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蒙上双眼,面朝阳光倾泻的方向无限快乐地飞行,暮春的歌吟不知泛黄了谁的忧伤。歌声戛然而止,指缝里偷偷蔓延的泪光,还有谁在坟前默默驻足了几度年华的依依不舍,一起埋葬了我看不见剧终的沉睡不醒。
阳光突然刺痛我的脸,飞行瞬间夭折,我又开始了绵绵不绝的坠落。在耳边呼啸不止的风里,徒增了垂直于地表的一切姿势,迎接或拒绝,拥抱或背对,像一对热恋的恋人一样缠绵,缥缈,若即若离。
我用一个整个身躯都平行于地表的姿势,像纵横交错的铁轨一样,不断地朝着岁月的尽头匍匐不止。最终只剩下夕阳里炊烟般的气喘吁吁。
许鹏,在想什么呢。小铁头也不回地问道。他似乎听见了身后的许鹏思索时发出的声响。
小铁,你说我们脚底下的路,什么时候才能归宿掉一些人的颠沛流离,从而使他们忘却自己的无家可归。许鹏突然停下来,朝霞无限慷慨地勾勒出他的剪影。
有些人他们始终习惯于走在路上,他们不想就此停下来,不是因为没有家的缘故,而是因为他们害怕被束缚。就像开在山崖上的花朵,用最接近风霜和阳光的姿势,等待时空的阅历。许鹏,有时候,我们又何尝不是一朵花呢。
可是我们的枯萎,永远屹立在盛放的前头。
所以我们双目历经的总是荒芜。许鹏,记得有一年的夏天,阳光异常灼烈地透过窗子,像一群裸露的精灵一样,在我眼皮上毫无遮拦地翻滚个不停。于是我醒过来,像先前得到了预知一样打开窗户,可是我始终没有想到,最先印入眼帘的是水面上一片狼藉的洪荒。从那些垂头丧气的残枝败叶之间,我看到了那根植于大地深处的苍凉,互相纠缠着一股脑儿漂浮了上来。那些荷叶还来不及处处盛放,就在一夜之间枯萎掉。第二年相同的时候,父亲就不声不响地和这个世间匆匆道别。
小铁很唐突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仿佛害怕自己的言语能力瞬间丢失。
一个言语正常而突然陷入沉默中的人,总有一天他会把他层层累积的话语,一个劲地汹涌出来。类似于休眠多时的火山,只要给它合适的时机,它就会不顾一切地喷薄而出。
护城堤上的风,总是源源不断地吹向这个南方小城的每个角落,吹过行走生息于其中的每一张年轻或年老的脸。
城市越来越年轻,可是他们和她们逐渐老去,不可挽回地,静静地等待一场时空与面庞的相映成趣。岁月从身边偷偷地溜过去,可是它却把痕迹,一点一滴地镌刻在他们和她们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在城市中央的一个十字路口,许鹏对着小铁的背影挥手,再见,小铁,我的漂泊即将接近尾声,从现在起我要面朝家的方向起程。有些东西终究一辈子都回避不了,坦然地面对它又何尝不是在诠释一类幸福呢。
许鹏一个人沉默地转身,企图用自己双脚的走向,来表达和坚定自己重新面对的信念。
小铁站在城市的中央,周遭是一片绵绵不绝的喧嚣。这个城市它始终没有赋予漂泊于定居的权利,它只是在不断地中转着下一个漂泊的始终,像一个到处兜售劣质商品的二手贩子,习惯于制造出一些令人出其不意的陈旧而寂寞的痕迹来。许鹏一度身影迷离地走在里面,最终却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弹断他手里的六根弦。
谁曾想起我七根弦的岁月悠悠,谁又曾记得我六根弦最初和最末的歌吟。而我的另一根弦呢,它是不是注定了去抗拒一个灵魂实现泅渡的醉生梦死。
我在梦里把自己像一朵花一样,小心翼翼地别到一面苍白而空洞的墙上。妈妈说,孩子,这样你就忘记了四周的寂寞。可是我忘记了四周的寂寞,却一直没有忘记内心的寂寞。我在那面墙上,看到自己一点一滴地被苍白覆盖掉,最终与它融为一体。在转身的时候,我听见一种轰然倒塌的声响,像精神病院里崩溃而失声的呐喊,一个劲地将我的四肢刹那间定格住,动弹不得。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度结实的灵魂,瞬间就趋向于一种煞有介事的虚无,自己成天面对着它却始终束手无策。
每当黑暗开始降临的时候,我都一如既往地展开了与之针锋相对的逃离。逃离这些容易让人灵魂产生虚脱的漫无边际的黑暗,逃离这些黑暗一切笼罩得到的地方,逃离它们肆无忌惮的吞噬。它们与光明的对峙,像一场你死我活的接力拉锯战。只有两个方向的战争,可是不能瓦解众人眼中的孤独。
小铁,我还在路上,你还听得到吗。我憎恨和逃离黑暗,并不是因为它不能瓦解我眼中的孤独,而是每当我深陷黑暗的时候,我就会看见头顶上方那团下坠的白色,以一种坚决而果断的姿势,毫无依恋地对这个世间说再见。身边有黑色的风呼啸而过,我闭上眼,四周随即开满了白得让人晕眩的花朵,我睁开眼时它们却毫不犹豫地一朵一朵地枯萎掉。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快速地穿过生命的每一段暗香涌动,像看见她在六楼的楼顶上,即将后仰的翩翩起舞一样。
当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时候,她那一袭干净纯白的连衣裙,一定是被四周的风,舞动得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一样。于是她扬起双手,把它们扬得很高,高得像盛开在一座黑色山崖上的花瓣。她仰起脸来看着它们,随后又低下头来看看自己那像芭蕾舞一样翩跹不止的裙摆,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快乐。
我是夏小牧。她对着四面八方的风无限快乐地呐喊。声音在风里摇摇晃晃,很久很久后那种摇晃才熄灭掉。
许鹏,你在哪里呀。每次我站到你面前,你怎么就看不到我了呢。你不是说要一直把我和我们年轻的誓言,一起养成走不动的小猪吗,一直一直到老都不要改变。
许鹏,你知道吗,当时我听着听着就快要高兴得流下泪来。你说我是头爱流泪的小猪,我说许鹏你滚呀,我是夏小牧,世界上最幸福的夏小牧。然后我们就一起格格地笑个不停,像两个干净的小孩一样。可是我笑着笑着就感到难过了,我难过得蹲下来,看到一群蚂蚁在搬家。我捡起一根小树枝,把它们拨过来拨过去的,看着它们东倒西歪地四处逃窜,我就开心起来了。
可是你却突然严肃起来,表情不再暧昧眼神一度冷漠。你说,小牧,以后不要再恶作剧了,我们已经长大了。小牧,不要总是神经质地生活在过去,我们除了爱情,还有即将到来的更重要的高考。
隔世的表情。扭曲的面孔。这不是和我在一起做过梦的许鹏。
我的梦里不再有绵绵不绝的花开,不再有大把大把洒满一地的幸福,也不再有灰姑娘闪闪发光的水晶鞋和风度翩翩的王子。
我们不能逃避的,除了现实还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可是留下来等待我们逃避的,却总是急于归宿,白头偕老是一种,举案齐眉是一种,梦回当初和视死如归是另一种。
说要把我喂成走不动的小猪的许鹏,已经爱了我整整五年时间的许鹏,一度用最甜美的花蜜装进我梦里的许鹏,冬天的时候会冲到我面前一边摸着我小辫子一边傻笑的许鹏,怎么突然就对着他深爱着的小牧,发那么大,大得快让人窒息的火呢。
许鹏,我是小牧呀。我是你以前一直爱着的以后会更加爱着的小牧。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吗。昨天你还摸着我的小辫子,对着满天的星星说,小牧姑娘从今往后都是许鹏小伙的梦中初恋。我当时问你初恋为什么总是找我呀,你就说我一辈子只恋一个人,除了夏小牧只有天上的星星。
我喜极而泣。每一次高兴来得太突然我就忍不住去流泪。至今我都不明白,一个擅长流泪的人到底算不算一个真正幸福的人。可是我却知道,一个真正幸福的人,她的眼泪也会像她一样幸福的。
幸福的人和幸福的眼泪,从来就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姐妹,至少在这年的春末夏初之前,对于夏小牧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有些人他无意间撞进你的梦里,梦醒后你没有看见他留下的痕迹,却能闻到他遗留的气味,说明你至少爱了他一个梦的时间。
年轻时的爱情,从来都不缺乏飘然而过的悸动。从这个暮春抵达那个深秋,又从这年隆冬跃过那年炎夏,有多少个心动的一瞬间,供我们走马观花或流连忘返。我们停下来驻足的那一刻,或许便是我们在对方眼里深陷的那一刻。
相爱为寂寞唱起了挽歌。谁的念念不忘漫过我的望眼欲穿,谁的擦肩而过葬了我看不见尽头的纯白色起舞。
记忆里的纯白色总是烙满落英缤纷的痕迹,淡得快要融化成模糊的一片,肉眼似乎难以去辨认它,可是把脸轻轻地贴上去,心跳依旧仓促而有力。
午后的阳光很晃眼,把脚小心翼翼地踩上去,似乎能听到一种滋滋作响的声调,仿佛从遥远的远方传来的蝉鸣一样,隐约却可以穿透心扉。
夏小牧把单车骑得像敢死队一样,离弦之箭是一种说法,风驰电掣是另一种说法。我的大好年华和心爱的牛仔裤,就是在这上面渐渐磨掉的,夏小牧用那种接近诗人的口吻,自我陶醉地唏嘘和感慨了一番。
许鹏若有所思地走在校园干净的水泥路上,背着一把崭新的木吉他,上面缠着流落指间的六根弦。那个时候的许鹏,成天做着关于四处流浪和随地歌唱的一切梦想,年轻却并不繁复,像从眼角处拂过的透明而温暖的风。
两个人几乎同时到达水泥路的拐角处。许鹏在多年后的一个夜晚,和小铁一起并肩坐到那个南方小城的护城堤上,对面是城市一片层层叠叠的灯火阑珊,声音异常颤抖地说,小铁,有些相遇的瞬间,注定是一辈子沦陷的开始,也注定是两个人终其一生都完成不了的相互救赎,即使怀抱相同的体温去彼此安慰。
对不起,没撞着吧,刹车坏了,我叫夏牧。夏小牧纵身一跃从车上跳了下来,一口气连人带车都说了一遍。
许鹏轻微地摇了摇头,用看似很否定的姿态来表达自己还能挺得过去。可是她在他面前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的姿势,早已像一块愈合不了的伤疤一样,迷迷糊糊地就定格在他的心间,不经意却永不褪色。多少年后他还会去想,那一次她从单车上的纵身一跃,是否早已注定了她后来会爬上六楼的楼顶,背对着地面完成一幅白昼盛开的水墨画。只是把身体下坠的弧线充当了画笔,血流纵横和黑夜无边当作了写意的背景。
她的两次纵身跃下,始终都是为了一个人。一次是阳光下的相知,一次是黑暗里的诀别。
有些爱情,注定了要始于阳光而终于黑暗。正如有些飞翔始于翩翩起舞而终于血流汹涌一样。
你叫什么。
夏牧。
你出生是什么时候。
夏末。
这样的对话从一开始就重复了无数次。可是他们却像刚认识对方一样乐此不疲。他们有时候真的像两个近乎透明的小孩,没有过多和刻意的修饰。
以后我叫你小牧。夏小牧的小牧。
嗯。以后我叫你许鹏。
我本来就叫许鹏呀。
我本来就叫你许鹏呀。
呵呵。
呵呵。笨蛋。
谁春末夏初的吟唱,淹没了我四季落花的歌舞升平。谁流落街头的异想天开,焚尽了我从此孤独的无家可归。
当你老去的时候
我能不能陪在你身边
背着你一起看夕阳
一起数尽那落了门牙的月光
当我老去的时候
你还睡不睡在我身边
梳着开满杜鹃花的小辫子
唱起人间绵绵不绝的四月天
当我们老去的时候
我们会不会想起小时候
风里吹起谁的小辫子
老师曾经教给谁的童谣
和藏在外婆枕头下的桂花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