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李钊照常加班到深夜,合上电脑步出园区已近凌晨,却在门口碰见了高原。
为了避嫌,高原对的他态度向来恭敬且冷淡,李钊对她笑笑,便打算去地库取车。
“老板。”高原在身后叫住他:“小郑已经下班了。”
小郑是李钊的司机。
李钊回头道:“我自己开车。”
高原晃一晃手上的车钥匙:“小郑把车钥匙交给了我,我代他班。”
李钊蹙眉说道:“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公司不对员工下班后的安全负责,你最好快点打车回家。”
高原边往地库走去边说:“当老板的司机也是工作,还没下班。”
不一会儿,奥迪车从地库驶上来,李钊拉开司机位的车门提高声量:“高原……”他顿一顿,别过脸,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对高原的确是不同的,好似父亲疼爱女儿那般,永远舍不得板脸拒绝,大概知道时日无多,她终会离去,在有限的日子里即使纵容也所剩无几。
李钊放弃地摇了摇头,终于坐进后座,车缓缓启动,朝大路驶去。
李钊问道:“知道我家住哪儿?”
高原点头道:“蒲冬梅告诉过我。”
李钊被胃痛折磨得筋疲力尽,两人没有交谈,一路沉默地驶回了家。
寓所是公司给配的高档小区住宅,李钊在家时间甚少,寓所设施相当简洁,甚至连一件私人物品都难以寻见。
他放下电脑,一样一样交代道:“冰箱里有饮料,自己拿来喝。这么晚回家不安全,沙发柜里有被子,冷了就开暖气,有事敲门叫我。”
他的体力仿佛已到达极限,拉开卧室门关上后,再也没发出一点声响。
夜凉如水,高原却了无睡意,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到了将来。
看样子,李钊以事业为重,以后小家庭只好自己多费心。
届时需要找一份清闲的工作,既有收入,又能照顾家庭。
这似乎是一条大多数女人都向往的康庄大道。
高原翻了个身,透过薄薄的窗帘,隐约可见街边昏黄的路灯荡漾着婆娑的树影,暧昧不明。她心跳加速,手心发热,一脚踢掉被子,坐起身来,走到卧室门口,将滚烫的面孔轻轻贴上冰凉的门板。
两人只隔着窄窄一道门,万籁俱寂中,她仿佛能听见李钊清晰的呼吸声,柔肠百转,空气中情愫的味道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现代人对肉体关系总是不以为忤,倘若肉体关系迟迟没有进展,更加不符常理,高原知道在这一标准上,自己又没及格。
他对她那样好,却从不在举止言语中表露过一丝半毫,女人说到底还是虚荣,他的行为已经溢于言表多多,说不说,做不做有什么要紧?
彼此懂得,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些。
高原慢慢冷静下来,退后两步,转入厨房。
她一把拉开冰箱,想找些食材,李钊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
可最后只找到小半袋大米。
高原麻利地做了一锅白粥,想想可能不够他吃,又跑到楼下24小时便利店买了咸菜和吐司,用米汤将吐司泡软,和着咸菜,不中不西地一起热在锅里。
刚才在车上触到他微烫的手,高原想一想,又跑下楼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和肠胃药,一起堆在客厅桌上。
她从包里翻出纸笔,把叮咛写在纸条上。
有粥有药有叮咛,在清晨五点天光微亮时,高原终于忙完,放心地吁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掩门离去。
第二天,李钊如常来上班,仍面带病容,精神却比之前好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药和粥起了作用。
他对昨晚的事不置一词,坐下便开始处理工作。
不一会儿,袁成龙过来问候病情,直言要多休息。
问候病情是真,最终目的却是为着敲定大婚细节。
“请柬大家都收到了?都去吧?”袁成龙笑容可掬,一个一个地确认。
但凡收到请柬的都是核心利益圈中的人,这时,每人在C厂的地位一目了然。
高原至始至终都没收到过请柬。
袁成龙话里有话对李钊说道:“你的请柬有特权,可以多带一个人。当然我们都希望你带女朋友出席了。呵呵呵。”
只见李钊怔怔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表态。
高原倒很坦然,寻思着距离婚礼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他肯定公务繁忙顾不上安排,不过,只一句简单的邀请,未免看得太重了。
别看平日,李钊在百来号人面前发号施令,运筹帷幄,却在这种小事上忸怩不前,高原只觉得好笑。
旁人却没她那么沉得住气,快下班的时候,陈静主动过来打探:“袁老板的婚礼,你去不去啊?”
高原笑一笑:“我没收到请柬。”
陈静惊讶道:“袁老板没有给你补发吗?”
高原扭头反问:“为什么给我补发?”
她始终不露声色,陈静只得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陈静并未就此离去,过了一会儿,只听她低低说道:“谢谢你上回帮我解围,我什么都能让,只有那个不行。”
高原说道:“那是买给你儿子的吧。”
陈静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年暑假没带他出去玩儿,答应买个礼物补给他。”
“孩子不像大人,别老给他吃甜头,惯坏了,他惦记的永远都是别人的东西。”高原想起赵春来的女儿,说得头头是道。
人底气一足,脑子变灵光了,说话也利索了,想起以前每说一句话都小心翼翼,还总是出错。
其实,有时候出错的不是话,而是人,高原也是最近才明白。
连陈静都惊讶道:“你现在也越来越像纪委主任了。”
第二天,高原照常去外包基地报道,还在公交车上,就收到秦朗天的微信消息:快看邮件,季度考核出来了,你是A,这次只有两个A!
高原来不及细想,立马打开邮箱,邮件是李钊亲自发出的,他连这些文书工作都很少假手于人,凡事亲力亲为。
其实,是一封很普通的工作邮件,主送部门全体员工,公布了上一季度的绩效考核成绩,高军晋升为产品总监。
邮件最后写道:有人问我,为什么我那么努力,考核成绩却是D?我还是那句话:不是你不努力,是没有像别人那么努力。
这时,秦朗天的消息又跳出来:这回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C厂有一套自成体系的人力制度,从而管理并制约着下面数十万员工均匀且有序地运作着。
绩效考核制度便是其中一项。
在一年四个季度的考核成绩中,只要有一个A,且全年没有D,就有资格参选年度最佳员工。
被评选为上一年度最佳员工的人,除了薪水职位有突破性的提升外,最大的保障是:一年内不用参与残酷的末尾淘汰机制。
当然,这又是C厂另一项伟大的人力管理举措。
之前,高原一直是干活最多的那个人,虽不至于得D,但每次考核都是C,连一次B都没上过。
去年得A的两名同事,是前老板身边的红人,前老板被下放后,不但没跟着跑路,反而凭借绩效突出,跳到效益很好的部门去了。
其中一位同事每周五以出公差为由跑到帝都看话剧,前老板照批不误了五个月,直到换岗。
刚进公司时,高原累到生理期失调,天真的在考核自评环节给自己打了一个A,提交给主管后,第二天被单独叫去小黑屋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什么“不带脑子工作”啦,“分分钟被取代”啦,总之被数落得一无是处。
之后,她也学乖了,每次老老实实自评都是C,才相安无事到今天。
高原从未得过A,面对突如其来的荣誉,心中五味杂陈。
秦朗天的消息又发过来:看来,咱们部门的权利派系要重新划分了。
他由袁蒲婚礼初涉核心利益圈,显得十分兴奋。
高原无心探讨,回了几个字:回公司再说。
没想到她在外包基地一连忙了数日,周四下午要开通气会,才勉强折回公司。
这回光景大不相同,同事们都面带微笑,纷纷上前打招呼:高原,加油,看好你。
“恭喜,你应得的。”
……
高原有种一脚踩在云层上的感觉,不实不虚地走到工位前,整个人都飘飘然。
李钊照例又扑出去公干。
中午在餐厅吃饭,邵微端着餐盘主动坐到她面前:“不错嘛,终于翻身了。”
高原撇一撇嘴:“以为你又要跑来讽刺我两句。”
邵微实话实说道:“本来是想的,你上位也太快了,叫人很难不往那处想。”
被说中了心事,高原拨动着盘里的饭粒,默不作声。
又听邵微说道:“你进厂这么久,有没有能力同事们心里清楚,只是在这儿没什么是非标准,大家都假装看不见。”
仿佛这些年的委屈终于得以伸冤,高原心里一阵酸楚,不自觉的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邵微笑道:“好好的叹什么气。”她站起来,提议道:“门口有义卖活动,我们去看看”
“什么活动?”高原不明就里。
“林大老板发起了一个摄影作品义卖活动,资助孤儿院,李钊把平时拍的照片也贡献出来。你知道他,平时没事就喜欢扛着老婆机拍拍拍。”一说起李钊,邵微从来都是“他他他”,任性中带着小小的亲昵感。
高原放下餐盘跟随邵微来到楼下大厅的长廊前,几十米的长廊左右挂满了各式精美的摄影大片,已经围观了不少人。
有人物照,有风景照,有宠物照,目不暇接,加上后期技术手段的调整,精致得都不像真的。
高原被其中一幅照片所吸引,走到面前停住,仔细端详:一望无际的雪山、沟谷、士林……苍茫孤独之感迎面扑来,照片没动过后期,但光与影的构图着实让人心向往之。
随后,她在照片下方发现了李钊的签名和一小行手写铅笔字:2009年摄于XC阿里。
高原只觉得荡气回肠,两腿似被钉住一般,在照片前面伫立良久,伸出手轻轻抚上那一行小小的铅笔字,小心翼翼地来回抚摸着那些微微凹陷的字迹,那些饱满的,细腻的深情,那些在C厂最无用的东西。
自己实在不够好,衬不起那么好的他。
邵微走过来瞥了一眼,抱着胳膊评价道:“他一个工科男,没想到感情这么细腻噢……”
高原收起情绪,讪讪地说道:“看来得学一门新手艺了,万一哪天丢了饭碗还可以靠拍照糊口。”
两人边走边聊,慢慢往办公室的方向回去,邵微忽然叫道:“高原,你有白头发了。”
高原下意识地捂住头发:“快帮我拔了。”
邵微比她高出半个头,毫不费力地拔下一根白发,递到面前以示没有骗她。
“你应该去做个新发型,再染一个映气的颜色,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店,周末一起去,我也想换颜色了。”邵微老道在在地说。
高原一头黑长发清汤挂面,工作时都扎成简单的马尾,久不打理,虽然发质不错,但毫无造型,想换个发型提升下气色也好,随即便答应下来。
却没想到现在做头发这么贵,腰酸背疼在蒸发机下面坐了五、六个小时,半个月的薪水便没了,要知道,C厂的薪水在本市已是中产水准。
做完头发,两人又逛进商场,女人的一生总和买买买脱不了干系。
物欲一旦敞开,似乎再难刹车。
高妈是第一个发现女儿变化的人。
她无心问道:“最近买了好多新衣服啊,连内衣都是成套成套的,老板给你加工资啦?”
高原脸一红:“妈,你怎么乱拆我快递。”
高妈嘟囔道:“我又不知道是你的,昨天银行还寄了一封信来,说要给你升级成白金信用卡。”她取过信交给女儿。
高原不动声色地收起信,短短几周内就把信用卡限额刷爆了,银行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让她再接再厉的机会。
她把前半生没买齐的新衣服和各式内衣,一次买够了本,同时,还报了一个摄影速成班,又去网上订了单反相机和配套的广角镜头,还没到货。
看来这回,高原真的要开始“内外兼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