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坚回到团部已是半夜了。他坐在床上,点燃了一支烟。抽了几口,又把烟狠狠地揿灭在烟灰缸里。
他推开窗户,外面星光满天,月色如水。夜风呼呼地吹进来,吹着他依然发烫的脸庞。这一天,他经历的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他的心还没有静下来。他久久地伫立在窗前,从他的窗口可以看到部队的整个营区。此时营区的所有建筑都没有一点亮光,房屋、树木、操场、草坪等等都沉浸在溶溶的月光之下。
万籁俱寂。
但是,一到清晨,当嘹亮的军号声响起,这个寂静的营区马上会变成一片喧腾,马上会生龙活虎起来。雄壮的军歌就会响彻营区,一支支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跑步走向机场,值班军官喊着"一、二、一"的口令,精神抖擞地带着队伍出操。早餐之后,牵引车就会一辆接着一辆开来。地勤官兵们坐上车,从机窝里拉出战鹰,一架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停机坪上。飞行员们的皮靴在水泥地上踩得咚咚直响,一个个迅速跨入战鹰的座舱。塔台上,随着一颗绿色的信号弹升空,机场上的几十架战鹰就像雄狮一样怒吼起来。顿时,机场上飓风狂吹,飞沙走石,地动山摇。紧接着,战鹰一架连着一架,一个编队连着一个编队腾空而起。就像是一群群编着整齐队形的大鹏呼啦啦地直扑蓝天,这是何等的威势,何等的壮观!
这就是厉坚熟悉的生活;这就是军营火热的生活;这就是让厉坚热血沸腾的生活!他把他的青春、才华与智慧都献给这金戈铁马的铿锵生活了,而他也从一个普通的飞行员成长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位飞行团长。
眼下,厉坚就要离开这个熟悉的生活了,他在军营的日子已进入了倒计时。他对转业是想通了,但他实在是舍不得离开这片熟悉的营区,舍不得离开这火热沸腾的生活!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啊嚏!"厉坚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厉坚觉得有点凉了。他想关窗时,看到一颗很亮的流星在天际划过。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母亲对他说过的话:你看到流星你许下一个愿,你的愿望就会实现。那时候,厉坚当然相信母亲的话,如今厉坚想起这话时只置之一笑。这是善良的人们的一个美好的愿望。他飞行时在天上看到的流星可多了,如果他看到一颗流星就许个愿,他想当官的话,那他现在早被江泽民任命为上将了,哪里还会为这转业的事情烦恼?
厉坚关上窗,他才想起应该在这第一时间把他转业的事告诉妻子曲萍。他拎起了话筒,可拨了几个号码又停了。他不知用什么口吻来对妻子说他转业这件事,他不知用痛苦的忧郁的还是略带高兴的口气对她说。
"算了,睡觉!这个时候曲萍早睡了,别去打扰她了。"厉坚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厉坚躺在床上睡不着。他爬起来,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曲萍是江南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她今天做了三个大手术,累得快趴下了。晚饭的碗都是儿子厉兵收拾的,她早早地睡了。
半夜,一阵骤然而起的电话铃声响起,把曲萍惊醒了。半夜把她吵醒的电话,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因为她经常被叫到医院为急诊病人做手术。
曲萍拿起电话,说:"我是曲萍,哪个病人要做手术?"话筒里一阵沉默,曲萍又喊:"喂喂,说话呀!"话筒里这才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即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萍萍,是我。好老婆,你可真够敬业的!"
曲萍精神一振,说:"老厉,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还是睡不着想我了?"
"萍萍,我要转业了!"
曲萍想不到丈夫会转业。她以前抱怨夫妻分居两地,她又忙工作,又要带孩子,她曾让丈夫早点转业。厉坚说:"你后悔嫁给我这个军人了?嫁了我又寂寞又累,军嫂是难当的哟,比别人的妻子牺牲很多,你现在后悔可晚了!"曲萍从没有在丈夫嘴里听到过他要转业的字眼。她前段日子听到董师长要转业,她还以为丈夫真的要当师长了。他一当上师长,得,这个家更指望不上他了,他这辈子就献给部队了!现在,她猛一听到丈夫要转业的消息,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真的?这太好了!"
厉坚在电话那头说:"好什么呀,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今天董师长与宁政委给我搞了个突然袭击!哦,对了,老首长孙毅也要转业了!"
曲萍听后说:"老厉,连师长、司令员都转业了,你这个团长有什么好埋怨的?现在地方上经济建设正搞得热火朝天,正需要人才呢!你回来就好,我和兵兵想你都快想疯了!哎,你什么时候回来?"
厉坚说:"等老邢从航校回来,我移交好工作,大约还要一个多月吧。本来我想明天告诉你的,可我不对你说我睡不着。"
曲萍说:"回来就好!我们一家人总算可以团圆了,这牛郎织女的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哦,我的天,兵兵知道你要回来不定有多高兴呢。你别挂,我去叫兵兵!"曲萍真的是高兴坏了,她不等厉坚说话,放下电话就直奔儿子的房间。厉兵正酣睡着,曲萍摇着儿子的身体:"兵兵,快醒醒,你爸爸来电话,他要转业了!"
厉兵被母亲推醒了:"哎,老妈,半夜三更的你叫醒我干吗呀?"
"你爸爸要转业了!"曲萍凑到儿子耳旁大声说。
厉兵一骨碌地爬起身来,揉着眼睛问:"什么,我爸要转业了?不当师长啦?"
曲萍说:"你爸的电话还没挂呢,快去接!"
厉兵连鞋都没顾上穿,光着脚冲进妈妈的房间,拿起电话就说:"爸,我想死你了!不,我和妈都想你!你要转业回来了,那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这太好了!我和妈到部队来接你!"
电话那头的厉坚受到妻子与儿子的情绪感染,失落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的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不用,你安心读好你的书。兵兵,你盼爸爸回来,爸爸回来可要管你的哟!"
厉兵高兴地说:"我就盼着你能天天来管我呢。有爸管着的孩子多幸福呀!"
曲萍手里拎着儿子的拖鞋进来:"快穿上,小心着凉!"厉兵对着话筒说:"爸,妈来了,不打扰你们老俩口说悄悄话了,拜拜!"说着把话筒递给了母亲,回房去了。
曲萍握着话筒,如同握着丈夫的手。她说:"你看看你的儿子,油嘴滑舌的,男孩子就该爸爸管的好!你回来我就放心了。"
这晚,夫妻俩说了许许多多的话。
烈日当空。江南市建委副主任罗洪刚穿一件T恤,戴着一顶桔黄色的安全帽,在几个人的陪同下,走进了一个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工地上,巨大的搅拌机在轰鸣,井字架顶上红旗飘飘。正在建造中的房子的绿色护网上,四周挂着几条横幅,红底白字的标语十分醒目。工人们在房子顶上忙碌着。
罗洪刚走进了楼房里。一股潮湿阴凉的混杂着水泥、砖瓦的气味扑面而来。罗洪刚从外面钻进屋内,身上顿觉一阵凉爽。他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楼道里碎砖、水泥渣子、方便面袋子、盒饭空壳、烟头满处都是。华盛建筑公司经理葛胜走在罗洪刚的身边,不时提醒:"罗主任,小心!"嘴里又嘟嘟囔囔地埋怨,"我让工人们不要乱扔东西,他们就是不听,这帮家伙!"
他们曲曲绕绕走到四楼的顶上,罗洪刚已大汗淋漓,他与工人们握手。说:"大家辛苦了!"他又问一个身旁的黑大汉,"你们这里的防暑降温工作做得怎么样?有没有冰镇绿豆汤喝?清凉油、风油精、毛巾都发了没有?"黑大汉还没答话,葛胜忙抢话道:"有的,都有的!"罗洪刚看到了黑大汉脸上的苦笑。他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葛胜一眼:"我还没问你呢!"
罗洪刚又问黑大汉:"你们的作息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早上七点到下午六点。"黑大汉小心翼翼地回答。
罗洪刚皱起了眉头,他问葛胜:"工人们属啥?"
葛胜不知罗洪刚什么意思,他笑笑说:"这一百几十号人,我哪能清楚他们属啥?"
罗洪刚说:"我看他们都属牛!从早上七点干到下午六点,就算扣除一个小时吃饭时间,他们在烈日下要工作十个小时!他们不是牛胜过牛啊,葛胜同志!我告诉你,工人们的防暑降温的东西一样不能少,特别要让他们吃上冰镇绿豆汤!作息时间更要调整,中午的太阳有多毒?你可以早上5点开工,中午休息4个小时,傍晚再干。但一天不得超过8小时,超过8小时你得付加班工资!"
工人们听后都欢呼起来。
罗洪刚朝大家摆摆手,说:"同志们,我这个领导也没当好,太官僚。我以为这种小事葛经理都会做好的,现在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大家,有什么事情大家可以向我反映。如果葛经理不办或办得不到位,我就扣他的年终奖!"接着,他把手机号码报了两遍,有几个工人记了下来。
葛胜的脸涨得像猪肝。
罗洪刚走出工地,葛胜说:"罗主任,到我办公室去洗把脸,再喝一杯冰汽水消消暑。"
罗洪刚说:"老葛,你把我刚才说的去做了,我比喝了十杯冰汽水还要舒服!"
葛胜信誓旦旦地保证:"罗主任,你放心,我一定照办!"
这时,罗洪刚的手机响了。他说:"喂,哪位?哦,是曲大姐,你怎么想着给我打电话?什么,厉团长要回来了?这是真的吗?"
曲萍喜滋滋的声音从手机里飘出来:"怎么会骗你呢?昨晚老厉深更半夜打来电话,他还不高兴转业呢!"
罗洪刚听到厉坚回来的消息,高兴坏了。他连葛胜都不理了,径直钻进轿车。他手一挥,司机就往建委大院开去。罗洪刚怕手机信号不好,把头伸出车窗外,继续跟曲萍通话。最后他说:"老厉回来,我们几个弟兄一定为他接风,我早盼他回来呢!"
傍晚,罗洪刚一到家,就对妻子周萌说:"萌萌,厉坚要转业回来了!"
周萌笑着说:"我也知道了,曲大姐告诉我了。看你高兴的,当初你自己转业时也没这么高兴,厉坚好像是你的亲爷娘活老子。"
罗洪刚说:"你没当过兵,知道什么叫战友情?我跟厉坚是嫡嫡亲亲的老战友,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
周萌端了菜摆到餐桌上,说:"快去洗手,等倩倩放学回家就吃饭。我看你就是花头多,老战友就是老战友,还闹个什么嫡嫡亲亲的老战友,难道你跟厉坚有血缘关系呀?"
罗洪刚在卫生间洗着手说:"我跟厉坚是一个部队,他当团长我是团部的参谋。在部队里一个省的战友就称为老乡,我跟厉坚是同一个城市的老乡,这么近这么亲的老战友还不是嫡嫡亲亲的老战友?再说,你跟曲大姐来部队探亲,我们跟厉坚一家人就住在隔壁,吃饭都是两家人合在一块吃,难道还不亲?我跟蒯正明、董岩、许建国他们是两个部队的,那就不是嫡嫡亲亲的老战友。"
倩倩背着书包回来了,她刚跨进家门,就说:"爸、妈,厉伯伯要回来了!"
周萌笑了:"看看,你们父女俩真是一个德性,进门就哇哇地嚷,是厉兵哥哥告诉你的?"
倩倩说:"厉兵说他跟他妈昨晚高兴得一夜没睡好觉!害得他上课犯困,暑假班的姚老师见了还不高兴呢。"
周萌说:"怪不得我刚上班,曲萍大姐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了。"
罗洪刚坐到餐桌旁,看着桌上摆着一盆炸鸡腿、一盘红烧粉皮大鱼头、还有青椒炒肉丝、碧绿的鸡毛菜、外加他喜欢吃的一碗黑木耳炒香菇。他凑近闻闻,抓了一个炸鸡腿啃了起来。边啃边说:"别光说人家,忘了自己啦?我在部队时,你们不也想死我了?听到我转业的消息,不也高兴得睡不着?"
周萌走过来在丈夫背上轻轻地捶了一粉拳,笑着说:"谁想你了,臭美吧你!"
倩倩坐上饭桌,说:"老爸,老妈说谎呢。你在部队那会,我还小。有天晚上我起来小便,看到妈妈抱着夹着你照片的大镜框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呢。你转业回来,我们来部队接你的那晚,老妈把我当成你了,亲得我腮帮都疼了。"
周萌被女儿揭了老底,羞恼地说:"死丫头,乱嚼舌头,还不快去洗手吃夜饭?"
倩倩朝妈妈做了个鬼脸,去卫生间了。
罗洪刚哈哈大笑,说:"有女儿作证,你赖不掉了吧!萌萌,快拿酒来!"
周萌说:"你在外面还没喝够呀,回家还要喝?"
罗洪刚说:"今天高兴嘛,得喝一杯!"
厉坚要回来,罗洪刚如此高兴,他跟厉坚的关系也确实不同一般:罗洪刚比厉坚晚当5年兵,他从军校毕业分配到海军航空兵东航A师飞行一团时,厉坚任飞行一团一大队大队长。罗洪刚没想到在异乡会碰到老乡,而且是同一个城市的嫡嫡亲亲的老乡。在部队,老乡的关系比地方上铁哥们的关系真要铁呢。那不是一种义气,而是一种扯着筋连着皮的乡情。那浓浓的家乡口音,在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异乡听起来是格外的亲切。特别是离家年久的军人,对这种乡情更注重,更珍惜,更爱护。哪个老乡探家了,回来都要带上许多家乡的土特产。于是,十好几个老乡战友就聚在一起,边吃着家乡的东西,边问着各自家里的情况,一个个大小伙子情到浓处都纷纷落泪呢。罗洪刚是看着厉坚从大队长、副团长升为团长的。厉坚当飞行团长时,罗洪刚也升为团部的参谋。他天天在厉坚的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他真庆幸自己,会在老乡厉坚的手下当兵。厉坚在部队也只有罗洪刚这么一个老乡,对他自然青眼有加。只要没有事,两人总聚在一起。这时候厉坚不把罗洪刚当部下,罗洪刚也不把厉坚当团长,两人是兄弟,是亲人。两人一边用江南土话说着家乡的故事,一边举起一瓶酒,你一口来我一口。在一团,哪个人有罗洪刚这般的待遇,能跟团长举着一瓶酒吹喇叭?只有老乡才能这样。逢到厉坚妻子曲萍来部队探亲,罗洪刚可高兴了,几乎天天到厉坚家来蹭饭吃。晚上厉坚曲萍要睡觉了,他有时还赖着不肯走。厉坚就开始轰他,揪着他的耳朵到门外。悄悄地说,你眼热的话也把你老婆周萌叫来!于是,后来曲萍要探亲时,周萌跟着曲萍一块来部队。厉坚每年总挑飞行淡季时让罗洪刚回家探亲,只要罗洪刚说得出理由,厉坚还总会多批他几天假。
后来,罗洪刚要求早点转业,因为周萌身体不好。厉坚爽快地批准了,罗洪刚走时,厉坚还把他送到火车站。
罗洪刚转业回来,进了江南市建设委员会。他从办事员做起,仕途上也是风风雨雨。罗洪刚在官场上根基还浅,现在一听到厉坚要转业回来,他怎能不高兴?他知道厉坚不是池中之物,厉坚迟早会成为江南市政坛的一个人物的。厉坚一当上市领导,他罗洪刚能有亏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