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从人群的中段位置掠出一人,身量高大修长,步履稳健,身着一袭飞羽山庄的灰色长衫。我瞧着他的步态仪容,有些愣神,这不是白家的家臣,当年白邢秋的得力助手,白柳原么?他不是已经弃仕归隐去东华郡种翠玉西瓜了么?不是还发家致富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怀疑我是不是看错了,那人缓缓地把面纱摘下,却不是白柳原是谁?
我觉得我的脑子有点炸了,皇甫庭说得那些话,我如果原本信了五分,现在已经信了八分了!这白柳原打从小时候就是白家的家臣,和白邢秋就和亲兄弟一样!白婧的自家功夫,多半也都是他教的。当年白家在武林中崛起,白邢秋固然是颇有声望,而白柳原为人精明能干,尔后又把总督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因此与白家有来往的朋友都尊称他一声大当家。他当初归隐山林,我还以为是厌倦了浮夸的为官生活,心中还佩服他是一个江湖心性的铁汉,却没想到,是隐姓埋名地为白家培养隐性战斗力去了!
阿青,噢不,皇甫家对此却清楚得很。所以他头也不抬地就知道白柳原定在现场!
胸中一口气没把持住,我差点就松了明聿心法,但现在的情况绝不允许我如此,忙又吸了一口气提了回来。
白柳原的声音有些模糊,但是我听清了他的话:“看在从前情分,我给你片刻时间了结心愿。不过若是你俩齐上,我带来的人手也是敌得过的。”
白柳原话里的意思是,他们要找的人是阿青,我可以自行离开。可现下他们摆明是要当场要了阿青性命,我如何能抛下他独自离开?
阿青站起身,头也未回地对我道:“阿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我拿着沥泉刀站在原地,恍然被阿青的这一句恳求乱了阵脚,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听阿青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这语气和那次断臂之后他的黯然神伤也不相同。
那是一抹带有一点决绝意味,却对事情因果明了的淡然和绝望。它深深刺痛了我。只这一瞬间,我知道了阿青想求我什么。
他是想求我给他的父亲报信。
可是终于,他摇了摇头。
我开口道:“你想求我什么?”
他依旧摇头,说:“你办不到的。”
我那脆弱的小心脏已然被这语气折磨得皱成一团,意气之下,我说:“只要你开口,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我被自己的坚定给吓到了,若我只是给皇甫曜松报个信,不知道在白家看来是不是选择了立场。按照皇甫庭的话来说,原本我爹爹的行为就已经是和白婧站在对立面了!那时在巴蜀郡的基地,爹爹对我说:“你和白婧走了也好,免得让白家认为我们弃他们于不顾。”我不明白爹爹究竟是帮理还是帮亲,但是让我眼见着他们两家翻脸敌对,我是做不到的!
况且,如果说这之前我还对白家心怀同情,对皇甫家有所怀疑,今晚白家策划的这场暗杀行动,却令我不自觉地对他们心生鄙夷。
不过是报个信。我安慰自己,报这个信,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良心就和当时我和白婧一起逃亡一样的。
只是我终究是孩童心性,只顾火烧眉毛,瞧着眼下。这一点我在事后回想起来,仍是后悔不已。其实当时,阿青都帮我想好了,只不过,我没有听他的。
阿青说:“我求求你,现在就走,头也不回地走。去找程师兄,或者回寒烟门,只是不要见你爹爹,也不要见我们两家人。噢对了,你不想你娘吗?或者你可以去找你娘?”
阿青知道我不会弃他于不顾,所以他试图用别的事情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考虑到这个事情的时候,觉得执行起来没有那么艰难。
可既然我的话都说出口了,我不能办不到。我把背上的缝山刀解下来,塞在阿青的手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头离去。
我跑了几步,还没有奔出林子,就忍不住转头看他,他说得对!我办不到!我如何能办到?
阿青就算手握缝山刀,可是岔着真气的他如何能敌得过白家训练的武功高强的死士?白柳原站在一边还未动手,手下来的人已经团团将阿青包围住,零星听见几声鞭子抽在阿青身上的声音,而阿青为求活路,招式已是攻多于守,拼着要受伤也得伤得几人性命,如此才有活路。可即使他能够将这些手下尽皆杀死,精疲力尽的他又如何是白柳原的敌手?
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懑,明聿心法的真气在我的体内来回游走,我觉得这股力量在我情绪的激荡之下根本收敛不住,因此我虽是一脸镇静表情,可是手上招式却凌厉如电,沥泉刀的刀气仿佛隔着一丈远也可伤人,电光火石之间,适才一鞭勾住阿青后颈的那人,已死了。
其余人原本见阿青被那鞭子勒得难以喘气,都在一旁停手,此时看我身如鬼魅一般钻进人群,一刀致命,都抬起眼用一双双灰幽幽的眸子惊慌而警惕地望着我。阿青得了解脱,半跪在地上猛喘着粗气。我心下凄然,若是他双手都在,一杆枪使将起来,这几十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白柳原见我出手,忽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不知道是惊异我出了手,还是在惊讶我的武功进境,然而只那么片刻,周围的死士又迅速递招进来,一部分攻向我,为的是让我无暇分身,而另外一部分人,招招杀手全部都递向阿青。
这个场景何其相似,上一次这样拼命的时候,也是阿青在我身边。然而上次他没能力保护我,这次我却有。寒烟门的雪影寒踪配合着上乘刀法,明聿心法映衬着我这半年来的勤学苦练,连我自己脑海中的想法也越发清明:若是我早早地就用功练武,现在必不会逊于从前的阿青和程湖天。
我没有进招,招招都是守御,刀的锋锐和刀尖上的真气应和着竹林里来回攒动的风声,显得肃杀可怖。然而不知是不是刀风太过凌厉,飘落的竹叶始终进不了以我为中心的三丈之内。
我情知现下的状况十分为难,若一直采取守御,时间一长必定力气不济,万一皇甫庭那边落败,定还有追兵跟上。于是反手快速进招以快打乱,争得了些许进攻时间,然后将胸中一口气抒发而出,配合一招“风卷残雪”,扭转左膝右膝跪下在四周划了一片圆,包围的死士被这一招伤到,内圈的人尽皆倒地。
连我自己也惊异明聿心法的威力,还不及回过神,白柳原一记鞭子稳稳地招呼到跟前,我感觉到这阵鞭风刮得脸颊生疼,忙侧身闪避,抬手挥发刀气避免被他的鞭子缠住。
但是我终究是大意了,我对无影鞭的认识停留在和白婧过招的阶段,而白柳原这一硬招生生地是把我给打醒了。
白家的无影鞭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它无人能及的速度。可白柳原的这一招不光是速度,他的力度、甚至是招式的熟练运用,都不知道比那时候的白婧高出多少倍。见状我更是不敢大意,刀身一直未与他的鞭子相碰,然而三十招过去,我的沥泉刀始终被他裹在鞭风之内,无法反击。
我心下惶然,并不是害怕自己输于他,而是那边厢阿青用刀支撑自己的身体,单膝跪在地下,面色十分痛苦,想是真气逆行以致头晕眼花四肢麻痹。
那些人见阿青此状,却突然停了手,隐约我听见一人道:“你不是挺能打的么,你倒是站起来啊。”
还有个人嘟囔着接了一句:“也不知道咱们家小姐喜欢他啥。”
另一个人闷声道:“是婧妃娘娘,你可别错了规矩。”
有一个人离得较远,大声喊道:“这等忘恩负义的贼子,早早结果了他!”
接着又是第一个人的声音:“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他似乎离阿青的距离较近,出手用鞭子将阿青的双腿勾住,阿青无力反抗,整个人被摔在了地上。
我抓住空隙回头看了一眼,见阿青被他们勾住脚在竹林里甩来甩去,不禁叫道:“阿青!”
白柳原道:“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惦记着别人,你这德行真是一点没变啊。”我听不出他的语气是赞许还是嘲笑,只觉得这句话程湖天在碧落观也对我说过,我想腾出手逼退他去搭救阿青,却被他趁我分神之际卷住了刀身,一把将我的刀卷去,我也不及多想,将全力运劲于臂,拔出背上缝山刀的刀鞘,掷向那用鞭子困住阿青的人。
那人忽见有物体飞来,手中却没有可以格挡的物事,鞭子一松,躲避不及,被刀鞘砸中了胸口,一时间胸腔闭塞,吐出一口鲜血,就此倒地昏迷。
那群人见状惊呆了,一时之间无人动弹,阿青趁机挣开了束缚,顶住一口气爬了起来,强行压住紊乱的真气,执刀护于身前。然而只这一瞬间,他们又团团围上来,与阿青厮打在一起。
在阿青爬起的同时,白柳原的鞭子早已将我的刀甩开,翻了手腕,又一鞭向我扫来,我自是躲不开,匆忙运气于胸受了它这一招。我只觉得胸前肌肤被鞭子打的没有知觉,随之是火辣辣地疼,却憋着一口气没有向后退。
这一下算是我逞能了。如果我向后退开几步,将着这攻势化解些许,所受应当只是皮外伤,可他的内劲透过鞭子稳稳地招呼在我胸前,我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眼前发黑。
白柳原一击甫毕,本以为会打得我皮开肉绽,见我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也自惊了。
不能倒下!我告诉自己,我已出手帮了阿青,现在的境况,不是看着皇甫兄弟死在这里,就是我们一起被抓到白婧跟前,看着白家的人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