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渐落,众皆哗然。
我跟着大家一起循声望去,一团方方正正黑黝黝的庞然大物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我顿时惊讶不已,但是又莫名觉得很熟悉。
待我观察仔细,不由骇然,那竟然是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更令我惊骇莫名的是此时这重逾千斤的怪物正平稳而迅速地前进着。
死物自然不会自己跑,更何况这玩意连个腿儿都没有,要是真的是它自己动的话,现场的人早跑没影儿了。
棺材不会走,那么自然是有人让它动起来的。我站的位置,因为棺木的遮挡,我看不见上身,我只能看见一双健步如飞,快速交替的腿,带动着青衫下摆上下翻飞。一只手平稳的托着这个棺材,虽然因为长袖的遮掩看不真切,但从那俨然已经没入棺木中的五指,我也可以想象到这只手臂有何等的力量。
杨娇竟然就这样单手托着棺木闯进了这场婚宴,我惊叹于杨娇这高深莫测的武功的时候,瞥见四周的红绸、桌上的酒宴,我心下一惊,这事何处?这里可是马帮帮主嫁妹的酒席。思及此处,我心中惊讶更深。看着那满场红海中那尾凶猛穿行的黑鱼,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嘶”
“嘶”
“嘶”
不要误会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并不是我,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别人已经抢先一步了。吸气声此起彼伏,咽的我颇为无趣反而不想做出反应了,内心的讶异也减轻不少。
我有些鄙夷地扫视着众人,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子。无意中,我注意到了跟我同桌的段沧生,他没有惊讶,也不似平常那般嬉闹,反而一副疑惑不解、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正想询问他在思索些什么的时候,一声巨响将我的注意力又吸引了过去。
“咚”地一声,黑色的礼物落了地,激起一片扬尘。
几乎是瞬间,一袭青衣便翩然而起,立于黑色棺木之上。
我的视线被牢牢地牵在他的身上,只见杨娇站在棺盖上,环顾四周,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
说实话,我与杨娇交情不深,但是这次再见我几乎看不到我浅显记忆中熟悉的样子了。
不再那般冷静而儒雅,而是带着一种略显扭曲而古怪的笑意,虽是笑着,却只让人发寒。当他的视线扫过主台上的马帮众人,特别是马仲犬时,他的眼神透露出一丝异常的兴奋和残暴。
说实话,当我看到这个样子的杨娇时,我内心中立刻涌出一股不喜和厌恶的情感,我本能地反感这样的家伙。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杨娇有着别样的震慑力,让我即使有着些许厌恶,却也不能挪开我的眼睛。
他就像一只秃鹫,环顾着荒原,注视着他的领地,注视着领地上的猎物,残暴而欢愉,众所周知,秃鹫的食物只有尸体或是即将成为尸体的东西。
就在此刻,杨娇开口了,用着一种压抑却依然高亢的语调对着高台上的马帮众人说道:“杨娇此来贺喜,送给马帮主上好的楠木棺材一副,上好的丧服一件,区区薄力,还望见谅。”
此言一出,顿时掀起巨浪,众人纷纷回过神来,包括我也一样,将目光投向这里的主角——主台的马帮众人。
高台之上站着几位马帮的头面人物,几个大汉和身后的护卫皆怒目圆睁,血气上涌。但是很奇怪,依我所见马仲犬看上去好像并无多少怒意,而是有些奇怪地冷静。
片刻的沉默之后,马仲犬一旁的那个叫做麻叔的老年汉子开口了。他语气平稳,缓慢开口,“杨···”,瞬间的停顿,“杨帮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哼,”杨娇冷哼,“我什么意思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你们这些老东西……”。杨娇对着麻叔指指点点,语气中带着一个压制的怒意,声调渐高。
“呼”,杨娇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收敛下来,冷冷地说,“你们帮主的妹夫杀了我帮里的兄弟,自然要给我点交代。血债血偿,天经地义。看在你们马帮主的面子上,”杨娇冷笑,“我才送了这幅上好棺材给他收尸。”
这个时候,我感觉杨娇的气势为之一变,那个我熟悉的盐帮帮主又回来了。但是听到他的话,我心中大惊,他怎么是冲着白惊风来的。我急忙望向马仲犬,祈祷着他一定要保住白惊风啊,这是他的妹夫不是嘛。
“放你娘的屁,”一声粗鲁的呵骂传出。是那个一刀斩下猪头的“厨子”。此时,那个矮壮汉子也站在台上,对着杨娇狠狠道,“这里可是马帮,是我大哥打下的地盘。你在今天来这撒野,就是大逆不道。”
“三弟。”麻叔出声制止。
矮壮汉子并不理会,反而对着麻叔说,“老子不管他是谁,就是天王老子在我大哥的地盘撒野,我也要宰了他。”
说罢,他对着杨娇骂道,“我就替你爹好好管教管教你个婊子养的东西。”
“三弟!”
随着麻叔这声呵斥而来的,是一声异常而剧烈的响动。那是上好的楠木裂开的声音。
“你说谁是婊子养的。”杨娇怒吼,“老子宰了你个老不死的东西。”脚下站立的棺盖已经龟裂开了,整个棺椁也开始摇摇欲坠,几乎就要散架。
杨娇此时内气激起,使得一袭长衣如坠烈风,上下翻飞。他面目狰狞,目红牙吱,如修罗恶鬼,恶行恶相,几欲噬人。
矮壮汉子还要说话的时候,一张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道温和而有力的声音说着,“三叔,火气太重了些,话也太重了些。”这时候,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这位此地真正的主人身上。
本来气势汹汹的汉子陡然一变,转过头,看着马仲犬,慌张道,“大侄儿,这…这…这,他可是在你嫁妹的时候送棺材呀,更何况这可是你父亲的地盘,你不要心软呀。”
马仲犬笑了笑,拍了拍汉子,对着麻叔点了点头。接着他便在此间众人的注视下,先走到有些悻悻地站在一旁的倪洁身边,旁若无人地将她揽在怀中,什么也没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直到本有些脸色惨淡的倪洁神色好转一些才放开。
“哎呀,大闺女儿,我不是有意的…”矮壮汉子像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地说道。
“没事的,”倪洁轻语道。“这,这我真不是有意的,”汉子挂着哭一样的苦笑对着麻叔说,“二哥~,我这……”。说来有趣,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我竟然听出了哭腔。
“啪啪”,汉子竟然给了自己狠狠地两个耳光。“这个是我给大闺女赔罪了,是我不会说话,”汉子说道。接着,他居然又对着杨娇说,“另一个是我给你赔罪的,老子不该说你娘的。”
我心中颇有喜感,觉得这个人还真挺有意思的。
“哼。”说来也怪,因为注意力不在这边,这时候我才发现刚刚怒发冲冠的杨娇不知何时已经冷静下来,面对汉子的道歉,冷哼一声表示接受了。
接着马仲犬放开倪洁,走到此时原本应在中心的新人。看着他走向白惊风,我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只见他走了过去,原来低着头的白惊风抬起头来,紧抿双唇,面色惨白地看着马仲犬一言不发。马仲犬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不再理他。转过身,面对着杨娇,说道,“你比我年长,我便称你为一声大哥。杨大哥……”。
“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也担不起马帮帮主的一声大哥。”话音未完,杨娇陡然厉声打断。
马仲犬却并未停下话头,接着说,“你我二人皆为帮主,盐马二帮也同在这地界讨生活,也都算得上说得上话的势力。你我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贵帮兄弟死去,我也是心疼万分。但是其死亡内情如何,我想杨大哥心里应该有数吧。”
马仲犬顿了顿,接着说,“你我都是江湖中人,先不说江湖的规矩,做了错事,被人拿住丢了性命,技不如人,无话可说的道理。我们就谈谈别的,”马仲犬指着白惊风说,“你盐帮要寻仇当然可以,但我那妹妹偏偏痴心于我这个妹夫,做哥哥的也就只好认了。那么,我马仲犬的妹夫杀你盐帮几个人又怎么了,当然看着杨大哥的面子上,我自是可以陪些钱财的。”
看着眼前有理有据、款款而谈的马仲犬,再联想起之前杨娇那副模样,我内心中高下立判,没由来得觉得马仲犬越看越顺眼,杨娇越来越讨厌,都是帮主,差距怎么这么大呢?虽然我内心深处也知道,马仲犬说的话也挺没道理的,但就是听着让人舒服。当然,也有白惊风的因素在里面,我们是一头的呀!
“马帮主好大的威风啊。”杨娇笑道,“可惜我不吃这套。我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道理。”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心中暗道。
“我看你就是来找事儿的”。那个矮壮汉子的粗嗓门又吼了起来。
“那杨大哥想怎么样呢?”马仲犬示意汉子不要多言,“你不要忘了,这可是马帮的地盘。”
“马帮主说得不错,这里确实是马帮的地盘,可也不对,这是扬州,也是我盐帮的地界呀。”这个时候从外围传来一阵声音。一群短衫打扮的壮汉跟着我的一位熟人来势汹汹的走来。那人正是贾富贵。
只见他的目光一直锁定着杨娇,径直走到他身旁,“帮主,莫慌,我来了。”
杨娇并未瞧他,而是望着马仲犬,挑衅道,“马帮主,这又如何?”
我心中焦急,急忙看向马帮众人,只见有几人脸色剧变,大惊失色。那汉子又开始骂骂咧咧,而马叔则看着马仲犬。但是马仲犬并没有焦急之态,而是从后方拿出一把宽刃大刀,右手挽出几个刀花,便将它横在肩上。
待它停稳之时,只听得周围马鸣骤起,眼前烟尘滚滚,脚下大地颤动,几乎是瞬间,一群纵马精锐便杀到眼前。“吁”所有的骑士皆勒住缰绳,骏马站立成行,冷眼相看,将此地围住。
横刀立马,名不虚传。
马仲犬迎着杨娇森冷地目光向前一步,将其他人抛在后面,笑意盈盈地看着杨娇,“杨大哥,我说了,这是马帮的地盘。”
虽然,我们这群宾客本是最惨的,一场无妄之灾。但是我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惊慌的感觉,反而心情激动,而且很踏实。我看着马仲犬,他就想草原上马群的头领一样,为了保护马群而去和食肉者们战斗,强大而令人信赖,但是这份强大又有别于其他,它既不高傲,也不咄咄逼人,它就像冬日的暖阳,温暖
和缓,看似人畜无害,但当你靠近的时候就会被烧成灰烬。
“那你就是要打啰。”杨娇问道。
“这取决于你。”
“那就这样吧。新仇旧恨,一起算了罢。”
随着杨娇和马仲犬的对话结束,我很意外的发现在场的焦点莫名的变成了我们这边。感受到众人的视线交汇,我一度以为是不是我的错觉。
就在我迷惑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旁边。白惊风看着我,打趣道:“该我们上场了,干活了,朋友!”
我露出迷惑的表情,但是白惊风并没有回答我,他甚至没有看我。我只看见,白惊风望着场中僵持的两人,挂在颇有趣味的笑意,眼光闪烁,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