激又欢喜,忍不住别过脸去,潸然泪下。仅仅因为他温柔的微笑,我便被彻底击败,彻底埋葬了。

我被他们送上一辆汽车。出发前,“比目鱼”语重心长地告诉我(那种语气,就是用大慈大悲来形容也不为过):“你现在必须先住院才行啊,其他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处理吧。”而我则像个毫无个人意志与判断力的人,只是一味泪流不止,唯唯诺诺地听从他们俩的安排。包括良子在内,我们一行四人在车上颠簸了好久,直到夜幕降临,汽车这才抵达一家建在森林里的大医院门口。

我以为那是一家结核病疗养院。

一位年轻的医生温柔又周详地帮我做了检查,然后略有些羞涩地对我说:“那么,您就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吧。”

于是,“比目鱼”、堀木和良子就把我留在了那里。

离开前,良子将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亲手交给我,又一言不发地从腰带里面拿出针筒和用剩的药塞给我。看来,她还真的以为那是壮阳药。

“不,我已经不需要了。”

真是太稀奇了。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我有生以来面对别人的劝诱第一次如此坚定地拒绝。我的不幸,正是源于我没有拒绝别人的能力。我一直觉得,如果拒绝别人的建议,就会在对方和自己心中清楚留下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然而在那一刻,我竟然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自己曾经疯狂渴求的吗啡。或许是被良子那种“近似于神明的无知”打动了吧,总之在那一瞬间,或许我的毒瘾已经戒了。

然而,之后我很快被那位脸上带有羞涩笑容的年轻医生带领着来到一间病房。

“咣当”一声,大门锁上了。

原来是疯人院。

“我要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当时吞下安眠药醒来之后说的那句愚蠢的呓语,竟然神奇地实现了。

那栋病房里全部都是男疯子。看护人员也是男的,果真一个女人也没有。

现在我不只是罪人,还是疯人。不,我绝对没有发疯。哪怕片刻,也不曾发疯过。不过,听说大部分疯人都说自己没有发疯。也就是说,被送进这家医院的都是疯人,而没有被送进来的则是所谓的“正常人”。

我问神明:不反抗也是一种罪吗?

堀木那不可思议的温柔笑容,让我禁不住潸然泪下,完全忘了判断和抵抗,就这么跟随着他们一起坐上汽车,被带来这里,然后变成了疯人。如今,就算我可以离开这里,想必脑门上已然被烙上“疯人”的印记,不,是“废人”的印记。

我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我已经完全称不上是个人了。

刚来的时候还是初夏时节,透过铁窗向外望去,能看到医院庭院的小池塘里红色的睡莲正在盛放。三个月以后,庭院里的波斯菊绽放了。就在这时,故乡的长兄带着“比目鱼”意外地出现了,说要带我出去。他照例用那种一本正经的严肃口吻对我说:“父亲已在上个月月底因患胃溃疡而过世,我们决定不再追究你的过去,也不会让你为生活忧心,你什么都不做也无所谓,前提是你必须马上离开东京,虽然你可能还有些许不舍,但还是得去乡下疗养。你在东京惹出的祸事,涩田先生已帮你处理妥当,你无须惦记。”

故乡的山河顿时在眼前一一浮现,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真的成了废人。

得知父亲过世的消息后,我变得愈发失魂落魄。父亲已经不在了。那个从不曾离开我心田,让我害怕又思念的人,已然消失了。原本盛满苦恼的坛子,突然变得空无一物。我甚至在想,之前的坛子之所以觉得如此沉重,难道都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这场角力,因为一方的突然松手,另一方也随之失去了烦恼的能力。

长兄果然遵守了当时对我的承诺。从我生长的城镇搭乘火车一路南下,约需四五个小时就可抵达的东北地区,有一处难得一见的温暖海滨。那里有个温泉乡,我的住所就是村落尽头那五间破败不堪的茅屋。屋内墙面剥落,柱子已被虫蛀,几乎无从修缮。长兄给我买下这些茅屋的同时,还帮我请了一位年约六十、面貌丑陋、鬓发泛红的女佣。

就这样,三年时光过去了。期间,我多次受到这位名叫阿铁的女佣不堪的凌辱,甚至我们还曾像夫妻一样吵架。我的肺病时好时坏,身形忽胖忽瘦,偶尔会痰中带血。昨天,我让阿铁去村里的药铺帮我买卡尔莫钦,结果她买回来的药盒和之前的形状根本不一样,但我并没有特别留意。临睡前,我一次性服用了十颗药丸但还是迟迟无法入眠,正觉得纳闷时,突然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于是赶紧往厕所里冲,结果狂泻不止,之后又连去了三次厕所。我心中生疑,拿起药盒一看,原来是一种名为海诺莫钦的泻药。

我仰卧在床上,肚子上放着热水袋,心里想着如何数落阿铁。

“喂!你自己看,这根本不是卡尔莫钦,而是海诺莫钦!”

我刚要开口,就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这么看来,“废人”当属于喜剧名词。本来想好好睡一觉结果却误食了泻药,而且泻药的名字叫海诺莫钦。

现在的我,已经无所谓幸福或是不幸福。

一切都将成为过往。

在这个始终令我活得犹如身在地狱的所谓“人”的世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仅此而已。

一切都将成为过往。

我今年刚满二十七岁。只因头发斑白,所以在一般人眼里,通常以为我已经年过四十。

后序

我与写下这份札记的疯人素昧平生,但与他札记中提到的京桥小酒馆的老板娘倒有过几面之缘。那个女人身材娇小,脸色欠佳,长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鼻梁高挺,比起称赞她是美人,感觉更像个英俊的青年,气质端严不苟。这三篇札记描绘的主要是昭和五年至七年[43]时期的东京风景,但我在友人的带领下两三次前往京桥的那家小酒馆喝High ball [44]的时候,已经是日本“军部”即将肆无忌惮地嚣张于世的昭和十年[45]了。所以,写这篇札记的男人,我并没有机缘与他相见。

今年二月,我前往千叶县船桥市探访一位为躲避空袭而搬迁至此的友人。这位友人是我的大学同窗,目前在一所女子大学担任讲师。事实上,我之前曾拜托这位友人帮我的一个亲戚做媒,所以那次就是为了这件事前往,另外我也想顺便买一些新鲜的海产给家里人吃,于是就背着包朝船桥市出发了。

船桥市是一个临海大城市。因为这位友人刚搬去不久,所以就算我拿着门牌号向当地人打听他的住址,也没几个人能说得清。那天的天气格外寒冷,而我背着包的肩膀早已被压得酸痛不止,此时唱片机里正好传来小提琴的声音,我随即推开一家咖啡馆的大门。

那家店的老板娘好像在哪儿见过,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十年前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她似乎也马上想起来我是谁似的,两个人都很吃惊,然后一起笑了起来。我们并没有遵照当时的人们见面的惯例热切询问彼此躲避空袭的经历,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自豪相互问候道:

“您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您客气了,都成老太婆了,整天浑身腰酸背痛的。倒是您,还是一样年轻。”

“哪里哪里,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今天就是专程为了给他们买东西才出来的。”

我们热络地寒暄着,说着一些久别重逢的人通常都会说的话,然后相互打听彼此都认识的朋友的消息。过了一会儿,老板娘忽然语气一变,问我:“你认不认识叶藏?”

我回答说:“不认识。”

老板娘进到里屋,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三个笔记本和三张照片,递给我说:

“说不准可以写成小说呢。”

别人硬塞给我的材料,以我的个性,通常是没办法将它们加工成小说的。原打算当场还给她,结果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照片吸引住了(关于那三张怪异的照片,我在前言中已经介绍过),于是决定连同那些笔记本暂且收下。我告诉老板娘:“回去之前,我会再来打声招呼的。不过,您认识住在××町××号的××先生吗?他就在这里的女子大学教书。”我心想,既然他们同为新搬来的住户,说不定彼此熟识。果不其然,老板娘告诉我说:“您的这位朋友就住在附近,偶尔也会光顾本店。”

那天晚上,我和友人小酌了几杯,就在他家留宿了。结果我一夜未眠,聚精会神地读完了那三篇札记。

尽管札记上记载的都是过去的事,但即使让今天的人们看来,想必也会读得津津有味。我心想,与其拙劣地对其进行加工,倒不如找一家出版社原样发表更有意义。

原打算给孩子们买的海产,最后只买到一些干货。我背上包向友人请辞以后,又去了那家咖啡馆。

“昨天真是谢谢您了。不过……”我直接说明来意,“这些笔记可以暂时借给我一阵子吗?”

“当然可以,您就拿去吧。”

“这位先生还在人世吗?”

“这可就不知道了。大约十年前,有个包裹寄到了京桥的店里,里面装的就是这些笔记本和照片。寄东西的人肯定是叶藏,不过,包裹上既没有写地址,也没有写名字。为了躲避空袭,我收拾东西时也没有特别留意,一块儿将它们带出来了,没想到竟然神奇地完好无损。我也是前一阵子才把它全部读完……”

“你哭了吗?”

“没有。比起为他哭泣,感觉……没救了,人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已经没救了。”

“如果从写完札记开始推算已经过了十年的话,说不定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些东西想必是作为谢礼寄给您的。虽然有些地方写得过于夸张,不过好像确实让您受到很大的牵连。倘若这些全部都是事实,而我也是他的朋友的话,说不定我也会送他去疯人院。”

“都是他父亲不好。”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认识的叶藏,率真又聪明,他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他也是个仿佛带有神明光辉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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