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冬天的风总是像极了快刀,刮到人的脸上一阵的生疼,但冬天的阳光却总是比其他季节的更为暖煦,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胡大海靠在大门口的石墩上,静静的看着街边的积雪和路面上飘荡着的垃圾。一块烤的暖烘的干馍正被他握在手中,兼代着汤婆子的职责。包裹在头上的纱布已经不见,一道五寸长的伤疤就那么明晃晃的攀附在胡大海的颅顶,好似一条猩红丑恶的蜈蚣,大喇喇的嘲笑着寒冷的东风。
“大海~”
胡大海抬头,平阿四那张老长的驴脸便直直的冲到了胡大海的眼前,一粒明晃晃的饭粘子正粘在唇边,显得说不出的突兀与恶心。
“唔。”胡大海懒懒的抬了抬眼皮,随意的应答一声。平阿四“嘿嘿”的讪笑两声,露出灰红嘴唇后面的一口黄牙:“你这得老……”
胡大海抬头,那条如蜈蚣般丑陋的伤疤便缓缓的向后攀爬,只剩下一条丑陋的“尾巴”正对着平阿四的鼻尖。平阿四盯了一眼蜈蚣的尾巴,又忍不住“嘿嘿”的讪笑起来。胡大海啐出一口黏痰,又用鞋底狠狠的蹭着,一边蹭一边缓缓的开口道:“你到底要做毬甚了?”
平阿四眨巴眨巴眼,又舔了舔干裂发灰的嘴唇,眼神闪烁的道:“我肯定是有好事了么。”
胡大海皱眉:“甚了?”
“走哇。”平阿四拉了拉胡大海的衣角,将胡大海从石墩上拉起来,笑嘻嘻的道:“今日牛老板回村儿了,村长组织村民们去迎接,去的人一人给一袋子好面,还有二斤猪头肉。”
胡大海皱眉:“嗳牛海生不是在太原买了串大院,怎呢今日又要回来了?”
“你不要说。”平阿四再一次舔舔嘴唇,那粒饭粘子却依旧如泰山般稳稳的定在他的唇边:“我听说牛老板在太原又吃了块小婆姨回来,狗剩子说是待见是不行行。”
“呸!”胡大海啐了一口,恶狠狠的擦了擦嘴唇,道:“还吃小婆姨了,牛婢的他来的,他怎呢不学学嗳皇帝老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块妃子。也不怕他死的嗳炕沿子上头!”
“嘿嘿。”平阿四了挠挠头,慢悠悠的道:“人家有钱,人家就吃小婆姨了,你没钱,你就只能守的你自己兀块老婆姨。”话还未说完,胡大海原本就不怎么红润的脸便已经完全变成了铁青,黑的好似灶头上面的锅底:“你甚意思了?”
平阿四赶忙赔笑:“没甚意思,没甚意思。”
“妈了个婢的。”胡大海狠狠的咒骂一声:“老子这辈子有一个婆姨就够唻,还吃你妈婢的小婆姨。”胡大海摁着平阿四的肩膀,直把平阿四捏的生疼:“你也不怕把你家嗳搓板子给跪断了。”
平阿四想了想自家那个肥胖又粗糙的婆姨,脸上不由的有些不自然:“我不,我就是有嗳心思,我也没嗳胆子。”然后又抬手指着前方村口的牌坊,咧着嘴看着胡大海:“这不是,都在这儿等的了。”
十
村口的牌坊高高的伫立着,高高的牌楼上用红漆新涂了檐头,又用颜色仔细的勾描了新的图案。“大峪口”三个大字明晃晃的挂在牌楼正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黄色的反光。
原本空旷的村口现在已经挤满了人,一只只红色的大鼓正摆在路边,一个个或高或矮,或粗壮或细弱的村汉正站在鼓前,探着头遥望着村口的大路。他们的身上都穿着或新或旧的羊皮坎肩,腰间扎着长长的大红布带。布带缠了三四圈之后在肚脐处随意的扎个结,剩下的布带便肆意的垂在腰间,又被寒冷的北风吹的乱飘乱摆。站在这些村汉后头的,是村里的那些女人们。他们都穿上了红红的上衣,下身却都穿着一条绿色的长裤,这红绿色的突兀搭配便在数十人的伸胳膊抖腿下开始变得混乱,像极了贴在墙边又被雨浸透的年画。胡树根正站在他们的面前,手握着黄铜烟袋,满意的看着这副混乱又突兀的画面。
这些当然都是他的杰作。此刻他已经看见了那些陆续赶来的村民,也已经看见他们都自发或半自发的站成一个方队,正吵闹着看着那些站在两旁的混乱年画,于是他猛地吸了一口旱烟,又猛地咳嗽了一嗓子,开口道:“唉,我说――”“说”字的尾音拖的又高又长,像极了地里的老牛。
离得他最近的几个人便都停下了嘴里的话题,转过头看着站在路中间的胡树根。站的靠后的人们却依旧在哄吵的说着话,不时蹦出几句与生殖相关的腌臜词汇。
站在胡树根身后的李力生猛地直了直腰板,又揉了揉冻的发紫的嘴唇,大声的道:“来来来,大家注意一下,村长要训话哩。”
于是原本混乱的场面便猛地安静下来,李力生便转过身去面对着胡树根:“村长……”
胡树根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口道:“今日,是咱村牛老板,荣归故里的好日子,大家都……”胡树根猛地吸了一口旱烟:“大家都要把表现好,咱们……咱们……要让牛老板感受到来找村民们的温暖。要让牛老板感觉到高兴满足,咱们……”
胡树根的发言冗长而无趣,好像在北风中不住振翅的垂死苍蝇,胡大海站在人群的后面,无聊的四处张望着,寻找着些许看起来鲜活有趣的画面。
“妈了个婢的。”胡大海啐了一口伸手轻挠着伤口周围的头皮,颅顶伤口的结痂已经在脱落,整个头皮都在不住的发痒。平阿四踮起脚尖,张望了一眼村口的大路:“也不知道牛老板甚时候回来了。”
胡大海撇撇嘴:“你就这来盼的呢块挨杆子货回来了?”
“保不见。”平阿四挠挠头,干笑着道:“保不见牛老板一高兴,一下送我块金疙蛋了,我平老四不也就成了有钱人唻。”
“呸!”胡大海冷笑一声:“你怎呢不盼的他把嗳小婆姨送你一块了?”
平阿四想了想正在家中洗尿片子的婆姨,牙根忽然一阵发酸:“我……”
话音未落,一阵马蹄声忽的从远处传来,夹杂着车轮的滚动声和皮鞭的抽打声。于是原本呆站在两旁的村汉们便都用力的挥起了臂膀,不住的敲打着冷硬发挥的鼓面。那些红绿的女人们便也都拍起了握在手中的冷硬铜钹。车马声、铜钹声和打鼓生就那么毫无配合的混杂到一起,震得胡大海一阵的头疼。
四匹快马拉着的马车在人群前忽的停下,混乱嘈杂的鼓、钹声却变得更加的躁动和高亢,夹杂着打鼓汉子们比鼓声还要混乱的“欢迎”声。整个村口便变成了一个混乱的草市,加上不知何处传来的唢呐吹打声和鞭炮噼啪声,便更有了草市赶集时的哄闹氛围。
一个矮肥的身影缓缓的从马车中钻出,身后还跟着一个软绵绵、娇滴滴的年轻女子。女子娇软,胖子却是说不出的油腻。一层层的油脂堆积在身上、脸上,将他的五官都挤的快要不见。一个朝天的酒糟鼻子隐藏在脸颊的肥肉间不住的翕动张合着,两片肥腻的红色嘴唇边挂着两条李力生似的八字胡子,须尾微微的上翘着,像极了两条摆动着的老鼠尾巴。
胡树根已经看见了胖子的身影,也已经看见了依偎在胖子身边的妙龄少女,原本燃着的烟袋,现在已经插到了腰间,原本挺直的腰板,此刻也已经弓的像是河底的虾米。
这虾米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将他的眼睛都快挤的消失不见:“牛老板。”
牛海生冷冷的瞧了一眼站在路边的人群,原本冷硬的脸上却突然多出了一丝笑容――比胡树根的笑容更加谄媚的笑容――“乡亲们,我,牛海生――”
牛海生的话还未说完,就见一个扎着丫髻的孩童跑到了人前,一朵硕大的绸布红花正被他端在手中,显得说不出的突兀:“牛伯伯。”
牛海生看了一眼小孩手里的绸花,又看了一眼弯腰站在面前的牛海生,微笑着道:“这是送给我的?”
小孩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递着手中的绸花――他只知道要递绸花――于是他手中的绸花此刻便已经被一个粗壮的黑影接过,变成了两块不知是软是硬的糕饼。牛海生笑着摸摸小孩的头,又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胡树根――胡树根正垂着眼皮,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这本就是他的精心安排,牛海生自然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但他也只是轻轻的抽了抽鼻子――抽抽鼻子也就够了,再做什么就显得多余了。
胡大海站在人群中,冷冷的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只觉得说不出的头疼――自从被高俊彦劈了一铁楸后就落下了头疼的毛病。牛海生已经在笑着和村民们打招呼,原本站在胡大海身边的平阿四,此刻正悄悄的向前面移动着,努力的缩短着和牛海生之间的距离。至于能不能缩短,这已经不是需要去考虑的问题了。
“海生子。”胡大海忽的抬起来头,猛地喊出一嗓子。
注释:
好面:指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