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脉一刻钟,之于呈珠乃绝无仅有的情形,唯有秒染知道,这位传承自药王谷圣境、岐黄一术技压杏林三千的素手仙医遇到了棘手的难题。随着时间推移,呈珠丽质的容颜越显沉静,眸底神色凝重,俨然不复初时的顾盼生笑。
切脉断症首要体察入微,一根细弱的经脉牵连诸般症状,失之毫厘即是差之千里。呈珠谨慎感知,抽丝剥茧般揭开重重面纱,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端倪,深藏浮表下的脉络以它真实的本相呈现而出。
好似见证了一幅倾颓荒凉的末世之景,盘根错节的经脉脱去伪装,尽数毁断无遗,若万顷洪水过境,冲垮了周天万物,只留下满世界的枯朽涸泽、残垣断壁。支离破碎的奇经八脉以蛛丝败絮状艰难维持她的生命迹象,又如同催命的鬼符,时刻攫取她最后一点迟暮的生机。
枯荷残月,天不假年。
呈珠指尖轻颤,惊雷触火般,一瞬间的震撼撞击着心魂。这脉象,竟是油尽灯枯之兆……
若非硕歆无意间的一句话,她便要错过这弥天漏洞,若非亲手探究,谁又能料想这般芳华正好的女子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她早该想到,能得公子亲口吩咐的事,又岂会没有深意。呈珠深深阖眸,怔忡盯着林雨墨,她一定知道吧,自己的身体被人动了这么大手脚,她又怎会不知?
莫娘见她神情依稀恍惚,没来由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呈姑娘,小姐到底如何?”
呈珠不答,只道:“取针。”
秒染打开药箱,将针布摊在桌上,呈珠择取三根,依次扎进林雨墨的手腕。三针分立,间距相等,出手一气呵成,这操作却让硕歆、莫娘满头雾水,便见呈珠蕴内力于指尖,复又按了上去。一旦真气入体,就等同于生命掌握在别人手里,莫娘脸色立变,正欲阻止却被秒染拦住,摇头示意她不要打断。
幽弱的真气渗进脉搏,成千丝游走之态,衬她本就霜雪苍白的皓腕更近透明,血管纤细分明可见。与此同时,三根银针迅速陷落,直入血肉深处,呈珠眸色愈加沉重,飞快拔出银针,随后却久久未语。
这番状况更令人困惑,硕歆急得跺脚:“小姐怎样,你倒是说啊。”
“她……还好。”呈珠露出一个清淡如水的笑容:“林姑娘之所以贪睡,主要因失血过多所致,夫人不妨寻一处清静地供她修养,其余没什么大碍。”
她说完即走,秒染跟上道:“哎,姑娘……”
“别说了,我们走。”
“这丫头,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莫娘无奈,接着吩咐硕歆备水。
一瓣海棠花无风自落,徐徐飘零在光洁的地板上,莫娘在她身边坐下,半晌叹道:“雨墨儿,你告诉莫娘,你的身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
呈珠推开房门,适逢窗外的远天飞过两行鸿雁,窗前衣衫静澈的男子似乎看得出神,及到她走近身后也不曾回头,呈珠福身盈盈一拜:“公子。”
谢鸢回眸,只那一个淡淡的转身却似有清花寥落,袖底仿佛流转过了无尽的红尘烟雨,他温润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看过了吗?”
“是。”呈珠见他侧容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林姑娘伤势无碍,不过她抑郁成疾久矣,体内气血淤阻,极是凶险。公子分两次为她排解,强行打通天池、檀中二穴,虽然过程痛苦,却是沉疴下猛药,刚好化解她体内的积患,对她往后甚为有益。”
谢鸢平静地应一声,对这些预料中的说辞显然未表现出情绪。呈珠垂头许久不语,忽听身前一声轻淡的叹息,她蓦地跪倒,黯然道:“呈珠无能,不能为公子分忧,请公子责罚。”
“你何错之有。”谢鸢含笑将她扶起,不疾不徐地道:“这件事我不愿假手他人,只有你看过了,我心里才有分寸,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温冷柔和的话语若冰流覆过山涧,一点点撞进呈珠的耳朵里。公子问,她明白吗?
她明白吗……她岂会不明白。
多少个清寞无眠的长夜,公子就像这样立在窗边,看那漫天繁星,看那孤月高悬,看那夜雨潇湘,看那飞雪苍茫,独自一人等待下一个黎明的到来。关于这位真正掌控昔国大地的主宰者,天下间有诸多版本的传说。神秘、尊贵、清高、悲悯、仁慈,惊才绝世,智谋无双……种种赞誉之词不足以道尽坊间对他的崇慕敬仰,但在呈珠看来,无论是温文尔雅的君子风仪,还是清冷傲岸的白衣王侯,他留给身边之人的只有温雅如玉的眉目和永远触及不到的清隽背影。
会当凌绝顶,何尝不是一种孤独。
呈珠整理一下心绪,徐徐开口道:“公子亲至塞外,可见对林姑娘的珍视,呈珠不敢隐瞒。”
“药王阁收藏的古籍中记载一种独特的上古秘法,名为八十一针封穴大法,又称枯木逢春术。施用此术可使濒死之人起死回生,续以天年。我曾请教过师父,他对之也不甚了解,只道这秘法失传百年,无人能辨真假。”
“据师父所言,身中此术者必先断其全身脉络,以金针封体,置于极阴极寒之所,而后两名武功通玄之人合力用烈火内力煅烧体内经脉,七十二个时辰之内受尽人间苦楚,直到金针褪毕,方得脱胎换骨。因术法难觅,又兼条件苛刻,普天下能施展的不超过五个人,成率不达三成。而且此脱胎换骨并非等同于重生,经脉既损便再无恢复的可能,不过是一种续命延年的手段罢了。古墓二宿的修为境界大成,皆与公子相当,想来也只有他们可以办到。”
“周桐的确是个能人。”谢鸢淡声一赞:“说下去。”
“我为林姑娘把脉,她的脉象看似寻常,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犹如江心一苇,随时都有湮覆的可能,不以分针之术极难确诊,她的眼疾似乎也与此有关……“
烟罗帐,叠水帘,薄雾薰纱隐霓裳。翠微屏,彩鸾飞,素手红花浴香汤。
隔着一面质地轻薄的珠帘羽幕,朦胧水雾清新缭绕,梦幻如霞。一层层衣衫退去,素洁的裙摆飘然颓落于一双柔嫩秀美的纤足旁,光影旖旎氤氲,隐约得见女子优柔袅娜的身段,仙姿玉骨至清至幽,宛若画中天人临凡。
香肩沿着桶壁徐徐沉下,水上流花轻曳摇转,伴随荡漾的水波翩然飘散,再重新聚拢。凝脂销魂,湿发垂墨,满身细密的伤痕浸泡在水中撕裂一般疼痛,仿佛将她再一次凌迟,硕歆眸间隐含泪水,指尖轻轻摩挲那一道最严重的肩伤,颤声问:“小姐,疼吗……”
“她这般体质五官感知远胜常人,相当于天赋再生,若是习武可事半功倍,却也从此多病多难,畏寒畏疼,而且……”呈珠忽然说不下去,谢鸢凝望着远方的碧水蓝天,云山脉脉相连:“还有多少时日?”
“古籍中并无年限所载,但此术法违逆天道,形同逆天改命,大多不得善终。非是病疾缠身早夭,便是身体每况愈下,直至心力衰竭,无以为继,在无穷无尽的昏睡中消亡。”
“我是问,她还有多少时间。”
呈珠咬了咬唇:“林姑娘她大限已至,回天乏术,若非公子以纯阳真气强行为她续命,只怕已经……”
谢鸢微微阖眸,清冷的眸心尘埃不起,又似划过疾风骤雪,日落千山,天地无踪:“没有办法了吗?”
平平淡淡一句话更像是呓语,恍惚带有一丝虚空缥缈的无可奈何之感,纵然他位高权重,登峰造极,一掌天下人生死,但在天命面前仍显力不从心。呈珠道:“魔陀星兰生于岐山绝巅,采撷天地灵气,吸取日月精华,有固本培元的奇效,可为她延续三月。但此药性对如今的林姑娘而言过于纯正猛烈,会加速汲取她体内的精气,不啻于饮鸩止渴,此后再无挽回之法。”
临窗小楼,闭户梳妆。
满月铜镜鉴人清澈,映见出浴美人活色生香的景致,镜中女子唇樱鼻秀,皓唇清鲜饱满,姝色芬芳,宛如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瓣,清眸剪水通透,黢黑盈泽,却像是两汪冰封千年的湖泊,终年静谧无痕。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一肩青丝柔光潋滟,铺泻于烟青色的衣裙之上,衬她倾城绝色的容颜三分清艳七分潜静,镜花水月妖娆无限,令人忍不住窥想,这一双眼睛若能赋予神采,该是怎样的勾魂夺魄。硕歆抚弄着牙梳为她梳理,但瞧铜镜里素面清颜亦动人心神的国色,嘴角不由漾起笑意,她低首附上林雨墨的肩头,幽幽道:“小姐,你可知道自己有多美。”
……
一条甬道穿行客栈后院的小门,莫娘收拾包袱,三人当日便动身前往。
“雨墨儿,呈姑娘交待你的伤需要静养,这客栈后面正好有一处庭院,我把它包下来暂住怎么样?”
“好。”
庭院占地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修缮得很是精致,步过几株光秃秃的老梅,入眼玉户雕栏、水榭香亭,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桥跨越池塘连接着院落,三间厢房矗立在尽头。其时桃花已败,满院落英,夭粉遐接似镜里红妆,同葳蕤的蔷薇花廊交映成趣,晚风起时,瘦叶肥花竞相斗艳,犹如一块与世隔绝的方外净土,美不胜收。
两名小厮从房内走出,垂手道:“客官,房间已经打扫妥当。”
莫娘点点头,硕歆迫不及待地跑进去,见那香枢紫阁、新榻软帐样样井然有序,目中满是新奇雀跃,打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翻了两眼又觉无趣,遂倒上一杯备好的香茗品味起来。玉液金汤漫香四溢,色泽如琥珀一般,硕歆喜道:“小姐,莫娘,你们快来尝尝,这茶居然有一点花香蜜糖的味道。”
莫娘斟了两杯,品道:“温厚浓酽,品色俱佳,应该是梁国的乌龙茶,雨墨儿感觉如何?”
林雨墨道:“还好。”
硕歆眼珠打转,在房间里四处扫量:“呐,这里有三间房,你们选哪间?”
莫娘便知她打的什么主意:“随你挑,你爱住哪间住哪间,没人和你抢。”
硕歆满足地“哼”一声,莫娘道:“你先别翘尾巴,我叮嘱你几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说呗。”
莫娘道:“如今我们算暂且住下了,直到雨墨的身子大好再行计较。歆丫头你不许淘气给我惹麻烦,我不禁你的足,你可以出去玩儿,但脑袋要放灵光一些,不可向外人透露我们的来历,古墓名声太显,难保不会有人心生觊觎,平添是非,这是其一。”
硕歆道:“我才没那么傻,谢鸢哥哥与我们一路同行这么久,我都没有对他提起过。”
“他可有问过你?”
“没有。”
莫娘点头,言归正传:“其二,你外出时多留意镇上的动静,中原人和御虎堂不是那么好摆脱的,若有风吹草动即刻向我回报,不要擅做主张。”
硕歆欣然允下,莫娘道:“还有就是,为小姐抓药的任务交给你了,不准贪玩误事。”
“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硕歆转念问:“莫娘,山里的马匪要不要管?他们会不会冲进镇子来找我们报仇?”
“这个倒无需担心,他们被墨公子杀得七零八落,已经成不了气候,我打听过了,青平镇的保正这些年纠集了不少壮丁,就是用来防范栈阳道的山匪。”
硕歆偷笑道:“是哦,反正有墨白哥哥在前面守着,他的剑这么厉害,会保护我们的。”
“你这丫头,人家已经救过咱们一次,还不知足。谢公子回乡省亲,不日便会提上日程,未必能陪我们呆这么久。”莫娘和蔼道:“凡事用心,不要总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我这样交待你,无非是想让你心里有数,眼下只我们三个人,小姐伤好之前全靠我和你,你要学会懂事。”
“明白。”硕歆扮个鬼脸:“我去看看院子里有没有新开的海棠,折一支给小姐插上。”
……
翌日一大早,凉风习习,天色阴蒙蒙的,院内的文火小炉药汤滚沸,顶得泥盖“咕咚”冒响,少年跨过石桥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夫人。”
莫娘添一把柴,打掉手里木屑,看他笑道:“是墨公子,昨日搬进这后院,还未来得及通知你们。”
“无碍。”墨白道:“今早在街上买了点蜜饯,公子吩咐送一些过来,不知三位是否喜用。”
“谢公子有心了,小姐这药苦,刚好用得上。”莫娘含笑接下包裹,硕歆从廊下匆匆跑来,抢过便往嘴里送了一颗,嚼起来喜滋滋道:“好吃,墨白哥哥,你们还买了什么?”
墨白嘴角一抽,老老实实道:“还有一些茶叶与古画。”
“真是个闷葫芦。”硕歆低声嘟囔一句,莫娘捏她的鼻子:“没羞没臊的丫头,人家又不是欠你的,张口便要。”
硕歆鼓鼓腮帮,牵着小辫朝她伸出一只白白嫩的小手:“我不管,莫娘我要去买吃的,你给我银子。”
那一副慧黠灵动、理直气壮的小样子充满了青春少女的鲜丽色彩,眉梢唇畔皆是小女儿家的娇憨可爱之态,如同院中热烈无拘的蔷薇花朵,莫娘满心柔软,打袖中抽出一张银票给她:“好,都应你。”
硕歆巧笑接过,看清后讶然道:“一百两?之前没见你这么大方。”
“臭丫头。”莫娘笑骂:“是给你和小姐添几件新衣,你们两个身量相仿,照你的来就行,另外给谢鸢公子和墨公子也置办一身,不准私藏到外面四处快活去。”
墨白忙道:“夫人,这倒不用了,晚辈……”
莫娘笑着摇头:“礼尚往来嘛,怎么说我也算个长辈,蒙你们照拂良多,区区一件衣裳不碍事的。”
墨白少时入府,多年来跟随公子腥风血雨不知凡几,自问心志坚定,泰山崩于前可面不改色,此刻面对一个妇人的热情却无从应付,只好囫囵应承下来。硕歆抓住他的手,笑嘻嘻道:“走,我们去逛街。”
林雨墨喝过药,在桌边闲坐一会,莫娘两次三番想和她谈谈心,又知她不喜聒噪,只得道:“歆丫头办事不牢,我去外面买一些常用的物什,雨墨儿,你若觉得闷,可到院里转一转,今儿的花开得都不错,闻起来挺香的。”
“好,你去吧。”
不过小半个时辰,室外传来噼噼嗒嗒的雨打声,林雨墨突然心有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