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鸢回屋时雨势稍减,千重烟纱萦绕云天,空中细雨飞濛,飘若柳絮,丝丝春寒悄然倾入襟怀。庙内安静寂落,莫娘与硕歆双双沉默,她们虽料到小姐伤得严重,真正看清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又忍不住滚湿眼眶,远比伤在自己身上更加沉痛。
谢鸢立足门前,水天一色的长衫沾带些许冷意,檐下细流如注,挡住了他眼中瞬逝而过的色彩,开口询问:“可是包扎好了?”
硕歆脸上泪痕未干,木然点了点头,如同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兽般楚楚可怜,低低“嗯”了一声。谢鸢收起竹伞走进来,关怀道:“雨天寒气重,你二人身上的衣物也还湿着,不妨一并换了,我可以等。”
两人只顾伤怀,再难有其余的心思,莫娘将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心不在焉道:“多谢公子关心,不必了。”
谢鸢没再多说什么,举步过了泥像。
角落里架有一只简易的吊炉,以三根木棍支撑,炉下薪柴燃尽,瓦瓮中沉闷的咕咚声逐渐平息,谢鸢掩袖取布,拿下盖子,馥郁撩人的鲜香霎时传遍满屋。鲜美的雉鸡佐以蕈菇香料煨了一瓮,野味浓酽,叼香醇厚,勾人食指大动。不多时,硕歆秀鼻抽动:“什么味道?”
她与莫娘寻味看去,见谢鸢持羹勺将白玉般的浓汤舀进钵里,随手置于石案上任其冷却,然后拿起一卷书阅览起来。
此人身形清瘦,温文有礼,言谈举止不咸不淡,不过分亲近,亦不刻意疏远,单见他眉眼修俊,相貌清容,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看似个出身书香门第之家的文人雅客,又宛如云端堕下的落魄王孙。
莫娘阅历丰富,眼光毒辣,自问识人辨物多少能拿捏出分寸,此可却感觉看不透这个年轻人。硕歆的关注点显然与她不同,拭了把口水,晶莹的眸子里有亮光闪耀:“莫娘,是雉鸡哎,闻着好香。”
莫娘回过神,好笑道:“你这丫头,山里何曾缺过你珍馐美味?小姐胃口不好,老爷子变着法哄她吃点东西,天南海北,水里天上,还不都进了你的肚子,一只野雉也能馋成这样。”
硕歆不觉羞臊,一板一眼道:“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嘛,我们在沙漠里躲躲藏藏这么久,我都没正经用过一顿饭。”
“镇子上你没吃?”
硕歆犟嘴:“能一样嘛,那些乡野村夫烹出来的东西油腻腻的,看起来就没食欲,再说都过去一天了,你不饿我还饿呢。”
莫娘无语,硕歆见她不说话便兴奋道:“你等着啊,我把他的瓮抢过来!”女孩故态复萌,撸起袖子就要行动,莫娘拉住她:“臭丫头,莫要胡来,别忘了我们眼下的处境,不可妄生事端。”
硕歆当她不允,既沮丧又委屈,别过脸去:“莫娘瞧不起人,总以为我嘴馋,你真觉得我是为了自己?小姐伤得这么重,正是养身体的时候,若不进补可怎么好。”
莫娘颇感欣慰,哄道:“我岂会不知你的心地?你便讨要,也且等他用过那一碗,明白?”
硕歆来了精神:“你是怕他……”
于是两人耐着性子等待,没过多久,谢鸢放下书札,似乎朝这边投了一眼,清削润薄的唇角掠出一丝笑意,端碗执勺优雅品尝起来。硕歆得了指令,雄赳赳气昂昂来到跟前,心想先给对方来个下马威,谢鸢俯身正舀第二碗,看她故作刁蛮的小模样,抬首便笑了。
一笑雪落天山,雾漫琼林,是明月过尽千江后的温润,是风晴云霁般的清和,明眸中轻敛光华,若三春暖云,和风细雨,阳光普照大地。女孩一下子呆住,保持掐腰的小姿势再没能言语半句,直到那人牵过她的手掌,将一只满盛的钵碗塞进去,提醒道:“当心些,别洒在衣服上。”
硕歆瞪圆秀眸:“这是,给我的?”
谢鸢仿佛能洞察人心,温和地笑了笑:“你们看了许久,不正是怕我在汤里下药,现下可宽心了?”
原来他都知晓的,硕歆微窘,捧着碗喜不自胜,突然又道:“不对,这钵和勺子都是你用过的,你竟这样心安理得地让……我吃你口水?”
谢鸢道:“因我跋山涉水,一应行装从简,膳食所用也只备了这一副。姑娘若是嫌弃,在下的水囊中尚有余存,漱洗一番即可。”
硕歆正要应下,见莫娘不动声色对自己摇头,她虽不解倒未擅做主张,昂然挑起小眉毛:“算了,折腾来折腾去怪麻烦的。”
莫娘揽起林雨墨的身子,硕歆使勺舀少许汁水小心翼翼往她嘴里送,同时抱怨道:“莫娘,那谢鸢虽有模有样,好歹是个男子,他唇齿间碰过的东西,换我倒罢了,如何能再入小姐的口?”
莫娘抬手敲她脑门:“小机灵鬼,何时见你这么懂礼数了?”
硕歆哼唧一声,莫娘解释道:“如此虽欠妥当,但形势不由人。这位谢公子身份不明,与我们又是萍水相逢,他若诚心帮衬,我自是承其恩情。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你须晓得无数祸端都是由细枝末节所引发,多防备些总是好的。”
硕歆不敢苟同:“汤都喝了,还怕人家在水里下毒,你真够多心的。”
“还不是你闯的祸,招呼不打就敢单枪匹马闯进中原人的阵地,到头来一点准备没有便开始逃命。”莫娘嗔她一眼:“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呀,以后就会懂了。”
拖拖拉拉喂了一阵,碗底见罄,除少部分进林雨墨口中,多数溢洒出来,两人倒不免松了口气。
谢鸢立在简陋的窗前借着天光仍捧书在看,窗外飞雨潺绵,冰丝织错,他清索的身姿挺如玉竹,气韵温冷不迫,依稀多了几分莫名的寂寥,竟形似雪地里一株清冷傲洁的寒梅。莫娘眼中流露疑惑,越发感觉此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硕歆倒是人小鬼大,朝她挤眉弄眼一番,两手绞在腰后扭捏道:“大哥哥,一只山鸡你也吃不完,能分我一些吗?”
斜光微雨流转,半榭韶华悠然,谢鸢回首注视这个三变其脸的小姑娘,不由轻轻莞尔。试问,一个娇俏可人的女孩带着羞怯与不安,明眸善睐,顾盼生姿,便这么甜言软语地相求,谁能拒绝的了?
他淡声道:“会解绳扣吗?”
硕歆愣了愣,忙不迭点头:“会!”
“唔……瓮归你了,可满意?”
硕歆笑逐颜开,三两下解开吊炉,而后谢鸢便感觉上当了——女孩倾尽汤汁,扬起袖子撕扯鸡肉往嘴里塞,举止粗鲁暴躁,与之前娇软甜糯的模样判若两人,毫无女儿家的温柔贤淑风范。
莫娘啼笑皆非,见她讨好递过一只香喷喷的鸡腿,无奈道:“你这丫头,平日都是雨墨给惯坏了,人前也没有半点体统,若你们两个独处,该不知疯成什么样子。”
硕歆骄傲仰起下巴:“那是小姐疼我,从来不拿我当丫鬟待。”
“你还晓得自己是丫鬟?我瞧比主子都金贵。”
女孩一张俏丽的小脸在她眼里放大:“莫娘,你不会吃醋了吧?要不这样,以后有好吃好喝的,我先任你挑,剩下的再归我如何?”
“没大没小,谁稀罕和你争。”莫娘敲她额头,继而朝谢鸢致谢:“承蒙公子照拂,我主仆三人落难至此,这孩子又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谢鸢抱书还礼,其优雅从容无丝毫挑剔之处,不疾不徐道:“夫人言重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点滴情分岂敢称麻烦,换作夫人,我想也不会吝啬区区几碗汤水的。”
但见他气度清贵,温文尔雅,一切恰到好处,莫娘暗生欣赏:“对公子来说,或许只是一些药草,几碗汤水,于老妇人却是救命的恩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身上也无它物,只存有几张银票,俗是俗了些,望公子不要嫌弃。”说完,自袖中取出几张百两的银票送过去。
谢鸢遂笑,眸中一如既往的明润,依稀似云间月水中花:“夫人前言在耳,谢某亦亲身所历,西域确有诸多强匪。与其携重金前行反不如轻身简装,嫌弃不敢,银票断不能收,还请见谅。”
他驳得有理有据,谦逊亦不矫作,莫娘更添喜欢,硕歆却咬骨头道:“哎呀,你这人真是麻烦,给你银子你不要,还啰啰嗦嗦一大堆。”
莫娘轻斥道:“丫头,不要无礼。”
硕歆吐吐舌头:“你又凶我,我看不惯你们装模作样、推三阻四的不行?”
她不谙世事,说得又为露骨,莫娘大为汗颜:“公子无需理她,这丫头打小长在山里,缺少人管教,一直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
“无妨。”谢鸢脾气极好,温言笑道:“世人多伪作,姑娘难得随心所欲,其率真可爱自成风韵,令在下耳目一新。”
也是他夸得明目张胆,硕歆耳根子一红,有些飘飘欲仙:“大哥哥,你真这样觉得?”
谢鸢笑看一眼不置可否,言归正传道:“夫人,恕我直言,在下的确有一个不情之请需要叨扰,若有难处,权当我未曾提及。”
莫娘原以为这事算掀过去,没想他真的提要求,心底虽诧异,面色不改:“公子请讲。”
谢鸢道:“不瞒夫人,在下少年立下宏愿,志在履遍世间每一寸土地。如今出门游历多年,虽人在塞外然心系故园之情愈切,每思及此寝食不宁。”他将目光投向庙外一树欣荣盛放的桃花,目中隐露向往,似是有所感悟:“近日倒也想通了,天地之大何止万方,诚然我耗费一生不过蜗牛角上争长短,终难丈其冰山一缕,与其虚耗光阴不如留躯侍奉亲长近前,以全孝道,此为人子该行也。”
“公子打算回乡省亲,不再漂泊?”
“正是。”谢鸢点头:“在下步到此,见荒野千里,渺无人烟,若再席步回去,徒添劳碌不说,还需多费时日。夫人有车马代行,如顺道方便,不知可否载谢某一程?”
他居然要搭车同行,莫娘虽有触动,心底还是跳了一下:“没请教公子仙乡何处?”
“在下祖居昔国江州,灌江口一带。”
男子言辞诚恳详尽,端明了态度,莫娘未及回话,硕歆抢道:“哎呀,你也是去昔国,太好了,正巧能与我们一路。”
莫娘暗把这没心机的丫头骂一通,迎上对方略有期待的目光,委婉拒绝道:“公子坦言相告,我也不再瞒你,非老妇人不愿做个顺水人情,只因我主仆被歹徒追杀,命悬一线,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公子大好年华,若因我们所累无辜坏了性命,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谢鸢清容一笑,不甚在意:“若非有缘,怎会相遇,在下醍醐灌顶之时,适逢夫人三位到此,因缘际会早有天定,真当错过了才是惋惜。”
他句句在理,让人于心不忍,硕歆暗想人多热闹,跟着起哄:“莫娘,你就答应他嘛,路上多个人才好玩呢。”
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丫头,一只野鸡就给收买了!莫娘心里再骂,颇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你真执意与我们同行?”
“不错。”
“可是……”
谢鸢道:“在下不才,虽空有点滴文墨,却也看淡了生死。夫人若还不答应,便仍是那句话,只当我未提过。”
话已至此,莫娘再没说辞,唯有应承下来,回头瞪了女孩一眼。硕歆怯懦地缩回脑袋,又忍不住欢笑起来,莫娘拿她没办法,为林雨墨掖好盖衾,低声叮咛道:“路上长个心眼,照看好小姐。”
硕歆虽胡闹,对小姐却极为上心,轻重自有分寸,当下郑重点头。
……
一场春雨下了整日,及至傍晚才趋于放晴,庙外清风爽利,绿柳红桃,草木花树历经洗礼焕然一新,久违的霞光铺满天际,燃成千丝万缕的火烧云。莫娘道:“原不该牵连公子,但小姐伤势凶险,不敢耽搁,必得尽早寻个郎中诊治,星夜赶路还请包含。”
谢鸢已将纸笔行囊收拾妥当,背起竹筐道:“夫人多虑了,请罢。”
暮野四合,斜阳草树,暗淡的余晖湮没于连绵起伏的西山,月升日落,满天的星子交映成趣,夜空浩瀚如海,穷目处一览无垠。
亥时过半,车厢内一盏油灯散发着青黄的光芒,硕歆抵不住困意,趴在几案逐渐睡熟。谢鸢只手挑开窗帷,迎面徐风拂来,他遥望星河明月,光辉倾照大地,俯首那个女孩子静静躺在软榻上,素颜清丽如雪,乌发香沉如墨,落进一双清越温润的长眸中,便胜却了人世间一切的美好繁华。
三千潇湘夜,一朝伴卿侧。他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清宁,怔然看了良久,唇畔漾出一道柔和的浅笑,继续着眼于书文当中。
遥遥无际的官道湿泞打滑,路上多水洼泥坑,尤其是夜间走马,更为考验技艺与眼力,幸好莫娘赶车的本领不凡,虽稍有颠簸,倒行得四平八稳。马车慢行一夜,次日晨曦,硕歆朦朦胧胧转醒,她蹭掉嘴角的哈喇子,见对座一人单手执书的模样与昨晚相比竟一层未变,不禁讶然:“谢鸢哥哥,你一夜没睡?”
谢鸢抬眸,别有深意地瞧她:“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硕歆歪着脑袋,顾自揣测:“一定是车马颠的,你这人看起来弱不禁风,身子骨肯定不行,一点小小的挫折都承受不了,真对你无话可说。”
车驾徐徐停下,莫娘挑开车帘笑骂:“臭丫头,你夜里的呼噜跟春雷一样,换谁也不能静下心休息。打扰人家,还敢在这里贫嘴,不快给谢公子赔礼。”
硕歆顿时酡颜如醉,左右瞧着他们:“真的?”
两人相视点头,她蓦地捂住脸颊,随后顶嘴道:“我不信,你们一定是诓我,就算是真的,睡着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怎么知道?“也是她强词夺理惯了,放纵的小模样像一只呲牙咧嘴的猫儿,看在别人眼里唯有懵懂与天真,二人都笑。
下了马车,天色已经大亮,一片峨嵯巍丽的青山屹立眼前,草野碧翠,灌木盎然,空气芬芳而清新。莫娘拍打衣上的风尘,说道:“行了一夜,都有些疲累,公子与歆丫头去林中摘些果子吧,我喂喂马儿,咱们吃了再赶路如何?”
硕歆雀跃,满口答应下来,见男子面对山林发怔,好奇道:“谢鸢哥哥,你在看什么?”
谢鸢低头看她:“没事,走吧。”
硕歆便抓起小辫蹦跳先行,回望他倒背双手优哉游哉,忍不住催促:“你快点嘛,我都饿了。”
谢鸢面色微惬,仍是不紧不慢,硕歆鼓腮跺脚,拉过他的手道:“谢鸢哥哥,我给你说个事情,以后莫娘赶车,我们俩就负责找吃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