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向阳笑笑,用酒润湿唇瓣,缓缓开口:“幸好他只是杀父。”不理会周耷惊异的眼神,他继续说:“禽兽之中多有杀父却无弑母。陈原是禽兽,却不是禽兽不如,还有救。”
周耷沉吟道:“但,如此品德不端之人……”品德不端已是宽容的说法。
“周耷,”杜向阳直呼其名,“盗嫂受金之辈又如何?有才者,我皆用之。”
片刻沉默后,周耷又问:“他若心怀不轨?”“便叫他有去无回。”杜向阳狞然而笑。
那笑容竟让周耷看到九幽之中浑身浴血的修罗,他猛然想起在他之前的那个军师。
前年,为了彻底获得征西军的调度权,也为了推周耷上位,还是副将的向阳,以扰乱军心的罪名将前军师斩首。当时,杜向阳十五岁。
周耷永远也无法忘记,人头从刑具上滚到地上时杜向阳轻轻说出:“逆我者亡。”的淡然语气。这个孩子为了从小就肩负起的使命,已经不成样子,他是杜家家主,是杜家军的老大,是罪臣定北王之后,是九曲朝的武王殿下,是九曲朝的征西将军……但他唯独不是一个孩子。
杜向阳为了失地,为了前人造的孽,已经准备好将一生都牺牲了。
周耷精神恍然,他好像在将道德洁癖强加在向阳身上,哎,简直就是迂腐。可,他心里其实是有一个疙瘩的,虽然明白杜向阳的意思——如今这世道,讲什么仁义道德?
周耷捧起酒碗,挺拔身姿:“将军,原谅周耷愚钝。”
“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但你却不能要求天下人都是孝子。”杜向阳叹了口气。
酒坛与碗轻轻一碰。
看见斗大的酒坛被向阳抓在手里,周耷一皱眉,话锋急转责怪道:“向阳,少喝些。你还在长身体。”
“咳,”向阳被这神来一笔呛住了,他擦擦嘴角,嘟囔道:“我知道。”真是婆婆妈妈。
秦至亮巡酒归来,听见周耷的话立刻扯着嗓子道:“周大耳,好不容易……过个有酒年,你,却劝小杜少饮酒。来,来,小杜让我们喝个痛快。”
“秦副将,你醉了。”周耷用自己的酒碗挡下秦至亮递给向阳的酒坛。酒碗与酒坛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周耷仰头,一饮而尽,将空碗展示给秦至亮。
秦至亮哈哈一笑,拔开酒盖,咕噜咕噜地就开始海饮。酒顺着乱糟糟的胡子滴下。
周围人纷纷叫好。惹得杜向阳也跟着叫好,但他见周耷看过来,下意识严整脸色。
周耷好笑地摇摇头,再次斟满酒碗对向阳道:“向阳,新年快乐。”“嗯,同乐。”少年露出稚气的笑颜,让周耷看得一呆。
“少东家。”小二的声音吸引了失神的周耷,很多人也看过来,只见两个清瘦的小二费力地挑着一大筐子刚出窖还带着湿润泥土的酒走过来。
周耷缓过神,问:“小禾哥,这是干什么?”“老爷说,这是送给大家的酒,喝不完的就带回去。”
众人听闻,轰地一声笑开了花。军营中有禁酒令,还是周耷这家伙下达的。
周耷抽抽眼角,尴尬问:“我爹还好吗?”一年之中大半年岁都窝在松子岭里抵抗五国之师,还真没有多少时间孝顺父亲。
不待小禾回答,杜向阳便对周耷说:“你问人家干什么?自己去楼上看。本来从今天起就是假日。”
杜向阳的话让周耷欣喜,他站起身想走,走到一半突然叮嘱:“小禾,记得备醒酒汤,大家明日还得启程。”“好勒。”
杜向阳揉揉太阳穴,暗自叫麻烦——怎么忘了还有回朝述职这茬事。他最讨厌和郡县官还有别的将领一起回朝,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他看来简直可笑,各种逢场作戏、阿谀奉承、互相攀附的戏码都会上演。
要不他还是故技重施,自己偷偷溜回去吧。但看看好似已经醉的一塌糊涂的秦叔,他额上那根筋突突直跳。
这叫他怎么放心!
……
然而,马厩里,红泥枣马的马套还是被偷偷解开,马儿载着不负责的某人,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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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秦至亮穿上戎装率精兵士卒和众多身居要职的官员会面。
面对着各式各样虚假的笑脸,应对着花样百出的含沙射影的话,秦至亮挂起狰狞的笑容,气得胡子翘,心里直骂娘。
这些个赶也赶不走的东西,是他这个粗人消受得起的吗?今年这样,前年这样,前前年还这样,杜向阳那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