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其实有点危险。”
由于赵湾弯着腰,他的眼泪垂直滚落到地上,刚下过雨的地面还潮湿,他的眼泪就像雨水,一滴一滴。而他仍旧保持着半鞠躬的姿态。
我霎时有些鼻酸。赵湾其实是个挺骄傲的男孩儿,既然他说“崇拜”我,且不论真或假,都得尽力维持住自己的形象,起码不能总是哭吧?可他不行,在我跟前总是绷不住。
这得是多大的压力,多么压抑呀。
他半弯着腰,我抬手给他擦眼泪。
“别难受。我没关系的。”
“我相信你有分寸。”
“即便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你也能保护好我的,对吧?”
“别难受,我都相信你的。”
……
他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我上前一步将他一把抱在怀里,他的头搭在我的肩膀上,而我不断地拍着他的背。
“好了。等下见了你妈妈,她会以为我欺负你的。”
赵湾还是流眼泪。
“有没有什么词语是不能讲的,会让你妈妈收到刺激的那种话?”我用双手捧起他的头,他的情绪已经平静许多了,“我知道你很不容易。我会努力帮助你的。”
“谢谢。”赵湾已经能平静地讲话了。
我放开了他。
“你最好不要提到你的家庭,一切与爱情有关的,与家庭相关的,与工作赚钱有关的话题,最好不要说太清楚,模棱两可一些。”赵湾开始盘点,果然啊,他的妈妈一定受了伤害,“你可以说,很多事你爸妈嫌你小,你不知道。他们也不肯告诉你。这样比较真实一些。”
“但这也是一种隐瞒。”我犹疑着说,“我如果总这样回答,她也会生气的吧。”
“也是啊。”赵湾叹了口气,“姐姐记得上次我胳膊上的伤吗?”
“嗯。是你妈妈弄的吧?”我忧心忡忡地看向他,“好些了吗?”
赵湾点了点头,“已经好了。”
“所以……现在,是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我慢慢地开口。
赵湾点了点头,看着我的眼睛,很坚定地再次点头,“对。我不愿你受伤害,所以要向你讲清楚。也许,你听完就不愿意去了,我可以理解的。”
我也没有打断他,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听着他讲话,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真诚地毫无保留地向一个人倾诉了呢?他压抑了那么久,竟然没有人问问他,是不是很辛苦吗?他其实并不大,还不满十八周岁,但要支撑起的东西,却很重很重,他从来不说累,也许只是知道有些事情,他必须自己走完。
“那周末爸爸带着弟弟去市区里的家,碰巧我在那里取我和妈妈的身份证,我们就刚好遇见了。”
“也就是在那里,我看到了爸爸对弟弟那样好,那样好。他甚至会对弟弟说,宝宝不哭。他从没有对我温言软语讲过一句话,一句都没有。”
“回到家里,妈妈问,我有没有见那个男人——就是我爸爸,自从两个人关系闹僵以来,妈妈拒绝讨论他,更不会称呼他的名字,永远只是说,他,或者,那个男人。”
“我说,我没有见到那个男人。”
“然后,妈妈突然就像疯了一样冲上来,扇我耳光。她说,我骗她,我和那个男人一样的,都是骗子,都恨不得她早点去死。她还说,我和那个男人是一伙的,我们会联合起来杀掉她的。”
“我那天本来心情就不好。那段时间压力也很大。我就发脾气了。”
“我对妈妈大吼,我说,我也恨他,我也讨厌他,为什么他能那么温柔地对别人,就不能那么对我。为什么妈妈你不能坚强一些,我们两个人不能生活吗?为什么你也要这样对我。我问她,知不知道别人的生活是多么悠闲,家里有多么和谐。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不能好好生活。我再坚强,再努力,再拼命,也经不起他们这样闹腾。为什么都是成年人了,那么多烂摊子要丢给他们的儿子,做那些大人做起来都觉得累人的事情。”
我看了赵湾一眼,他眼泪一直在流,连说话都是咬着牙,竭力地忍耐。
我那天居然说,他并没有太多的愤怒与怨怼。
究竟是我不够了解他,还是看不透他,还是他能够把情绪收敛得那样好,一滴不漏。那得怎样的克制?怎样的不易?
赵湾才是真正强大的人,他的软弱与退让,他的“讨好”与“怯懦”,他的寡言与沉默。他甚至已经坚强到不去向外界求救了,或者说他已经失望到不愿意向外界求救了。
是我不够了解他,还感到自己一味地迁就他,事到如今,我才发现,原来那个真正强大的人是他。
就如他所说,他的内心足够强大。
我如今明了了。
他说得对。
他的内心甚至强大到我都心疼的地步了,我把手放在他背上,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的确啊,我不能感同身受。对于他的苦痛、无助,我根本就是个外人。
眼前就是泥沼,泛着恶臭,赵湾就站在那里面,而我站在岸上。我突然厌恶起了之前的自己,我到底是因为尊重他而不去过问,还是只是因为我担心牵累到自己呢?我萌生了一种想要将他拉出来的冲动。
“姐姐。”赵湾回头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的头,“别伤心。”
我将他手从头顶牵下来,抓在手里,紧紧握住,“我会帮你的。什么事都可以。”
赵湾轻轻地说:“只要你在这里,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手,然后松开。
“姐姐,还听吗?”赵湾与我并肩。
“看你愿不愿意了。”我冲他眨了眨眼,“你要开心呀!”
赵湾抿了抿嘴,扭过了头,很分明的一滴眼泪滑下来。
“好不容易,我能把这些讲给别人听。”赵湾叹了口气,“只是怕姐姐不愿意听。”
我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宽厚,“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