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生气。”我又重复了一遍,“最近家里事也多。我有点烦。你知道我不是生你气。”
“我知道。姐姐。”赵湾抿了抿嘴唇。他这反应是欲言又止。
我拍了拍他肩膀示好。
“我比姐姐想象的坚强很多,不会因为小事伤神,只是我觉得你哭是大事,我不希望让你不开心,更不希望让你不舒服。姐姐也不用费神哄我,我都明白的。”赵湾很少说这么多话,“我希望能让你信赖,分不分享喜悦无所谓,我只是想分担你的悲伤。”
“谢谢。”他这番话让我感动到了,试问能有几个人能对一个“学姐”像亲姐姐一样关心。
“快去上课。”我用书拍了拍他背。
“姐姐再见。”他站在那里。
“再见。”
直到我进楼门,回头时他还在那里,赵湾总是等着我离开。看别人背影的感觉很不好受吧。但我劝不动他,所以我总是会回头对他笑一笑。
家里的事有点复杂,有点不愿意同他讲,因为不是好事。
姥爷那一直没有查出来病因的病,其实是肺癌。
“其实早就应该能查出来的。”妈妈很内疚很自责,“你看多愚昧,哪里不舒服只知道检查哪里,却不知道系统检查。”
“那……严重吗?”我关心的并不仅仅是为什么之前没有检查出来,这在小县城并不少见。没有定期体检的习惯,小病向来不去医院。因为担心生大病,只要表症治好了,便不再追究。更何况,过多地思考这些只会增加亲人的内疚,对于病情治疗却是徒劳的。我最关心的是即使面临这样的情况,那么……能医治好吗?
“不能算是严重,但是也并不算不严重。”妈妈的回答模棱两可,“医院的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
妈妈在北京只待了两周就回家了。
姥爷是肺癌晚期,骨转移、脑转移。已经不能做手术了。只能回到省会的肿瘤医院“修养”。
妈妈一直不肯告诉我,是爸爸说的。因为结果太差了,即使瞒着我,也总有瞒不了的那一天。当真相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在那一天全然展露在我面前,我又怎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受呢?糟糕的是,如果是我高考前夕,再如何欺骗我,以我的感知力终于会意识到一些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那要怎么办。
所以他们一点点告诉我,好坏掺杂着。那些所谓的好不过是将日常中每一点一滴的事情放大给我。
我在言语中接受了姥爷的病。
“我看那个爷爷得了胃癌,做了手术也痊愈了是不是?”我问,“那个爷爷不是中晚期吗?可是都好了。”
“姥爷不能做手术了。可能不会好,但是……你知道,姥爷还能陪你好几年,等到他看到你和哥哥都有了幸福的家庭。这不一定,看运气。也许姥爷就是被好运眷顾的人,能再有二十年的寿命。”妈妈语气是平稳且坚定的,我相信妈妈。
哥哥是我姨妈的孩子,大我五个月,今年也将要升入高三了。
而且……爸爸从不骗我,他也说并没有那么糟糕。
只要听医生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
所以我并不十分忧愁,只是满怀着期待。
爸爸说:“文人真的是文人。看得开,也洒脱。本来大家都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姥爷,但他自己去找医生。他说他知道结果不好,但希望医生坦诚告诉他。他又问,是癌症吗?在北京就知道了,然后跟我们说,我这六十多年也算是圆满,做了很多事情,孙辈两个孩子也都很好,能治好治,治不好这样也可以了。”
可姥爷才六十五岁!
我想起了很久之前,姥爷胳膊疼,从医院打了一针封闭回到家,那只胳膊没有穿袖子。
妈妈逗姥爷开心,“爸,这样像杨过,挺帅。”
姥爷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头,“不是杨过,是难过。”
我发誓,那是我第一次被文人震撼。我站在那里半天都没缓过劲来,“难过”。这种近乎调侃的悲伤,这种极度自尊的保护,我的心能感受到明显的疼痛与敬佩。
因为我和哥哥学习比较忙,妈妈和姨妈一人一周轮流在省会照顾姥爷。
妈妈还给我看姥爷写字的相片,姥爷退休之后开始练硬笔书法,我初中时,姥爷去北京参加硬笔书法比赛,获得了银奖,从而顺利加入了中国硬笔书法协会。后来写了一本儿童临摹《弟子规》,印刷出版,并且在小学里发放学习。
虽然姥爷手在抖,字迹也明显有点抖动,但我还是很开心,这说明病情并没有恶化,说明姥爷心情还是不错,状态很好。这一切都真好,都会变好的。
“知道吗?姥爷还在给老促会写材料呢!好像老促会要出书,姥爷放心不下,你瞧。”
妈妈指着一张相片,姥爷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床上支起了小桌子,在那里认真写,表情是认真甚至带着喜悦感的。
“姥爷说床上写着不舒服,就去护士台那里站着写,人家不许写,他就偷偷溜去空会议室,还不让我进去。我就站在门口,结果,不到半个小时,护士就来赶了,说是有一场会议要开。姥爷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妈妈一张一张指着相片对我讲。
那段时间我并不回县里,姥姥陪姥爷住在省会,姨妈妈妈也是来回跑。幸亏哥哥上的是寄宿学校,姨妈不必分出精力,每天地担忧哥哥。
这一切我都不觉得可怕。一切都还好。病已经住在姥爷身体里很久了,可是姥爷还是一切都好。对我笑,跟我说话,给我发压岁钱。
我并不想告诉赵湾,也不想告诉别人。
过一段时间会好吧?说了万一不会变好呢?如果说了,可是姥爷很快就没有大碍了,我又要费事解释,所以,不必要了吧?
让我欣慰的事情是,我终于能够学会全神贯注地听课了。全身心地一字一句地听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