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九国的木棉花开遍了山野,玥奴躺在地上,被凤鸾用粗布麻绳捆绑着,粗绳的另一头,系在凤鸾公主的坐骑上,玥奴抬头望了一眼天,她的眼里只有一望无际的灰色,似是没有尽头,就连那绯红鲜艳的木棉花,也成了灰灰点点。
刚下过雨,地是全是淤泥,玥奴的衣裳本就是玄色,加上裹着淤泥,脏兮兮的,她那张清丽的脸蛋,也是糊着碳灰,她这一身,比那落安城的叫花子还要邋遢,许久没有洗澡,浑身上下散发着恶臭味儿,九国上下,根本就没有人愿意靠近她。
不,有一个人,九国大将军之子——疏影,无论玥奴有多脏,他完全不会嫌弃,有时疏影穿着白色衣袍,那身干净的白色与玥奴脏兮兮的玄色衣裳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竟也毫不嫌弃地靠近她,为她拂去脸上的碳灰,拍去身上的灰土,抚着撕裂的伤口,并为她上药。
九国的女子都几近崩溃,像疏影那般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男人,怎能对一个奴如此关心爱护,倘若疏影喜欢的是贵胄之女,大家也认了,偏偏他喜欢的是九国最下等的奴,这样的奴连给平常人家的民女提鞋都不配。
其他女子都不服,这让高高在上的凤鸾公主如何能服。
当初,疏影是如何对她说的,一字一句,凤鸾都记得一清二楚。
“公主,玥奴最好是没事,否则臣也只能同公主撕破脸皮!”
“你就这样爱护她!”
“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感情自然要好,倒是公主,您真的是铁石心肠,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妹妹!”
“够了,我没有这个妹妹,从小,她就夺走了所有的宠爱,祖父爱她,他都一把年纪了,却还让她任性地趴在他的肩头,去看九国一年一度的花灯会,九国子民敬她爱她,只因她是公主,更可恶的是,她还抢走了你,疏影,从小我的一颗心就落在了你的身上,你那般呵护她,还在我面前说要娶她,你可知道我的心似是被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地捅着,疏影,我爱你,爱到完全不顾公主的尊严!”
听完这一席深情款款的告白,疏影也是楞得一怔,公主的心思,他也是今日此时才得以知晓,但疏影的心里,只关心玥奴的死活,公主的深情,倒是一点也不在乎。
但——
疏影冷静下来,细细想着来龙去脉,公主给了玥奴一条活路,却这般羞辱玥奴,竟然跟他有关,只因他深爱着玥奴,这令她吃醋,令她发怒。
“公主,只要你给玥奴一条活路,我愿意慢慢了解你、接近你,倘若了解之后,与你生出了情义,我愿娶公主!”
“你说的可是真的?”
无论疏影说的是真是假,凤鸾都高兴过了头,至少疏影给了她机会。
“是真的,但若是彼此了解之后,还是生不出什么情义,那么疏影也没有办法,公主也不喜欢自欺欺人的人,对吧!”
凤鸾觉得,只要自己努力,想尽千方百计让疏影爱上她,那么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可是,玥奴已经被丢弃在北离三日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此时,凤鸾心里矛盾得很,她既望着玥奴已经死了,那样的话,就算疏影再如何恨她,玥奴永远都无法和疏影在一起,可听完疏影的这一番话,凤鸾又期望玥奴还活着,疏影答应自己愿意接近她,那么她便有那个信心让疏影爱上她。
“公主,我派人去找她,还请公主收回成命!”
“好,不过疏影,你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
“臣不敢戏弄公主!”
好几日过去了,疏影派人去北离找了,但怎么也找不到玥奴,因此还害得好几名壮士成为了穷奇的餐点。
那时,疏影和凤鸾都以为玥奴已经死了。
疏影心灰意冷,差些要与玥奴一并归去。
凤鸾也是害怕了,看到失魂落魄的疏影,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又几日过去了,九国的城门口,躺着一个身穿玄色粗布的女子,守城的士兵将女子带了回来,刚好被疏影撞见,穿玄衣粗布的女子正是玥奴,她脸色苍白,气息孱弱,似是历经了一场天劫,疏影的心被揪起,打横抱起女子,直奔将军府。
疏影望着受尽折磨的玥奴,一心只想带着玥奴离开,什么也不管不顾,本打算连夜出逃,可凤鸾得知了小道消息,在城门口处拦住了疏影,将他带回了九国。
凤鸾气急败坏,疏影这个大骗子,竟然想着要逃走。
疏影也不想解释什么,玥奴在北离受尽折磨,昏迷了大半个月,醒来时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清楚。
凤鸾心如蛇蝎,瞧着病恹恹的玥奴,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爱疏影,也只好与他妥协。
“疏影,玥奴是因为我遭受这么大的罪,你也有过失约的打算,我们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您是公主,自然说什么都好!”
“那么,我们之前的约定还作数吗?”
“只要你不再刁难玥奴,那便作数!”
好几个春夏秋冬,木棉花开了谢,谢了开,无数个细数的日子里,疏影的确应了她的承诺,多接近她,了解她,可是,无论凤鸾如何做,疏影看她的眼神中,从未有过他看玥奴的柔情,他对另一个女人柔情备至,却对她冷酷无情,所有的逢场作戏,也不过为了换玥奴的性命。
这么些年过去了,凤鸾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爱情从来都不是努力便能得到的,疏影不爱他,凤鸾如何努力,也得不到他。
得不到的东西,那便毁了它吧!
凤鸾骑在坐骑上,面目狰狞,凶神恶煞。
她一身红衣似火,随着清风微微鼓动,回眸望了一眼玥奴,眼里全是憎恶,她恨这个女人,恨了整整二十一年。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啊?”
围猎场的侍从们都睁大了眼睛,望着在地上根本无法动弹的玥奴,议论纷纷,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可悲可叹,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公主殿下,那高高在上的九国将神可是一个奴可以瞻仰的。
玥奴觉得难受至极,双手捏住一把散沙,手上渗出了血来,一阵香甜的血腥味儿飘拂而来,忽然又觉得一片镇定。
凤鸾公主的恨从何而来,这般苟活了六年,玥奴也算是弄明白了,只因唯一与她亲近的疏影,是公主深爱的男人,她抢夺了公主的爱人,或许,疏影只要少爱她一点,她所受的折磨便会少一点,但没有人可以阻住一个人的浓浓爱意,就连玥奴也做不到,疏影一边护她,她却在公主那边遭受更为痛苦的折磨,她将疏影视为哥哥,自始至终都无非分之想,王朝政变,却无奈成为了九国公主的情敌,她既望着疏影永远待她这般好,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疏影这个最亲近的人了,却又望着疏影与旁人无异,嫌弃她,远离她,那样,公主也不会这般苦苦折磨她。
“今日,本公主就不狩猎了,我要带着这个卑贱的奴,让九国上下的子民都好生瞧一瞧,她是怎样的厚颜无耻!”
语毕,凤鸾一声令下,挥鞭朝着城内的方向前行,玥奴就这样被粗绳绑在坐骑身后,飞快地在地上匍匐前行,坐骑跑得飞快,她这般在地上被坐骑拖着走,只觉得身子快要裂开了一般,这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感觉,玥奴此时真希望她已经死了,她再也没有勇气要忍受这般剧烈的痛苦。
侍从们紧随公主身后,一并往城内的方向驶去,身后扬尘四起,快马加鞭,抵达帝都城,由于街市繁华,人来人往,人群扎堆,子民们来不及让路,鞍马才减了速。
一路上砂石满地,尘土四起,玥奴全身渗着血,还有被砂石撕裂的伤口,由于被一身玄色袍子包裹着,根本看不到伤在何处,倘若鞍马还未减速,玥奴真想咬牙自尽。
她想要活下去,这句话还是说得太过轻松了,此时此刻,她终于是坚持不住了。
“你们看,她就是玷污疏影大人的那个奴,正被凤鸾公主严厉惩罚着!”
随后,大家的目光全都集聚在玥奴身上。
玥奴抽了一口气,她真想一唾沫淹死那些乱说话的人,她的身份虽是奴,但敢情她心地善良,有一颗仁爱之心,与疏影也是青梅竹马,何来玷污之说。
“公主殿下真是好威风,这该死的奴,简直是为九国的女人出了一口恶气!”
凤鸾听到这些话,瞬间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玥奴咽了一口气,就当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倘若今日九国的王还是她父王,她是郡主,那么定是另一番说辞,另一种场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她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求公主可以赐死她,给她一个痛快。
凤鸾骑着坐骑,身后拖着玥奴,漫步在帝都城的繁华市街上,紧接着,上至老弱妇人,之下少女孩童,全都朝着玥奴扔烂叶子,鸡蛋,吐唾沫,辱骂,这份羞辱丝毫不逊色于公主。玥奴一阵惊愕,不是三五个人乱说话,而且整个九国上下的女人们都觉得是她玷污了疏影,认为她是这千古罪人,可是,她到底是什么也没有做啊,玥奴忽地明白一个道理,同她站在一处的人,只能是与她身份匹配的人,她是奴,疏影是九国的将神,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想要与优秀的人站在一处,你需得变得同他一样优秀,再就是,成为谁的情敌都好,千万别成为一个有身份地位的女子的情敌,倘若公主不喜欢疏影,寻常女子喜欢疏影,疏影刚好喜欢她,那喜欢疏影的女子顶多在心里谩骂她几句,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绑着她在九国帝都城游街示众。
游玩了帝都城,玥奴的身上被烂叶子、唾沫包裹着,估计连畜生都嫌弃这样一个奴。
这番,还真是大快人心,眼前便要出城了,人群也渐渐减少,凤鸾忽地快马加鞭,往城门外驶去,玥奴只觉得全身肌肤都要裂开了,不要让她再受一次这样的折磨,她真的无法忍受了,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在裂开,无处不在流血。
凤鸾心情大好,飞一般地加快速度,坐骑也似是插了翅膀似的,跑得飞快。
就在此时,城门外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身白色长袍,眉眼清秀,长发随风扬起,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等着凤鸾公主的快马过来。
那是疏影,凤鸾立即拉住缰绳,再往前一步,便要撞死人了,那可是她心爱的男人,岂能被这孽畜撞死。
吁——
快马在紧要关头仰起前蹄,凤鸾拉过缰绳,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