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娘放下车帷,黯然叹了口气,硕歆惴惴不安问:“怎么样了?”
“一句话不说,问也问不出来,只一个人发呆。”
硕歆苦恼地纠起秀眉:“我去试试。”
莫娘拉住她:“算了,让她一个人静会儿吧,小姐的性子你也知道,越是遇上大事越沉默,别想从她嘴里问出一个字来。”
硕歆不情愿,刚要争辩,发现莫娘神情凄切,眉间的忧虑如灰土一样落寞,她心里滴溜一下:“莫娘,你担心什么?”
莫娘摇摇头:“我一直以为她心思沉,放不下,没想会这么严重,竟一心往死角里钻,半点活路不给自己留。”
硕歆不解,随后吓一大跳,连声音都变了:“莫娘,你是说……”
莫娘没再理她,看向车厢道:“雨墨儿,我不求你在意莫娘这把老骨头,有些事你若想清楚就去做吧,我阻止不了你,只能陪着你了。”
车内光线寂暗,满室压抑,硕歆看到小姐头抵厢壁依偎在榻上。林雨墨很平静,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貌似与寻常没什么两样,却予人一种难以描述的诡异感,那是渊海底层经年不见光日的深水,是天山之巅万载不曾融化的冰雪,外面的明媚喧哗半分融不进来,连同她自己与车里的一切都静得令人窒息。
莫娘的话像一根刺梗在心头,有那么一瞬,硕歆忽然感觉小姐在自己眼前变得模糊,然后开始透明,直至消失得不见影踪。硕歆嗫唇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敢去触碰,心里急得跟热油煎烤一样,她忍了半晌,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哭得可怜委屈,越想越害怕,如同无家可归的小猫缩在空荡荡的街心,孤独面对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任由风吹雨打,再没有人能庇护她。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轻柔擦拭着那两行泪,独属于少女温陌的嗓音说:“怎么哭了?”
“嗬,小姐你没事了?”硕歆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置信,满腹委屈倏然找到宣泄的缺口,一下子又拥住她:“小姐,莫娘说你……呜呜,你不要丢下我。”
林雨墨愣住,转瞬明白过来,唇梢抿出一抹极浅的弧度,拍她的背安慰:“好了,我不是在这吗。”
硕歆撤开距离端详她,见小姐对自己一如既往的柔和,便认定方才只是错觉,小姐这么疼自己,一定不会做傻事的,抹鼻子道:“小姐,你刚才怎么了,叫你也不理,把我吓坏了。”
“抱歉,在想一些事情。”
温热的阳光独照当头,林间雏鸟娇鸣,灰雀横渡。莫娘揣测林雨墨至少会消沉几日,怎料硕歆前脚进去便把她搀下来,看到硕歆梨花带雨的小脸,莫娘随即了然:“我以为你这一顿又要落下了,你身子不好,听莫娘一句劝,别折腾自己也折腾了别人。”
林雨墨温顺承训,硕歆则眉飞眼翘,得意自不在话下:“莫娘,你快夸我。”
女孩俏眸含泪,晶莹的水珠仍在眼底打转,眉角却乐成一朵花,莫娘忍俊不禁:“又哭又笑的,像什么样子。”蹭了蹭她粉颊上的水,道:“幸亏有你这个开心果一直陪她,雨墨儿宠你,如今你的话倒比我都管用了。”
野菜汤已经凉透,谢鸢适时温上,一双平日执笔握书的手翻弄在柴草间不显违和,反添了一些人间烟火的气息,莫娘歉声搭话:“让公子久等了。”
“无碍。”谢鸢很是能耐得住清闲,掸袖起身,循礼问道:“姑娘还好吗?”
林雨墨道:“有劳公子费心。”
萍水相逢,泛然之交,一言一语皆出矜持,看似典型的君子与淑女面貌,各自包藏的心思却比海更深。
谢公子煮饭的手艺可圈可点,虽称不上多么出色,一碗清汤寡水入口倒不难下咽。连日来的逃亡清苦而枯燥,早磨掉硕歆挑嘴的毛病,何况是自己亲手采挖的野菜,嚼在嘴里别有一番滋味,她吃干抹净,心满意足地拍着肚皮,鬼精灵一样自翘睫下打量三人,眼珠咕噜一转,凑到林雨墨身边煞有其事地耳语一阵,然后捂嘴乐个不停。
林雨墨怔住,睫毛轻颤,面容上掠过极淡的怪异,捧着碗便不动了,莫娘皱眉问:“歆丫头,你和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啊,不过是某些人不检点,日前将用过的碗勺送进小姐口中,我好教她知晓。”
“……”
当初莫娘防备谢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双方虽心知肚明,这种事又怎好明面上说出来,这丫头不通人情世故,顽劣起来没个边,小姐刚有缓和便马不停蹄地上眼药,着实让人又爱又恨。看她理直气壮并无辜的小样子,谢鸢扶额,莫娘同时捡起烧火棍。
硕歆见情形不对,立马逃窜:“怎么,我说错了吗?哼,做了还不敢认。”
莫娘虽恨铁不成钢,只是做做样子,见她躲得远了心头一软,指石头道:“你过来,我不打你就是。”
女孩踩着碎步扭捏上前:“说话算数,小姐作证。”
莫娘深感无力:“你能乖一些,便算数。”
用过午膳,莫娘提议赶路,硕歆嚷着日头正盛,好赖不愿意挪动屁股,莫娘想她这些时日在车里闷得够久了,索性由她多玩一会。几人简单分食了摘来的野枇杷,硕歆大快朵颐,啃得嘴角沾满汁液,莫娘满心无奈:“就这急性子改不掉,慢点吃不行,没人和你抢。”
硕歆懵然不理,谢鸢倒极自然地举袖为她擦净残渍,犹自含笑不语。那样亲近温柔的动作,与生俱来般娴熟,宛如兄长宠爱任性的妹妹,半点不觉做作。莫娘看在眼里,眸色一动,油然生起一股惭愧——谢公子光明磊落,与人为善,光风霁月样的一个人,哪里像是居心叵测之徒?亏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不应该。如此想着,莫娘心下轻松许多,笑笑道:“公子莫要太惯她,这丫头缠人,有朝一日离不了你便难办了。”
莫娘说完即愣住,这样的话显然有失妥当,不单容易误会,谢鸢只是顺车搭一段路,到有人踪之处便要各奔前程。莫娘正懊恼失言,谢鸢仿佛没有听出歧意:“不妨事,硕歆纯真俏皮,在下一见如故,能相识一场,谢某何幸。”
他避重就轻,莫娘暗自松一口气。这时谢鸢抬头,看对坐的少女手持一颗未去皮的枇杷低眸发呆,问道:“姑娘似乎不喜言语?”
同车数日,二人视对方如空气,对于林雨墨迥异常人的性子,谢鸢见怪不怪,至今才问出这么一语,足见其矜持与涵养。莫娘眼神一暗,勉强笑道:“是啊,这两个孩子天差地别,一个成日活蹦乱跳,唯恐天下不乱,一个凡事都心不在焉的,教公子见笑了。”
“岂会。”谢鸢道:“说来是在下礼数不周,一行多日,还未曾请教姑娘芳名,可否冒昧一问?”
莫娘神色微变,敢情连名字都不知道?早些时候便罢了,如今五日过去,一顶“礼数不周”的帽子扣在谁头上还说不准呢,她私下瞪硕歆一眼,小姐指望不上,你成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也不懂告知一声。硕歆这次倒机灵,忙咽下枇杷果肉:“哦,小姐叫林雨墨。山水的林,天上下的雨,黑白的墨。”
莫娘“噗嗤”一笑,谢鸢同样忍不住笑意:“硕歆妙比,让人拍马难及。”
他稍许品了品,说道:“野塘烟雨罩鸳鸯,淋浪淡墨水云乡。本是题画小词中的两阙,可解为于美好年华中安然独处,不问世事。想来令亲对姑娘甚是疼爱,不求望女成凤,惟愿你一生平凡安宁才好。”
林雨墨胸口一滞,若坠进冰寒无底的深渊,闷得喘不过气来:“公子多心了。”
她驳得不留情面,一语便让四周安静下来,好在谢鸢处事圆润,淡淡自嘲:“是谢某想岔了,失礼。”
莫娘道:“公子不要介意,这孩子一向如此。”
谢鸢全未放在心上:“心素如简,人淡如菊,姑娘置身百丈红尘而叶不沾衣,惟守得静心明神,喜怒不行于色,在下自叹弗如。”
品行气度完美无缺的谢公子让莫娘唏嘘万千:“公子心宽,堪当世间男儿的楷模。这两个孩子若能学你十之一二,也是受益匪浅。”
……
歇有半个时辰,莫娘软硬兼施,好容易把硕歆哄上车,几人启程。马车摇摇晃晃轧在山道上,硕歆数着路边的老树聊以解闷,见另外两人又在进行招牌式的看书、睡觉,无趣嘟哝一声。她闲了不久,心血来潮嚷着下棋,谢鸢秉持历来的风度,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两人开始执棋布子。
这丫头看起来聪慧灵敏,对弈时也能静得下心,但每一次深思熟虑都只换来一步平平无奇的棋招,无端让对手心累。一个时辰连败三局,输得丢盔卸甲,片瓦不留。谢鸢脾气好、耐性足,时而指点两句,句句切中要害,半分不显对牛弹琴,反倒硕歆自己先泄了气,苦着脸暗恼自讨苦吃,闷闷道:“谢鸢哥哥,你说下棋不为胜负,为何还老赢我?”
“既是能胜,顺手而已。”谢鸢眼不离书,随口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蠢?”
“或许吧。”谢鸢难得戏谑一句。
硕歆气哼哼道:“你少得意,我有杀手锏没使出来呢,保准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谢鸢闻言稍异,淡淡挑眸过去:“说来听听。”
彼时林雨墨已经苏醒,事实上她大多时候都处于半睡半醒的游离状态,重伤的身子疲软乏力,撑不起精神,又无法像谢鸢一样看书,除了睡似乎没什么可做的。硕歆朝他挑衅一眼,抱住林雨墨的胳膊撒娇:“小姐,谢鸢哥哥欺负我,你帮我报仇好不好?”
所谓的杀手锏就是她吗,谢鸢莞尔,眸中漾出微艳的神采,似耀目的流星划过泱泱川河。清冷疏离的少女,亲密无间的主仆,冰山狱海般不可逾越的戒备,她会如何选择?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时刻,谢鸢暗笑自己居然生出隐隐期待之心。
林雨墨想了想问:“公子意下如何?”
谢鸢顺答如流:“与有荣焉。”
林雨墨脸上不见任何变化,拥衾坐到榻边,硕歆熟稔地为她穿好靴子,而后牵起她的手在棋盘上走了一圈。冰润的手指沁着玉泽,如它的主人一般柔慧,指尖沿那四方长线细细划过,再不动声色地重新敛藏云袖之中。
硕歆甜糯道:“小姐,我们执黑子先行。”
林雨墨不语,在棋篓里拈起一枚置在案上,落子处正覆星位,分毫不差。棋盘数百个交叉点,间隔不过半寸,只在边缘轻拭一遍就能精准测算位置,这般超凡的忆力与惊艳的手法,足堪出神入化。
谢鸢心下赞赏,执白子上手,如是对弈起来。
双方落子如雨,不假思索地分错下手,及至中盘局势成胶着之态才缓下动作。枰案上白子如星,黑子如玉,洒洒百十棋合纵连横,劫中劫,连环扣,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正是一子一乾坤,一劫一洞天,纵一步之差,便有无穷无尽般玄妙的变数。
谢鸢率先发难,打子提棋,布四方杀阵,设不破不立之局。
林雨墨掩袖拈子,支颐静思起来。
棋逢对手的二人,一方是端静素丽的玉容,长睫默默低垂;一方是温雅俊逸的侧颜,薄唇淡淡含笑。
车辙碾在路石上轻轻颠晃,少女肩上的青丝柔和散落,一寸一缕倾覆了洁白的衣袖,便闻极淡的冷香幽幽冶冶,娉娉袅袅,发色袭襟宛如琳琅泼墨一般清新养眼。许是同乘一撵见惯了她这个样子,谢鸢微微失笑,叩着案淡声提醒:“姑娘临阵走神,有违棋道,这一局在下怕是要不战而胜了。”
硕歆抱怨道:“小姐看不见,你别催她嘛。”
林雨墨落子。
沧澜棋局,瞬息万变,她那一子落得巧妙,搅动着风云幻化,似冷月落进大海,满天星辉普洒清岸的海面,局势立刻潮涌迭腾。
谢鸢眸间异芒轻起,唇下的笑意却愈深,着手应对起来。
时间慢慢流逝,二人运筹帷幄,各自盘算,车内静得落针可闻,硕歆盯了半晌兀自头昏眼花,索然感觉无趣,慢慢打起盹儿来。这一棋下了许久,直至两个时辰才见出分晓,谢鸢弃了手中白子,微一叹道:“姑娘蕴整盘棋局于心中,谋定而后动,端的是妙至毫巅,让人心服口服,在下输了。”
他好意试探,落子加重力道,以便让她听得真切;她步步为营,守得滴水不漏,于逆境中力挽狂澜,更无心示弱。
清心慧质如你,沉静柔美如你,顺水逐波,随遇而安,将自己的生命视作鸿毛,又甘愿为了别人一反常态地去抗争。他落目昏睡的女孩身上,这就是你要宣告守护的吗……
谢鸢迈下马车,正处于一片深阔旷远的山坳之中,四面青山环抱,流水迢迢,一行白鹭遥过,无边的桃花源林鲜艳如海。天色已经见黑,浩荡的山风拂面清凉,道旁深处有两间荒旧的草庐伫立在桃林中,莫娘遥望道:“公子,今晚落宿于此如何?”
谢鸢点头:“甚好,在下先去打扫打扫。”
莫娘掸掉衣上的风尘,回身探进车内,看到里面的情形不由露出笑容。
硕歆睡得正熟,像一只乖巧粘人的兔子趴在林雨墨腿上打呼,林雨墨慵懒倚着车厢,有一搭没一搭抚摸她的脑袋,容色虽淡却是少有的欣然。这两个孩子无论性情脾气都截然相反,自幼相伴相守,俨然成了一对知心的人。
硕歆看着冒失,小事胡来,大事也懂得分寸,尤其涉及到小姐,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敢舍命去护,为此曾在山里多番顶撞主上,气得苏焾吹胡子瞪眼,偏生林雨墨护得紧,再恼也拿她没办法。林雨墨清静似幽兰,淡泊若湖水,嘴上虽不多言,对这丫头极是宠溺放纵,任由她上蹿下跳,只不管不问,终才养成这副欢脱无忌的性子。
“歆丫头顽皮,闹起来没完没了,睡着了倒是个可人的模样,难为她整日纠缠谢公子,人家也处处迁就于她。”莫娘轻轻拍醒她。
硕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小姐,你们下完了,谁赢了?”
“还下呢,天都黑了。”莫娘敲她的脑门:“小缠人精,雨墨还伤着,你便枕在她的腿上睡。”
硕歆吐吐舌头,不依不饶地道:“小姐,你和谢鸢哥哥谁胜了?”
莫娘笑道:“你家小姐这么大的本事,岂会输给别人。”
于是硕歆欣喜若狂,一溜烟跳下车找谢鸢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