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铁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注视着一个个表情麻木的人在身边流连忘返地来回穿梭。小铁注意到每一个人从身边经过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来不及歇息又从身边跌跌撞撞地起身走开,身影飘忽却意志坚定。
车厢里的空气在人群的日夜轮换与搅拌下,逐渐变得混浊不堪起来。小铁在这种到处洋溢着汗臭与零食气味的氛围里,感到一阵阵心悸的窒息与晕眩毫无缘由地袭来,使他快要闭上眼昏昏欲睡过去。列车偶尔会开进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小铁这时就会努力地把自己的眼皮双双打开,把叉开五指的手伸到眼前,小铁于是看到那些不知来路的微弱光线,很奇妙地在手指间一晃一晃地翩跹起来。
小铁想,这些没有来路也忘了归路的光线,它们在黑暗里像一只只迷途的鸟一样,不知疲倦地把孤单和寂寞起舞。
暮春的早晨在人群喧嚣的车厢里依然燥热不已,小铁的额前和掌心渗出了许多细密而温热的汗粒。小铁无意间握紧自己的双手,顿时一阵潮湿的疼痛沿着掌心上那些支离破碎的线条,一截一截地在脉络开始的地方横冲直撞起来。
小铁心想,有些模糊的疼痛它们始终蛮不讲理地清晰地得到呈现。
铁轨上那些隆隆而过的摩擦声,从此载起谁放不开手的变迁,别离谁遥遥注目的颓伤。
小铁把脸转向窗外,看着那些不再熟悉的树木和田野,一股脑儿在睫毛覆盖的眼角处疾速向后远离而去。小铁想,那些曾经那么熟悉可爱的面孔,怎么突然就一个个在视野里模糊了呢。小铁顿时感觉很疲惫,于是闭起眼睛,渐渐在火车沉闷的隆隆声中瞌睡起来。
少年小铁和少年苏木手牵手气喘吁吁地跑向不远处的月台,苏木看见月台旁那些散发出巨大分贝的火车,瞬间就在苏木的眼里花里胡哨地跑远,苏木感到那种贯穿地表的震颤,很快从脚底潜伏进苏木全身的每个细胞。在接近月台上锈迹斑斑的栏杆的那一刻,苏木停住了向上迈动的脚步,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轮流晃动着他的两个脚尖。
苏木,快来呀。小铁很快翻到栏杆的那一边,把一只手伸到苏木的眼前,异常快乐地叫道。
苏木看着小铁像一只鸟一样,轻快地在栏杆两侧穿梭个不停,眼里装满了满心欢喜的新鲜和难以抑止的满足。小铁真是个长不大的快乐的孩子,苏木想。
天空突然洋洋洒洒地掉起了雨滴,苏木仰起脸,就有一滴雨不小心落进了苏木的眼眶里,苏木的双眼在小铁的背影后潮湿了起来。这样的天空,是不是从开始,就注定了为谁掉眼泪呢。
苏木学着小铁的样子,把两只鞋脱下拎在手里晃来晃去。小铁牵起苏木的手,两个人光着脚丫沿着磅礴的铁轨一路奔跑了起来。在一辆列车迎面呼啸着汹涌而来时,小铁放开一直牵着苏木的手,张开双臂像一只鸟一样,在一片尖厉刺耳的汽笛声中沿着铁轨飞翔了起来。
在列车的汽笛声隐约地消失到快听不见时,小铁终于结束了飞翔式的奔跑与追逐。
苏木,你说这些交叉而过的铁轨,它们究竟有没有尽头呢。苏木,如果我们沿着这些在风中静止的铁轨一直走下去,我们会不会最终到达世界的另一头。
小铁缓缓地一个人蹲下来,把手一遍遍抚摸过这些浸润了雨水的铁轨。很长一段时间后,小铁才仰起脸对着苏木说,苏木,它们没有一点温度,都很冰凉。
回去的路上,小铁拉起苏木的手快乐地晃过来晃过去,苏木感觉到了小铁身体深处开始了莫名的颤抖。苏木,你说这些铁轨最先带走我们中的谁呢。小铁指着铁轨向前延伸的方向,一本正经地把脸转向苏木。这个时候雨停住了,远远看去的月台上黄昏史无前例地蓬勃起来。
列车在一阵微弱的震颤后停驻了下来。小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冗长而繁复的梦,我在梦中又见到了少年时候的苏木,小铁想。小铁揉了一下双眼,随即把目光驻留在窗外,小站台上挤满了因过度焦灼憔悴而逐渐扭曲变形的面孔,每一副面孔下都支配了一个年轻落寞的身影。他们在来来往往的站台上,像一群迁徙途中的鸟一样很快一哄而散。
小铁最终在一个陌生的南方小城里停下来。
苏木想,有些人,他们终究习惯于一直走在路上。比如苏佳成,比如小铁。他们的灵魂在双脚落地的时候就开始了放逐,直到枯萎。
一个人的时候,苏木喜欢走到外婆的墓碑前,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下午。黄昏快要沉沦时,会有一阵窸窣的风,很轻柔地拂过外婆坟上那些不知名的花草,苏木闭上眼就闻到了风中隐约的芬芳。
诺诺身上那些绵绵不绝的雪,轻易地浸润了苏木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我的梦在外婆呼唤中开始,可是它注定缺失一个令人信服的回归,仿佛碎裂镜子里的倒影,拥有无数个视角,却怎么也拼不回一个完整的原象。苏木不假思索地想。
外婆她在天堂里过得怎样了呢。她找到一直不停歌唱幸福的天使了吗。她和外公会不会重归于好,此刻正围着一张有好看烛台的大桌子在准备晚餐。
小时候外婆就告诉我头顶上有一米长的阳光,我用力地跳起来,如今怎么就够不着了呢。
苏木想到这里,忽然看见许多数不清的悲伤,从高远的天空大片大片地砸了下来。它们很快在苏木的身旁集结,在黑暗开始降临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苏木整个身躯笼罩住,使他一再动弹不得。
有些人有些事情,我们终究是挽回不了也抵挡不住,我们只有选择默默地去祈祷和顺应。苏木想。
高三的时候,英英逃掉高考前一次很重要的学校统考,去给小铁送行。在站台的人群里,英英看见了背着行李包的小铁,他很落寞地低着头静止在一片喧嚣声中,一阵风突然从人群这头吹过,他的头发轻易地在风里东倒西歪起来,然后很快化作一场看不见终点的舞蹈。
这样节奏泛滥的起舞,究竟凌乱了谁在岁月尽头打马而过的歌吟。
英英看着那样的小铁,心里突然就有一种质地僵硬的东西,一下一下地划过。动作缓慢,伤口却深不可测。
英英随着那种来回划过的节奏,艰难地迈开双脚走向人群里落寞的小铁。英英感觉到双脚被地面狠狠地吸住一样,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也许这就是灵魂泅渡地表的一种方式吧,虽然沉重,可是它始终面向幸福。
小铁这时无意间看见英英朝自己走来,面容呆滞步伐平缓。她终究还是来了,我始终躲不过她,躲不过她的执拗与天真,躲不过她身上那股孩子般的傻气。
我很想知道,那天到底是黄昏明亮的忧伤,还是英英一路混浊的目光,一个劲地灼伤了我不忍去对峙的沉湎。我看见另一个小铁从我身体里走了出来,一直没有回头地朝着夕阳沉没的方向走下去,突然双脚立足的地方开始断裂,于是他的行走瞬间变得空洞而缥缈。没有立足的行走注定是一场烟花的迁徙,华丽却稍纵即逝。
英英在小铁的身前立定,小铁的头还是和先前一样低低的。小铁,可不可以跟我回去。英英语气里饱含一种天生透明与脆薄的介质,让人不忍再用任何言语去碰触。
小铁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站在那儿,周遭是熙来攘往的人群,小铁的欲言又止在一片喧嚣声中渐渐归于沉寂。英英的双眼在小铁浓得化不开的沉默里,一点一滴地模糊成雾蒙蒙的一片。英英看见周围的人群,正以一种越来越大的频率向四面八方涌动,他们的身影逐渐模糊,可是她听见了他们从她身旁刷刷而过的声响。小铁的沉默在那种声响里真实而具体地定格,像一块鲜血淋漓的伤口,裸露在到处都是挥之不去的阳光下。
小铁,可不可以不走了。这里有许多一直默默爱你的人,母亲,苏木,还有我。没了父亲我们可以一样去生活得很好。
英英把手伸到小铁的面前,她抚摸到他面部的轮廓,她的手细致入微地在他的脸上一遍一遍地滑过,表情寂静内心却始终潜流暗涌。
一滴泪从小铁眼中滑落。寂静无声地在英英手背上曲折蜿蜒。
寒冷迅速从那一小片皮肤上蔓延开来,英英的手感觉到了小铁内心的颤抖,节奏有力地贯穿了英英整个身躯。英英的抚摸僵硬地定格在小铁的脸上。手背上凝固的泪痕,还有众人看不见的伤口,和谁无边的落寞一起,血肉模糊了夕阳下谁和谁永无止境的沉默相对。
英英想起那年夏天的小铁。那年一整个夏天的时光都浓缩在一个男孩背影上,英英当然记得,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曾和夏天一样明亮过。
英英所在的女生公寓楼下就是操场。一个夏天的早晨,天还没亮英英就爬了起来,将脏了的内衣裤洗好后,小心翼翼地挂在阳台的晾衣钩上。这时候一阵风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吹过来,吹疼了英英目光干涩的双眼,也吹落了英英最爱的那件胸衣。
英英眼睁睁地看着它抖抖地往下掉个不停,像一只放远了突然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令人始料未及却始终无能为力。英英后来总是想,当你最爱的一件东西从你手中不小心脱离,这不是令人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你眼巴巴地看着它离你越来越远,你却怎么也够不着它。
那件精致小巧的胸衣,最终飘到一个在操场晨跑的男孩的面前。
有些莫名其妙的巧合,会是一个人一生疼痛的最终根源和归宿。
男孩停下来抹了一下额头细密的汗粒,随后弯下腰拾起它。他很快回过头去,企图可以找到它的主人。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件带有湿润的肥皂香气味的胸衣,他三番五次地把头转向它可能的飘落途径的源头,始终没有寻找到它应该有的主人。
或许它是从天上不小心掉下来的吧,可它究竟是哪位仙女的呢。小铁朝着楼群的方向,仰面望着那年夏天的天空淡淡地笑了笑。
英英躲在阳台的窗帘后,一瞬间发现他的微笑很明亮。这时候阳光越过千山万水,在东半球某个操场的角落里和某个楼群的窗帘后,正炽烈刺眼地汹涌起来。夏天的阳光总是那么浓密而犀利。
英英后来总是喜欢把一只手叉在小铁的面部,表情严肃地说,你干吗把一件女孩的内衣保留了这么长时间。
因为我舍不得丢掉它,我想找到不小心遗失它的仙女。小铁字斟句酌地辩解,无辜得像一个饱受欺负的孩子。
火车的汽笛声从远方悠扬地传来。小铁知道,那是一种类似于归宿的东西在持续地召唤他,他再也没有半点回旋和遐思的余地。
小铁,可不可以带上我,开始一段流离失所的直到终老的幸福。英英把头歪向一边,眼里满是人群和夕阳晃动的倒影。这样颠倒了时空的变迁,是不是注定要遗弃谁埋在心头的路过与不舍呢。
小铁背过身去。英英本以为可以一直定格在他脸上的抚摸,瞬间从他扭曲变质的面孔上剥离开来。英英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再次袭来,她看到他留在她手背上已风干的泪痕,和他沉默无语的转身一起,泛滥了她眼眶里的所有液体。
最难过的是你看着它离你越来越远,你却怎么也够不着它。
苏木满头大汗地赶来时,看见小铁的背影正在暮春的季节里远离。铁轨轰隆隆地载着小铁,开始了漫无止尽的一路南下迁徙。我还是来晚了,可是就算我来得准时,他不也是一样地选择远离吗。
有些人的脚步我们始终不能挽留。
苏木看见英英像一个受伤的动物一样,在寂静的夜晚躲进人烟稀少的山洞里,伤口溃不成军,疼痛却千军万马地覆盖。呜咽得不到救赎,眼泪没能形成解脱。
苏木,他走了。
嗯,他走了。
可是他没有带我走。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英英,不要怪罪小铁。他始终习惯于一个人,可是他从不感到孤独。小铁是个奇怪的动物,有着和我们不同的泅渡灵魂的方式。
也许父亲的离去,是他深陷漂泊的伊始。有时候他是个在疼痛面前习惯一言不发的人,他总是觉得许多东西自己一人便可以去背负。我只希望他过得快乐。
英英,小铁会快乐的。他一直是个单纯快乐的孩子,小时候就是这样。
我们一直以为他是个长不大的快乐的孩子,可是现在他突然长大了,我们怎么就看不见他的快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