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晓寒不出手,饺子对于这一战也仍旧充满了信心。
徐三的武功虽然高强,但他毕竟还只是个人。
是人都会饿,会渴,会疲惫。
徐三已经一夜未曾合眼。
前半夜在凤栖梧的婚宴上推杯换盏,暗流涌动。后半夜则一直都在赶路,一刻都不曾停歇。
更何况对徐三而言,那本就是惨痛的一夜。
凤栖梧的身亡,凤凰台的湮灭,以及那些无辜丧命火海的几百条性命。
任何人若是经历这样的一夜,恐怕都会都会感觉到无尽的疲惫,失落,甚至是绝望。
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人来说是非常沉重的打击,更何况是在生死决斗的时候。
即便只是偏差了一丝一毫,最后的结局都有可能是非常惨痛的。
当年的铁算盘欧阳大和拦面叟路难行的一战,正是因为欧阳大好酒贪杯,搞得决战时忽然腹泻不止才败在路难行手上。
百里春水和唐蓝、唐婉儿的状态也同样糟糕。
疲倦,饥饿,还有对死亡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们虚弱的身体和意志。
这样的人一定会败的。
林十二也同样这么认为。
徐三四人已被他们团团围住。十二个独臂的壮汉,手上紧紧的握着十二把青黑的长刀。
这十二把刀长的并没有什么特别,青黑的刀身,宽厚的刀背,缠着布条的刀柄。和江湖上其他的刀客的刀相比,无论是做工还是品相,这些刀也只能算是一般。
但评价一把刀的好坏,从来都不是看它的长相的。
装饰精美,价值千金的宝刀,未必能快的过状元桥下肉铺子里郑屠那把沾满油污的杀猪刀。
更何况还要看刀在谁的手里。
高手摘花飞叶也力逾千钧,旁人便是拿着七星龙渊,也依旧无济于事。
但这刀是杀人的刀,拿刀的人是杀人的人。
十二把青黑的长刀,锋利的刀刃上闪着点点的寒光,就好像十二个催命的阎罗,狰狞又戏谑的嘲笑着圈中的四人。
徐三看看这十二个凶悍的独臂汉子,又看看他们手中的长刀,不由的发出一声苦笑。
要想从这十二把刀地下捡一条命,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自己的体力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坐在椅子上和笑靥儿扯皮所换来的体力实在是有限,在面对像林十二这样的对手的时候,几乎毫无用处。
他还未做出任何的躲闪,十二把闪着青光的长刀已经变成了一张巨网。
一张要命的巨网,任何被它网住的“猎物”都绝没有逃生的机会。
徐三他们就是这巨网的猎物,现在他们已在网中。
这十二个人中随便拎出一个,徐三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因为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过只是江湖上再寻常不过的二流刀客。
但现在这样的二流刀客却不止一个,而是整整齐齐的十二个。
――一样的力度,一样的速度,一样的角度。
这十二个独臂的刀客,相互之间配合的默契程度,就好像是一个人的十二只手一般,彼倡此和,相辅相成,相互呼应,天衣无缝。
即便是真的有一个人长了十二只手,也绝难把它们使唤的像这十二个汉子一样好。
――牙齿还难免会咬到舌头,更何况是锋利又沉重的长刀。
要想配合的如此默契,要吃的苦头不比哑巴学说话容易多少。
更何况他们本就是少了一条手臂的残缺人。
但所有的苦痛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值得的,至少提起“林十二”的名头,江湖上没有人不敬畏三分。
“你为什么不出手?”那小沙弥看着坐在一旁的晓寒,讲话的语气柔和又谦卑。
虽然他的语气柔和,态度尊敬,但他的眼神却充满了不屑和戏谑,以及深深的怨毒。
但是他弯着腰,垂着眼,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冷然和不屑。
“因为不是时候。”晓寒并不看他,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院中缠斗着的众人。
小沙弥不由的感到一阵气结,但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对着少女表现出一丝的不敬。
这少女腰上的刀并不是拿来装饰的玩具,更何况这少女的身份也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杀手。
这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至少在这逼仄的庭院之中,知晓这个秘密的,除晓寒之外,只有他一人而已。
但他依旧不屑,因为他是男人,而她不是。
“男人天生就是比女人强的。”
这是多少年来深深的镌刻在他脑海里的一句话,更是他多少年来一直信奉和尊崇的教条。
对于那个时代大多数的男子而言:“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人以男为贵。”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以即便这女子生的再美丽,武功再高强,地位再高贵,但他依旧瞧不起她。
“一个女子,跑出来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但他也不过是心里想想罢了,毕竟他还不想太早去酆都报到。毕竟他还没有得到一个像这女子一般的美丽的卑贱玩物。
所以他依旧耐着性子,讲话的语气也依旧谦和:“你什么时候出手?”
晓寒扮个鬼脸,笑着抚摸着腰中的弯刀:“我想出手的时候,自然就会出手。”
刀网中的四人已经疲乏到了极点。
徐三手中的鱼肠快速的挥舞着,形成了一张牢固的剑网,将其余三人牢牢的罩在网中。
唐婉儿和唐蓝本就不擅兵刃,用拳脚来接钢刀自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唐婉儿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康复。
百里春水的飞刀自是百步穿杨、例无虚发的。
但困在这狭窄的庭院中要命的刀网里,想要使用飞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刀就在他的手中。
三寸余长的飞刀,就紧紧的捏在他修长又整洁的手中。
他的手心已经冒汗,手指肚关节也已经变得僵硬。
他当然知道其余三人所承受的压力,也知道他们早已经精疲力竭。
但他还是不能出手。
他在等。
等一个对方的破绽,等一个自己出手的机会。
要想让这十二个独臂的怪物露出破绽,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无论是言语上的辱骂还是行动上的攻击都不能让他们动摇一分,好似除了杀人、挥刀,天底下已经没有任何事情是他们所在意的。
但破绽总是会有的。
这十二个人配合的再好,也难免会有体力不支的时候。
更何况还有第十三、十四、十五个人。
――饺子、包子,还有面如鬼魅的血蝠王。
他们本是在战局外的。
――这庭院实在是狭小,即便本是在圈内也不得不被挤到外面去。
即便是最先出手的血蝠王,即便是身形瘦小的饺子,也不例外。
但血蝠王并不愿意被挤到外面。
唾手可得的“功劳”就在自己面前,又怎么可以拱手让给他人呢?
更何况他和饺子他们不一样。
他和林十二都是血雨天尊手下的血杀使者,而包子和饺子则是烛影摇红的杀手。
虽然一起合作,一起办事,但他宁愿徐三死于饺子手下,也不愿他死于林十二手中。
因为林十二和他一样,受同一个人调遣,为同一个人办事。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让林十二独自杀徐三。
因为“功劳”。
他不愿意这功劳被林十二抢去,即便不能自己独享,那也一定要分上一半。
乞丐从不会嫉妒富可敌国家财万贯的百万富翁,但他一定会忌恨拿的碗比他好,讨得钱比他多的乞丐。
嫉妒这种心理,实在是一种奇怪又诡异的东西。
所以他就加入了战局。
他的加入并没有使得这严密的刀网变得更加严密,反而打破了原有的局势。
他手中的飞爪不可谓不是一件凶残而又凌厉的武器,但却无法和这十二把刀配合到一起。
在他铁爪飞出的一瞬间,原本密不透风的刀网已经出现了一个细小的缺口。
缺口虽然细小,但它实实在在的存在着。
就在这缺口出现的一瞬间,百里春水的飞刀已经出手。
“刷~~”
“铛铛~~”
“噗――”
二十把飞刀,就那么以一种难以理解的速度,和古怪刁钻的角度,飞向了包围着他们的杀手刺客。
就在百里春水飞刀出手的同时,徐三手中的剑也变得比刚刚更加凌厉,更加凶蛮。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原本胜券在握的饺子而言实在是大出所料。
在她拔出怀中的匕首,想要去格挡这游隼一般的飞刀的时候,飞刀已经钉进了她的肩头。
而原本想要争功夺利的血蝠王,现在也已经失去了机会。
永远失去了机会。
一个人若是连性命都丢了,哪里还会有机会去争功诿过呢?
小沙弥终究还是没有看到晓寒出手。但他还有机会看到。
因为晓寒活着,他也还活着。
在百里春水飞刀出手的一瞬间,晓寒已经消失在这狭小的庭院中。
她刚刚坐着的椅子后面,一个矮小的门洞正在无情的嘲讽着院中的一切。
它是个狗洞。在这寺庙建成的第一天它便在这里了。
这么多年来不知有多少猫狗从他身下走过,但有人钻还是头一次。
晓寒正是从这狗洞里溜走的。
她一直坐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遮挡住这矮小潮湿的墙洞。
她本是人人惧怕的杀神,是江湖上有名的女刀客。
“绿杨烟外晓寒轻”本是江湖上两百年来人人惧怕的著名凶器,“要命的晓寒”也并不是浪得虚名的。
她曾在川西一夜之间击败青城派的十大高手,也曾在峨眉山下击杀了纵横江湖二十余载的金丝剑雨连海平。
就连高手辈出的峨眉山和神秘莫测的蜀中唐门,对她而言也不过是穿堂过室,如履平地。
但她今次为何不出手?不光不出手,还选择了如此狼狈的方式离开?
小沙弥也溜走了,但他并没有钻狗洞。
一个“高贵”的男子,怎么能从畜牲通行的地方爬出去呢?
更何况他的武功虽然烂到不行,但轻功总还算不错。
虽然屁股上中了一刀,但性命还是保住了。
“啊~~”徐三躺在禅寺门口的竹林里,任由炽热的阳光就那么粗鲁的晒在他身上。
即使阳光晒得他睁不开眼,他也不愿挪动一下。
他已经没有体力,现在就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能使他挪动一下。
“好饿。”唐婉儿躺在徐三的身边,直视着炽热的太阳。
“你想吃什么?”徐三的声音沙哑。
“不知道,什么都好。”唐婉儿伸手去拉徐三的手。
这样的对话实在是简单而又无趣,但对于劫后余生的二人而言,却又显得说不出的真实和珍贵。
“你猜我最想吃什么?”徐三侧过头看着唐婉儿。
“什么?”唐婉儿也侧过头看着他。
“我想吃……”徐三咽了口唾沫:“我现在最想吃一个蒸的熟烂的大蹄膀。最好再来一壶花雕酒。”
两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他们上方,遮挡住了灼热又晃眼的太阳:“这里没有蹄膀,也没有花雕。”
“不光没有蹄膀,连一粒米,一棵葱都没有。”
唐蓝和百里春水坐下身来,呆呆的看着晃动的竹枝。
他们的肚子也是一样空虚,甚至已经发出了“咕咕”的响声。
可惜竹枝并不能充饥,炽热的阳光也不能充饥。
徐三叹了口气,缓缓的道:“虽然没有米面,也没有酱醋,但我们总归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吃。”
唐婉儿两眼放出一丝奇异的光彩:“什么东西?”
百里春水和唐蓝的神情也是一样。
徐三舔舔干裂的嘴唇:“鸽子。”
“鸽子?”
“鸽子,就是一路上追踪我们的鸽子。”徐三努力的朝着鸽子的方向转动眼珠:“鸽子汤可是大补的。再放点竹笋就再好不过了。”
说完他又缓缓的侧过头,看着坐在旁边的百里春水。
他们终究没有喝到鸽子汤,因为他们并没有锅可以用。
但叫花鸽的味道也实在是鲜美的很。
再加上爽脆鲜嫩的烤竹笋,实在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莫说是乳鸽和竹笋,便是黄莲和苦菜,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也是决不会放过的珍馐美味。
“我实在没有想到,”百里春水咀嚼着嘴里的乳鸽:“有一天我会用飞刀来射鸽子。”
“我也没想到,”徐三一手握着一只乳鸽腿,一手握着一串烤好的竹笋,长叹一声:“大名鼎鼎的鱼肠剑,有一天竟然会被你用来挖竹笋。”
“噗嗤~~”唐婉儿不由的笑出了声。
唐蓝看着互相斗嘴的三人,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徐三已经吃完了一整只乳鸽:“当然是找间客栈大吃一顿,然后好好的睡一觉。”
唐婉儿掏出手帕,擦拭着手上的油腻:“我现在困到站着都能睡着。”
唐蓝撇撇嘴:“然后呢?然后我们去哪里?”
徐三道:“我们当然是去找红袖。”
“可是红袖在哪里?”唐蓝双拳紧握:“凤栖梧已经死了,我们要到哪里才能找到红袖?”
“我当然知道红袖在哪里。”徐三咬着牙道。
“你知道?”唐婉儿不由的吃了一惊。
“我当然知道。”徐三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
唐婉儿眨眨眼道:“这是什么?”
“地址,红袖的地址。”徐三的神情有些恍惚:“这是我们到凤凰台的那夜,凤栖梧交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