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对人讲重话,尤其是对我这样好的人。
他站在我面前,一片树荫与路灯交织的明灭不定中,他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看得分明。
我一向不喜欢看着别人哭,我会不知所措,我会觉得心烦意乱,我会不自觉地想要安慰他,直到他恢复平静。
“赵湾。”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不起。”
周围那么多人来来去去,赵湾在哭,要是被看到总归是不好的。
“不要哭了。让别人看到,你多不好意思。”
他惊愕地摸了摸脸颊上的眼泪,似是浑然不觉。
我拽了拽他的校服袖子,“跟我走。”
“你不用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哄着。我比你想象的坚强许多。”赵湾语气坚定。
我笑了,“那还哭。”
“我……我没意识到,那不算。”
“啧。还颇有小孩儿耍赖的样子。你要不要自己品品?”
我先笑起来,他也跟着我笑了。
好像那些责备,那些怨愤,那些不愿示人的疼痛都在无言之中消失不见。
我之所以照顾赵湾,不是因为他比我小——我如今当然清楚他比我要大,大了半年多,而是因为我感到赵湾在某方面是匮乏的,他对人的好,与人相处,都是极其笨拙的。这份笨拙里有小心翼翼、一味忍让,又不乏对自己的保护。
我看着这样一个人在依赖自己,很难说是什么心情。
“李元。”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从而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以前见过我吗?”
莫名其妙的问题。
“当然啊。初中歌咏比赛结束之后,我见你偷拍我。”我看见他笑了,那种熨帖的笑容,“那你为什么偷拍我?”
“因为你好看。”
“才不是好不好。”我打了他几下,“我心里清楚自己的颜值,你给我说实话。”
赵湾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就是实话。”
我没有再追问,而是看着他。
赵湾会笑了!会眨眼了!
我真是像老母亲一样啊。
不过,在每天忙碌的学习之余;在那种我睡不醒,走在路上几乎都要摔倒的时候之外;在因为简单的题总是做错而烦躁不安的时刻以外;在每天大量写字,手指都酸痛的时候之外;在学习到头晕眼花的时刻之外。
在那些我拼命去做,学习却没有丝毫起色的夜晚。
我能看见赵湾。
他给我无条件的信任与安慰,给我数不清的鼓励与支持。
他的存在本身就在告诉我自己,我是“闪耀”的,因为曾经“闪耀”,因为最终必将“闪耀”。
看着赵湾笑了,我是真心的快乐。哪怕短暂的一瞬间,我忘记了白日里的一切不愉快,只记得“闪耀”的未来。
在图艺楼将当天剩余的半份数学卷子完成并修改之后,我决定回家。
“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宿舍休息吧。”
“姐姐晚安。”
在窗外一片夜色如水的静谧之中,在图艺楼清亮的灯光之下,我站着,他坐着,对我说晚安。
我该怎样用言语形容这种感觉?好像世界是静止的,“晚”“安”是两颗串联月色与灯光的珠子,带着那根柔软的丝线从我心里滑过。让我安心舒适。
于是我也说。
“晚安。”
祝他一夜好眠。
让那份熨帖再持久到他的梦里,让他安心。
我感谢赵湾。也许他自己不知道,他给我勇气和力量。
这是被相信的赋予我的力量。
此后一周,我们进行了大型联考,我的成绩有些许下滑,在原先已经下滑的基础上。
段老师又反反复复地找我,他总是在问我最近是不是学习状态调整得不好。
“我状态很好,只是水平不行了。”我很诚实,也很客观。
“会不会是你对自己要求太低了?只是比自己之前好一些,你就觉得足够了呢?”
“我觉得我已经与班上同学保持同样甚至更多的学习时间了。”
“老师相信你水平不止这里,没有发挥出来,不代表你没有。”段老师总是相信我,“你可以看看能不能更努力,学习效率能不能更高,寻找什么是有效的,什么是无效的。”
班主任老师也不容易,一个班四十多个同学,他需要了解每个同学的情况,给每个同学不同的指导。而且“成绩”这东西,是很微妙的,并不是努力就能学好,也不是一口气提升的。有人在上升期,有人在瓶颈期,有人需要鼓励,有人需要压力。
我能从老师与我的谈话之中感到,老师是真的真的在用心。每一次都在认真与我交流,每一次都在教给我不同的方法。相同的,是信任和用心。
每一次同老师谈过话,我都有两方面的感受。一方面老师会分享一些其他同学最近的感觉,供我参考;一方面老师会让我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有许多事情需要继续努力;另一方面,这又让我不气馁,因为有足够多的信任。
没有伤心多久,我又开始了新的奋斗征程。
可是赵湾出问题了。
那是周一。
我们在图艺楼写作业,他一直拽着他的袖子,一直在玩手玩袖子。
我按住他的右手,将袖子往上挽了一些,“你不热啊。”
只一点点,我就看到了青紫色。
“怎么回事?”我压低声音,几乎不怎么发声,担心影响别人学习。
我继续将他袖子向上挽,他右手绷得很紧,左手想来拨开我的手。
“左手下去。”
“算了。不要看了。”他将手抽回去,我又将他的手抓住。
我一点点地看他的手臂,生怕这样子被别人看去,也担心旁人误会。
左手臂和右手臂都是伤,有些是明显的抓伤,有些是明显的条状物打过的痕迹。
“怎么回事?”
我声音都在抖,牙齿磕在一起。
他轻轻把我的眼泪擦掉,可是擦不完,他手忙脚乱,擦到整只手心手背都是湿乎乎的眼泪,还是没擦完。
“别哭了。”他的眼里也似有泪水。
“怎么回事?”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