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已高升,今天显然是个好天气。
那木板搭成的寒酸酒铺依旧阴暗而又潮湿,硕大的酒缸也依旧摆在门外。
那个古怪的塌鼻子小姑娘,正拿着一块洗的褪色的抹布,认真的擦拭着酒缸上铺着的木板。
原本就潮湿不已的木板,在经过擦洗后,变得更加的潮湿粘腻。
上官小菊、花露水、玉姒玥,还有平老道长,此刻正坐在这潮湿木板前。
那小姑娘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嘴里喃喃的嘟囔着:“就算是酒鬼,也没有这么早就来喝酒的。”
上官小菊微笑:“我们本就不是来喝酒的。”
小姑娘斜着眼睛撇了他一眼,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上官小菊摩挲着手中的竹杖,朗声道:“一天一碗牛肉面,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姑娘撇撇嘴:“我早就说过了,我们这里没有牛肉面。”
上官小菊忽的站起身,将脸凑到她的面前,冷冷道:“如果我一定要吃呢?”
那小姑娘道:“那也没有。”
上官小菊忽的伸出左手,紧紧的攥住了塌鼻子雀斑小姑娘的右手。
小姑娘已经吓得脸都发白,本就布满麻点的脸上,此刻已经变得像是个泡过水的芝麻烧饼。
原本别在发髻上的菊花,也忽的掉落下来,掉落到潮湿粘腻的木板上。
其余的三人也都被吓了一大跳。
小姑娘大喊道:“你做什么?”
上官小菊面色狰狞:“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吃牛肉面。”
他本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但此刻却不知怎的,变得既暴躁,又冲动。
小姑娘用力的晃动着自己的手臂,想要拔出被上官小菊攥住的右手。
她的脸已因疼痛而扭曲变形,冷汗也已从她的额头上落下。
但上官小菊的手却像是个铁钳一般,紧紧的箍住了她的右手。
并且越来越用力。
那女童眉头紧皱,大声叫喊着:“你一定要吃牛肉面?”
上官小菊冷笑:“不错。”
女童忍痛大叫道:“那我做给你便是。”
上官小菊松开攥着女童右手的左手,冷冷道:“你做?”
那女童握着自己的左手,大声的喘着粗气:“这店里本就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做难道你来做?”
上官小菊苦笑:“那么这里的老板呢?”
那女童道:“老板不在。”
上官小菊冷笑:“我上次来,他便不在店里。”
那女童冷哼一声:“他若是有功夫待在这里,那还要我做什么?”
说罢便转身走向一旁的土灶,一边低声咒骂,一边开炉烧水。
她已经在煮面。
四个人就静静的坐着,等着。等着这一碗“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牛肉面。
上官小菊就冷冷的坐在那里,一个字也不说。
其他三个人也是一样。
他们都在看着那煮面的女童,也在看着坐在一旁的上官小菊。
日色又升高了些。
花露水好像已有些沉不住气,好像正想开口说什么。
她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一碗色香味美的牛肉面已经摆在了她的面前。
――牛肉烂软,萝卜白净,辣油红艳,芫荽翠绿,面条柔韧。
她已经忍不住伸出了筷子。
平老道长和玉姒玥也已忍不住的在吞咽着口水。
上官小菊依旧冷冷的坐在一旁。冷冷的对着那碗牛肉面。
花露水三人碗里的面都已被吃净,就连汤都已被喝光,一滴不剩。
面条下肚,原本空虚的肚囊已被填饱,一阵热气在胸腹中不住的回荡着。
这面条仿佛便真的有种奇特的魔力,好似吃过它的人便真的会升起一种“力拔山兮”的盖世豪气。
上官小菊依旧冷冷坐在那。
那塌鼻子小姑娘皱着眉头道:“面是你要我做的。”
上官小菊点头:“不错。”
小姑娘道:“那你为什么不吃?”
上官小菊冷笑:“你不知道?”
小姑娘瞪眼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上官小菊紧握着手中的竹杖:“你当然应该知道。”然后他又道:
“你应该记得,我从不吃芫荽。”
那女童霍然抬头,紧盯着上官小菊:“我怎么会知道你吃不吃芫荽?”
上官小菊冷笑:“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既然没有吃带芫荽的狗肉汤,又怎么会吃带芫荽的牛肉面?”
玉姒玥忽然道:“你在长安城吃过多少次狗肉汤?”
上官小菊脸微侧着,淡淡道:“一次。”
玉姒玥道:“那自然就是在竹里馆的那一次。”
上官小菊点头:“不错。”
玉姒玥道:“她不过是个酒铺里的女童,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上官小菊道:“上次的狗肉汤本就是她做的,她怎么会不知道?”
玉姒玥道:“上次洗手作羹汤的是竹叶三的妻子梅花五。”
上官小菊轻叹一声,一字字道:“她当然就是梅花五。”
玉姒玥大惊:“哦?”
上官小菊又道:“她不光是梅花五,还是六神帮的青龙老大。”
那满脸雀斑的塌鼻子小姑娘瞪着他,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上官小菊道:“毕竟想遇到一个煮饭好吃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同时遇到两个更是难上加难。”
那小姑娘听着,好像在倾听着别人说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玉姒玥道:“你总不能因为她做饭好吃,就认定她就是梅花五。”
上官小菊道:“当然不能。”
玉姒玥道:“那你是通过什么判断的?”
上官小菊道:“每个人身上总会有些味道。”
玉姒玥点头:“这你昨天就已经说过。”
上官小菊道:“梅花五身上自然也会有些味道。”
平老道长苦笑一声:“可是这小姑娘身上有的只是酒味和烟火味。”
上官小菊道:“对于你而言当然是的。但对我而言却并不一样。”
平老道长眯缝着小眼,幽幽道:“哦?”
上官小菊道:“我本就是个瞎子,瞎子的嗅觉总是要比健全的人更灵敏一些。”
这是件奇特的事情,但这种事情却偏偏真实存在着。
上天总是喜欢夺走世人的一些东西,但夺去一样的同时,往往也会在别的方面做出一些补偿。
上官小菊又道:“我第一次见到梅花五,便在她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虽然隔着浓浓的狗肉味,但我还是嗅到了那个味道。”
小姑娘冷笑:“哦?”
上官小菊道:“那个味道自然就是这酒铺里菊花酒的味道。”
玉姒玥道:“你既然早已发现为什么却从不曾提起?”
上官小菊道:“毕竟我们当时所在的地方也是一间酒铺,酒铺的老板娘身上难免也会带上一些酒的味道。”
玉姒玥道:“那你现在为什么可以断定,梅花五就是这个小酒铺里的小姑娘?”
上官小菊道:“只因我昨夜已经喝过酒,而我所喝的正是这间酒铺里卖的劣质菊花酒。”
玉姒玥道:“所以你就可以断定,梅花五身上的味道,就是这酒铺里劣酒的味道。”
上官小菊点头:“不错。”然后他又道:
“这间酒铺的老板,恐怕也是那个好赌成性的竹叶三。”
玉姒玥笑道:“一个人若是沉迷于赌钱,又怎么会有时间打理酒铺子的生意。”然后她又道:“更何况他还有两间铺子。”
上官小菊道:“当梅花五的身份不能使用之后,自然而然的就可以换上这个早已用了很久的‘新’身份。”
那小姑娘依旧在笑着,但这笑容却已经变得有些勉强。
上官小菊轻轻的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来到这里搅闹着要吃牛肉面,最好的选择当然是拒绝。”
花露水道:“可是她还是做了,而且味道还相当不错。”
上官小菊道:“毕竟现在还是清晨,毕竟她已经见过我手里的这把刀。”
花露水道:“更何况她现在易容成的只是一个柔弱的女童,一个柔弱的女童在面对一个暴躁野蛮的男子的时候,是绝不会有能力反抗的。”
玉姒玥道:“更何况清晨无人,她便是叫喊也没有人会出现,而她也绝不可能在你我的刀下逃生。所以她只好做一碗面出来。”
上官小菊点点头,接着道:“而且为了不让我发现她的身份,所以她照旧还是放了芫荽。”
花露水道:“可是你本就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所以她放不放芫荽,其实都没有区别。”
上官小菊摇头苦笑:“有区别。”
花露水道:“什么区别?”
上官小菊道:“她若是没有放芫荽,那我早就已经将这碗里的面吃光。”
花露水忍不住笑出声,笑的甜蜜而温柔。
上官小菊又道:“更何况一个终日打杂的小姑娘,手指偏偏却柔软的很。”
花露水道:“女孩子的手指本就是很柔嫩的。”
上官小菊冷笑:“但她的指尖却偏偏有着厚厚的一层琴茧,一个小酒铺里的打杂女童,又怎么可能有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复杂难懂的琴艺。”
原来刚刚上官小菊攥住那女童右手的同时,便已经同时做了检查和判定。
花露水忍着笑,大声道:“那你便如何得知,她便是六神帮的青龙老大?”
玉姒玥道:“而且青龙老大难道不应该是个男子?”
上官小菊道:“我们前夜赶到那只‘流莺’的小院时,那‘流莺’正在抚琴。”
玉姒玥点点头,道:“不错。当时一个男子正坐在那只‘流莺’的对面。”
上官小菊道:“潘驴和邓小闲被赶出院内时,起身讲话的也正是坐在‘流莺’对面的那个男子。”
玉姒玥点头道:“是。”
上官小菊又道:“而潘驴和邓小闲又指认屋内的人就是六神帮的青龙老大。”
“不错。”
上官小菊道:“所以我们就理所当然的认为,青龙就是那个起身说话的男子,而忽略了坐在一旁的那只‘流莺’。”
玉姒玥苦笑着摇头道:“但是真正的青龙并不是那男子。”
上官小菊道:“我们已经知道,那男子就是易容之后的冯幽静,而冯幽静是白虎而不是青龙。”
玉姒玥道:“所以青龙就只能是那个弹琴陪酒的‘流莺’。”
上官小菊点头:“不错。”
玉姒玥道:“所以那晚一直是冯幽静讲话,不过是因为青龙地位尊崇,完全不必去处理这些琐事。”
“不错。”
玉姒玥又道:“即便青龙真的就是那只倚门卖笑的‘流莺’,那你又怎么能判断出,她就是梅花五?”
上官小菊道:“你懂不懂音律?”
玉姒玥回答的很坦然:“我不懂。”
上官小菊道:“你若是能懂一些音律,你就会发现,那天那只‘流莺’弹琴的手法,和在竹里馆时梅花五弹琴的手法简直分毫不差。”
玉姒玥再一次沉默,花露水却已在陈述:“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延,有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之俊。而京操之声则‘急若繁星而不乱,缓若流水而不绝’也。”
上官小菊微微一怔,赞叹道:“你懂琴?”
花露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略知一二。”
上官小菊道:“梅花五弹奏时所用的自然就是流传最广的浙派手法。”
然后他又道:“但就算是同承一派,每个人的手法习惯不同,弹出来的琴音自然也都是独一无二的。”
玉姒玥道:“所以你断定,梅花五就是那只‘流莺’?”
上官小菊点头:“不错。”
玉姒玥道:“你既然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
“我虽然早就知道梅花五就是那只‘流莺’,但我那时还不知道她就是六神帮的青龙老大。”
上官小菊道:“既然是‘流莺’,自然属于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解释道:
“所以我虽然早就知道梅花五就是那只‘流莺’,但我也并未多怀疑她。”
一个女人若是宁愿舍下尊严去做一只‘流莺’,那她平日里所经历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既然她已是一个可怜人,那上官小菊又怎么忍心再在她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所以他虽然早已知晓梅花五就是那只‘流莺’,但他也并未多做盘问。
更何况当时已经找到勾陈,又何必担心找不到青龙?
玉姒玥紧盯着那个塌鼻子小姑娘,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姑娘苦笑着摇摇头:“没有了。”
上官小菊微微一怔:“没有了?”
梅花五的脸上充满了一种凄凉而木然的神情:“你们已经说出了一切,所以我已经无话可说。”
他们几人已说了不少的话,说不少的话自然要花不少的时间。
这段时间已足够她逃跑的很远。
但她却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这个盲眼的瘦削汉子,一步步的说出所有的真相。
这种情况下当然应该是要逃走的,但她却动都没有动。
因为她早已经看见了站在屋后的袁玥,也已经看见了袁玥手中的“绿杨烟外晓寒轻。”
她已经无路可走!
长安,城郊,古道。
夕阳西下。
西风猎猎。
一匹高大的红马,正不住的晃动着脑袋,发出阵阵马鸣。
上官小菊伸手,抽出竹杖中的长刀。
长刀笔直,笔直的长刀却已只剩下半截。
上官小菊苦笑:“看来是我输了。”
袁玥看着上官小菊手中的断刀,微笑着挽起衣袖,露出白嫩如玉的手臂。
手臂洁白,一条血红的伤疤正攀附在洁白的手臂上,显得说不出的突兀。
袁玥微笑:“你的刀虽然输了,但你的刀法却赢了。”
上官小菊微笑:“所以这一次,究竟谁胜谁负?”
袁玥无言,只是牵动红马的缰绳。
骏马长嘶,木叶萧萧,地上黄菊早已枯残,天上一只孤雁伶仃飞过。
(《菊雨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