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天幕上群星逐渐隐没,不知谁的惊叫打破了宁静的早晨,惊起一群群雀鸦。
客栈前的大街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首,血泊灌流石缝,洒满石板与墙壁,百丈内变为了修罗地狱,浓烈的血腥气冲人鼻息,令人肝胆俱裂不由作呕。这是耸人惊闻的一幕,一干百姓指指点点,大气都不敢喘,能留下来观看的皆是胆大者,身着秀袍的戍卫团兵勇正在清理尸体,清平镇保证站在一旁脸色难看,心里骂翻了天。
江湖仇杀比比皆是,寻常有人横尸街头屡见不鲜,但此等规模的血拼简直骇人听闻,饶是保证见惯了大风大浪也忍不住脊背发寒。江湖中人自诩侠义,抛头颅洒热血,实则根本就是一群无法无天的莽夫,一言不合便血溅五步,扰乱一方清净属实可恨,索性没有百姓伤亡,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姑且算他们良知未泯。
客栈掌柜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白发一丝不苟,此刻暗骂晦气,只盼这弥天的血腥气能早些散去,立在保证身边闷闷道:“大人可要追查下去?”
“查?”保证翻个白眼:“怎么查,看这些尸首装扮统一,必然是有组织的,三十多人不声不响被抹杀掉,见血封喉,凶手绝对是个狠茬子。这等人物不是你我可以想象,惹急了兴风作浪起来谁也挡不住,可恨只管杀不管埋,还要老子跟着擦屁股。”
掌柜嘴角抽了抽,心底却松一口气,活到这种岁数自然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眼观鼻、鼻观心,默念佛祖保佑。
尸体被一一堆上板车,有客栈伙计与镇民帮忙收拾血迹,保证深深吸一口气,暗道冤孽。这时,一名年长妇人排开人群,郑重道:“保证大人,老妇人可否查看尸首?”
保证心生警惕,见妇人虽然陌生却是面善,柔和的容貌更添几分坚毅,眼里饱含风霜,一眼就知不是简单之人,保证忍不住嘀咕一阵,最终点点头。
莫娘抽出箭壶内几根残箭端倪片刻,三棱白铁箭簇冷光清泛寒意浸人,箭羽出自西域一支高山部落特有的黑隼,专供疏勒高阳王府采用,顿时眸中渗出冷意。捧起车上扎堆的弯刀看了看,刀柄赫然刻有隐秘的蝎状腾纹,莫娘心中已有计较:“阎王易躲,小鬼难缠,跳梁小丑一个一个浮出水面了。”
古墓遭劫分崩离析,往日虚与委蛇的各方势力终于开始动手,西域三十六国盘根错节,乃是一滩极深的浑水,人心隔肚皮,谁也不敢断定敌友。疏勒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眼下既能追杀到此,想来主上那边更是凶险。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端看谁能立到最后,对古墓落井下石绝对是这些人此生最大的过错,虎死余威在,何况主上还没有死,以两位主上的手段,无论何人都将承受灭顶之灾,待到古墓涅槃便是清算之时。莫娘脸色有些沉重,至少小姐目前已经暴露,往后的路一定更加难走。
保证隐隐洞悉什么:“夫人留步。”
莫娘知道推诿不过,编个借口搪塞道:“大人,这些人我识得,乃疏勒王幼弟高阳王府的侍卫,老妇人与高阳王曾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他的手下竟折在这里。若有机会,请大人查明事实,还死者一个公道。”
保证眉眼急跳,这话说的,他深深看一眼妇人的背影,目露思忖:“胡掌柜,此人底细如何?”
“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半大的少女,初来乍到就包下老朽那座闲置多时的后院,日常用度无一不精,非富即贵。楼上包厢有两位公子与其相熟,看得出来都是顶尖的人物,不显山不露水,其余没什么异常。”
保证点点头:“只要不胡来就好,听她的口吻似乎与什么高阳王有旧,仔细着点,莫要怠慢。”
“老朽醒得。”
一名持长枪的伍长道:“大人,是否追凶?”
保证瞪他一眼:“你有几条命往里搭,王府的奴才,再不济也非戍卫团兵员三拳两脚可比,千里迢迢把命送在这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个惹不起,两个也惹不起,还是少插足这些恩恩怨怨为好。”
……
早起的房客如惊弓之鸟,不乏有目睹尸横长街者,内心五味陈杂,几十条人命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血淋淋的现实就这么呈现在眼前,直到街面被清洗干净,仍有人回不过神来,后怕之余更多的是庆幸,庆幸血浪没有波及到自己,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个面目粗犷的行脚客抓起茶壶猛灌两下,见众人心有余悸的表情,呔道:“这就是江湖,有人生有人死,刀口舔血,浪迹天涯,行走在刀锋之上,当踏进武林的那一刻就要做好把性命置之度外的准备。”
一众房客大多是跋涉投宿的商贾,等闲哪里见识过这等惨烈场面,前半夜还是载歌载舞的花灯集会、人间天上,一觉醒来就化为了冤魂炼狱,血腥与杀戮充斥,当下一道道木门“啪”地关上,连半个脑袋都不敢探出来,那行脚客嗤道:“一群怂包。”
莫娘迈上二楼,正要敲门,两扇门板突然朝里洞开,明华如玉的少年立在眼前:“夫人请进。”
莫娘稍感诧异,进到房内开口便问:“墨公子……”
“是我做的。”少年眸心平定,宛若两颗晶莹朴实的墨玉,淡淡述道:“公子曾提到三位的处境,晚辈力所能及,自当不遗余力。”
他说得风轻云淡,短短一句概括了昨夜的凶险,其余再不多谈,一切尽在不言中。即便亲眼目睹过少年斩杀山匪时的风行雷厉,莫娘也不禁感到吃惊,除此之外只有无尽的感叹,深深道:“大恩不言谢,墨公子屡次相救,莫娘感激不尽。”
尤其是在不知自己三人的身份之下出手更显难能可贵,莫娘暗暗叹息,忽感无地自容,强烈的负罪感油然而生,若是这对主仆他日明了自己等人出身古墓,不知该作何感想。墨白显然没有去猜她的想法,从善如流道:“夫人不必言谢,我家公子曾蒙夫人庇护,纵然千难万险,晚辈也会与三位同舟共济,况且这是公子的吩咐。”
谢鸢……
从没有哪一刻让莫娘觉得这个年轻男子如此遥不可及,亦或是这些时日不再同吃同住,他似乎变得愈发缥缈朦胧。君子风仪,与人为善,信手闲庭间仿佛掌控一切变数,清风弦月的气度教人心生尊敬与依赖。细细想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龄男子从昔国跋涉至西域,需要的不仅是见识与胆魄,更代表超然的智慧。
莫娘吸了一口气:“天色尚早,就不打扰谢公子了,请代为转达谢意。”
“自当带到。”
回到后院,硕歆正在花丛中跳来跳去,手里抓着几色蔷薇不停采摘,莫娘摇头笑了笑:“臭丫头,成天无所事事,还不去给小姐抓药。”
硕歆回眸娇俏一笑,纷秀的眉眼钟天地灵气:“莫娘,你从外面来?街上是不是死人了?”
莫娘的眼角狠狠跳动,突然沉静道:“歆丫头,有人找来了。”
硕歆怔了怔,二人相视无言,莫娘道:“丫头,我们走吧。”
硕歆盯着手里的花不吱声,眼圈突然有些发红:“莫娘,你想好了,小姐刚刚养了几天伤,总算有点起色,前一日我给她换药还染了满盆的血。那个呈姑娘吩咐小姐需要静养,真到了反复发作的时候,我怕……会要了她的命。”
莫娘掌心紧了紧:“是我大意了,刚过几天平静日子,连最初的戒心都没有把持住。若不是那个少年出手,我们连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必然会无声无息间遭劫,恐怕后果难料。”
“是什么人?”硕歆问道。
“疏勒王庭,蝎王部落的影奴,虽说不难对付,但这些人下手卑劣,无所不用其极,教人防不胜防。此地已不稳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再呆下去迟早生变。”
硕歆皱皱秀气的小鼻子:“柿子捡软的捏吗,是非都是那两个老头惹出来的,凭什么遭殃的是小姐?”
莫娘略微苦笑:“人家可不会这样想,古墓这些年威势太盛,主上雄才大略,十年布局不知挤压了多少人的利益,西域诸国人前一套背里一套,有几个心服口服,一朝失手就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何况背后还有乾贞帝的影子,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主上到如今还没有赶来,情况比预料中的要严重。”
硕歆想了想,迟疑道:“那两个老头能应付得来吗?”
“论武功谋略或许有人可与他们其中一位成兑子,但绝不在西域。”莫娘素来言不过实,对主上之能却深信不疑,当年北月的前后两位国师联手,动起真格来还没什么能难住他们。
“这么大能耐,连徒弟都护不住!”硕歆轻嗤一声,冷哼道:“我不管,大路朝天,谁敢伤害小姐我就打死他,小的我打,老的你打,来一群老的就让墨白打!”
莫娘哭笑不得,这丫头铁了心仗那少年的势,说起来她也拎不清墨白的武功到底有多深,从其出手来看多半只比转轮王之流略逊一筹,但足以应对七成以上的变数,不过归根结底与人家非亲非故,萍水相逢便把他二人拖进泥潭,却是于心难忍,有些事可一可再不可三,亦不能把生死全然寄托于他人一念之间。
女孩慧眸流曳光彩,仿佛洞悉她犹豫的根源:“莫娘,你就是脸皮太薄,顾忌来顾忌去,自以为考虑得当,实则聪明反被聪明误,辜负别人一片心意,这么粗的大腿不珍惜会抱憾终生的。”
莫娘禁不住白她一眼,这丫头顽劣归顽劣,鬼心眼儿一个不少,很显然莫娘被说动了:“怕还要跟谢公子商量一下,毕竟是牵扯身家性命的事,情谊归情谊,到了不可为的地步总不能连累人家,不然与恩将仇报何异。端看他们决定何时启程,届时再行计较。”
硕歆打个响指,笑吟吟道:“包在我身上,我先去抓药,回头便去央求谢鸢哥哥。”
这臭丫头也不是一无是处,莫娘想了想,隐约觉得这丫头有什么瞒着自己,最后那一抹狡黠的笑分明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摇摇头,莫娘暗道小孩子心性,好了伤疤忘了疼,总把敌人想象得太过简单,御虎堂前车之鉴,几近乾贞帝亲自出手,天下人谁敢小觑,便是两位老爷子也需慎之又慎。
风起如梭,吹皱了一池春水,林雨墨伸出手接住那温暖的朝阳,纤纤玉手柔慧亦苍白,指间有流沙飞溯,如岁月消逝的痕迹,她睁开眸子,任细碎的阳光照进眼底,除了不适终究没能辨清一丝色彩。
莫娘看向慵懒娴静的少女,眼中仿佛映照出另外一个身影。清冷雍容的贤缮皇贵妃是天下子民心中的月光,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毕生难忘,雨墨儿承继了那倾国倾城的容貌,也延续了北月谢幕后的残曲,若说命运多舛,谁又及得上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
她的坚韧更胜其母,性子之沉静,极少有什么能牵动一丝一缕的情绪,当一座心城封闭,喜怒哀乐皆于她慢慢远去。莫娘暗叹人老了,感慨也多了,一些回忆时不时就会窜出来见见光,摇摇头笑道:“雨墨儿今日感觉身子如何,肩上疼得可还厉害?”
林雨墨收回手,缩进袖里:“好些了。”
这丫头惜字如金,一贯的平平淡淡,莫娘坐到旁边欲陪她说说话,一时不知聊点什么:“雨墨儿,昨晚你与谢鸢……”
林雨墨摇摇头,显然不欲谈及。莫娘有些语塞,良久道:“歆丫头去找他们了,眼下多事之秋,往后的日子难保会太平。我打算避一避,硕歆那丫头不同意,不过有墨白相助,留给我们的余地也宽裕些,雨墨儿的意思呢?”
林雨墨沉默一瞬:“你做主就好。”
莫娘起身离去,林雨墨却叫住她:“莫娘,师父快到了吧。”
莫娘微愕,不知她要说什么。
林雨墨静静启口:“待师父来了,你便随他们回古墓吧。”
……
又是一个热闹的早晨,红墙绿瓦间升起袅袅炊烟,街上人影幢幢,笼屉里的包子散出蒸腾热气,诱人食指大动。相较往日,今早的天空亮得更晚些,镇上似乎蒙了一层诡秘的气氛,若阴云缭绕,英冷挺拔的戍卫团兵员刃不出鞘、三五成群巡视街头巷尾,予人凛然冷肃的感觉,不时有百姓窃窃私语。
硕歆见怪不怪,左手提着药、右手一条香喷喷的烤鱼穿行在大街上,小辫子一甩一甩,蹦蹦跳跳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没心没肺的不良少女。
整条街的店铺被她混个脸熟,许多人都知道这个外来丫头每天早晨必会途经拿药,除此之外还格外喜欢精奇新鲜的小玩物,出手阔绰大方,买起东西来从不议价。于是老板们接二连三地同她打招呼,并换来女孩俏皮可爱的鬼脸,惹人啼笑皆非。
硕歆走进房间,映入眼帘一袭青衫如水,前尘如海,隔世不在,近在眼前的背影竟恍惚隔了茫茫无尽的红尘烟雨,若即若离,教人看不真切。把药包丢在桌上,硕歆见一条宣纸平铺,戏水游龙般的两行字体飞流直下,字迹潇洒天成,羚羊挂角,若十里风雪寒山,孤绝冷冽的气势喷薄而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女孩眨眨眼,莫名的心绪取代了欢颜,她看向男子:“你相信天命吗?”
谢鸢笑笑,双眸温和清澈,却有不明的意味泛起:“在这方天地,我只信人定胜天。”
硕歆撇撇嘴不置一词,抓起鱼一板一眼地啃起来,直到整条烤鱼入腹,只剩一截光溜溜的鱼骨,她呆呆坐了半晌,徐徐道:“小姐受过很多苦。”
谢鸢看着窗外云山相连,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天高地广,有白鹭翱翔天际:“我尊重她的选择。”
硕歆不解,正如她很久以后才明白谢鸢所书下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代表怎样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