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这边请吧。”男人顺手拿过一张牛皮纸的手写菜单，递给他。
菜单看起来像是混杂着各国料理，有泰国绿咖喱、夏威夷米汉堡、印度香料奶茶，甚至还有越南咖啡，达治有些犹豫。
“您第一次来的话不妨试试我们今天的推荐菜单，自制番茄咖喱。”男人说道。
“啊，可是回北海道后吃了几顿汤咖喱了呢，肚子快受不了了，”达治笑笑，“还是请给我Goryo三明治套餐吧。”
咖啡馆外表看起来不起眼，门口还堆满了砍好的一摞摞木块，内部也全是木质构造，十分朴素，桌上的一个个小盆栽倒是让咖啡馆显得有些生气。左手边，紧靠窗户的长木板和几把高凳子成了最好的观景点，正对着窗外的雪景和枯树上悬挂的鸟笼，仿佛听得到外面簌簌的飘雪声。
“真是被治愈了啊”，达治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样的念头。
“您的抹茶欧蕾和三明治套餐。”大着肚子的女人把食物端到了达治面前。
啊，竟然真的是枫！达治心里还是不自然却小小惊喜了下。显然，枫没认出他。
“啊，不好意思，你还记得我吗？”达治犹豫地问道。
正要回到厨房的枫听到这话转过身，仔细打量着对面的男人。“啊！难道是达治吗？”
“就是我啊。你可真是没怎么变啊，还是那么漂亮。”
“哈哈，我现在怀孕不化妆还增重很多，怎么能和当年小姑娘时候比呢。不过可真是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啊。想想，自从你去了东京就没有联系过呢。不过，你的口味还真是没怎么变，和高中时候一样喜欢吃甜。”说着她指了指达治的抹茶欧蕾，说：“小心变成大腹便便的大叔哦！”两人都笑了。
“有空坐下聊聊吗？”达治问。
枫和丈夫耳语了一番，然后从厨房端出来自己的蘑菇咖喱饭，和达治一起坐在窗户边。
5
“那位是你的先生吧？”达治开了口。
“是啊。”枫羞涩得笑了笑。
“你不知道，我们有次同学聚会还聊起过你。但是大家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太神秘了。”当然，达治没有提那天说道的枫曾被欺负的事情。高中时代，谁都有几件想被隐藏的事情。
“我毕业后去了札幌，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后来攒了些钱后就开始周游世界。我们是在泰国时候认识的，然后一起回到札幌。也是两年多前决定回到富良野开个咖啡馆兼民宿的。我家最早以前就住这里，我们回来后就全部翻新了，连这木屋都是我先生盖的。”
“我就觉得这里很熟悉！你先生也真是能干啊。”
“因为开咖啡馆也是我们两个人的梦想。而且我们俩在世界很多青年旅馆都晃荡过，被帮助过，想要有个地方能珍藏或者分享我们俩的回忆。对了，菜单基本都是我们在各个国家学到的料理，菜也都是我们自己种的，下次你来一定要试试绿咖喱，我们在泰国时候研究了很久呢！而且你看，墙上几张照片都是我们旅行时照的，桌上这些小陶艺也是我们到处淘到的宝贝。”提起这些，枫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听你这么说就感觉自己生活太单调了啊。时间太快了，真是没想到有天我们能坐在这里聊天，高中时代好像都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了呢。”
“是啊，当年小太妹的事情替我保密哦。我先生他还不知道我以前干过那么多疯狂的事。”枫说完眨眨眼，达治看着眼前不施粉黛的枫依旧保留着高中时候的天真一面，却更多了点亲近感，大概是做了母亲的缘故吧。
原来这些年，回忆里的那些人，父亲、雄太、枫，都在以自己不经意的速度向前奔跑着。变老，真的是一件无可反抗的事情。
“这里生意不错吧。没想到你的厨艺这么好，三明治比很多东京有名的店都做得好吃。”
枫笑了笑，说：“达治真是爱开玩笑，我哪里比得上那些名大厨呢。这里的生意还算可以。因为靠近六花亭和芝士工厂，经常有些游客路过这里。今天下雪人们估计都去吃热气腾腾的菜了吧。一步步慢慢来吧。达治你呢？”
达治讲了自己的近况，刻意略过了妻子流产的事情，他不想让枫对自己产生不好的印象。
枫听完，沉默了一会，说道：“在我看来，达治还真是有些固执又不了解人心呢。”
达治疑惑地看着枫。
“达治你真的了解或者去问过身边人的想法吗？你的妻子大概并不是因为你丢了工作而生气，她在乎的是你想要隐瞒她而不是两人一起承担吧。你抛下她，一个人回到富良野，吵架后有没有再去找过她聊聊、道个歉呢？说不定带着还是回到北海道生活、重新开始，也是大有可能的啊。为什么达治你总是不去争取，没听别人的声音前就先逃跑呢？就像是你父亲的事情。”
“我父亲？”
“你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吧。”
“那是因为他当年在外面光顾着喝酒，害的我妈在家煤气中毒死掉了。要不是因为那晚我被同学妈妈留在了他家吃饭，说不定我也就跟我妈一样的结局。”达治没想到，对着枫说出了自己心底压抑了很久的秘密。
枫看起来并不惊讶，她叹了口气，说：“那已经是你小学时候的事情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有听过他的解释吗？你知道他也很痛苦吗？两年前设计咖啡馆菜单的时候，我们到处找菜农，因为想要学着自己种菜，供应给顾客。是你父亲一直帮着我们俩，一点一点教起，才有了现在的菜园。我们有次谈到你，谈到了你母亲，你想象不到他每次拿出你小时候照片有多自豪。只是，他太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而且他也不擅长表达自己。”
原来，父亲是这样的吗？
出了咖啡馆，雪已经停了。雪让这座城市闻起来冰凉却透彻。达治心里很乱，他想一直走着，走到自己的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父子关系，似乎与富良野有着莫名的联系。很多年前，他曾和父亲一起看《北国之恋》，达治和父亲两人坐在桌子两头各自偷偷抹着眼泪。又过了很多年，电视台开始播《温柔时刻》，同样讲述父子之间纤细而微妙的感情，在固执中酝酿着不理解与寂寞的疼惜。妻子没看几眼就放下了，转身去晾衣服，而他买来了剧本，夜里默念着对白。
晃过神，他竟然走到了森林里的“森之时计”咖啡馆。这里是《温柔时刻》的拍摄地，他只带东京来的朋友到过这里两次，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家咖啡馆。
森林秘境，厚重的积雪，富良野的冬天总是在这里被调慢了时间。
推开门，也许还未到旅游旺季或者天色已晚，游客已经寥寥无几，幸好还算安静。因为走了太久，达治觉得肚子里的三明治已经消化的干净。他要了份蛋糕卷，坐在吧台前，看着老咖啡师在对面制作手冲咖啡，他身后放着很多个手磨咖啡工具，还有摆放整齐的雕花杯具。窗外望去是被积雪覆盖的大片绿色。
蛋糕上的奶油再次满足了他的味蕾。他也学着旁边游客的样子开始磨咖啡，他前两次来都拒绝这样的“游客行径”。慢慢地，轻柔地，达治听着木盒子里透出的细碎的声音，也许仓本聪爱的就是这样的富良野和在等待里磨出的理解、包容与细腻的感情。
他反省着与父亲、妻子和女儿的关系，那些因为快节奏的生活而最容易被忽略过的亲情。自己很多年没有回富良野陪父亲吃饭了，他现在还在干农活吗？他是不是会偷偷跑到角落抽烟边想念母亲呢？
他想念东京，想念自己的妻女，女儿的学校活动自己也很少出席，他把家务都推给了妻子，她有没有自己的生活呢？回娘家有没有受她母亲的数落呢？女儿是不是适应离开自己的日子呢？
所有的忽视、误解和争执，像是也在研磨机里被细细碾碎。
回到家，父亲安静地坐在沙发看电视，电视里播着明天要下大雪的警报。达治望了望餐桌，上面摆着一份汤咖喱。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不吃汤咖喱，母亲都会哄他：“这里面的蔬菜可都是你爸爸亲手种出来的哦，是全国最好吃的蔬菜，吃得饱饱的才能和爸爸一样能干啊。”每次听到这话，他都是用勺子把大块的蔬菜扒拉进嘴里，满满的清甜。
“我回来了。”达治几乎从不这样回家打招呼。
父亲微微一怔，清了清嗓子，说：“邻居帮你在旅行社找了个职位，听说他们那里缺人。对了，附近有家皮革工坊要开了，你不是小时候总爱倒腾那些玩意吗……”
达治眼睛一湿，大概是父亲每天都出去帮自己打听招人的地方吧。家人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他拿出瓶烧酒，对父亲说：“要喝一杯吗？”
躺在床上，达治想，等雪停了就回趟东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