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封之日,便是争端再起之时!”--白大夫
这一路上三人都只是闷声坐在各自的马车上,一言未发。除了跟在马车两侧小跑着负责警卫的士卒们外,就只有那中年发福的太子姬羽时而会扭头张望了,他当然是在望向姬远,他的亲弟弟,同时眼中充满了善意与关切,嘴角亦挂着近似墩厚的笑容。
紧跟其后的姬远当然清楚,他这位兄长的举动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只是每每二人目光相遇,都会有种无法言说的尴尬与戏谑。这种尴尬让性情敏感的姬远有些不适,起先还能勉强报与微笑的姬远最后却终究按耐不住了,干脆将头扭向一旁,任凭哥哥姬羽再怎么回头却依然置之不理,装作欣赏着城中道路一旁的景色一般。
夜色漆黑下的蓟城街道两侧不过是些民居屋舍,加上四下漆黑,却哪里有什么看点。
他姬羽虽然敦厚,却并不是傻瓜。他当然清楚弟弟姬远的心思。
适才自己的老师白大夫当着亲弟的面,狠命羞辱挖苦那公孙孤鹜,作为其唯一爱徒的姬远自然心里愤愤不平,姬羽想,如果换做是自己,见到最尊敬的师长被敌人挖苦嘲讽,也会气恼不已的。
他姬羽虽然与孤鹜谈不上什么情分道义,但扪心自问,对于这个所谓的舅舅,姬羽却还是不怎么讨厌的。虽不讨厌,但心中却不忘提防,因为毕竟自己的老师白大夫却与这孤鹜是政治上的一对儿死敌。
但即便是死敌,姬羽却还是觉得今天的白大夫,自己的老恩师对那银狐的挖苦有些过于尖酸刻薄了。即便是他这并无恶意的旁观者,却因舅甥的名分,也感到脸上无光,何况与那孤鹜一向感情笃深的姬远,正不知他此时心中是何滋味……
即便你们再狡猾钻营,却也不能撼动我们大燕国的基脉!狐狸永远是狐狸,兴许荣华富贵对于你们唾手可得,但汝等欲要更多非分之想,却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狐狸始终只是狐狸,它们永远不会有自己的领地与荣耀,寄生与偷窃才是你们的宿命!
姬远永远忘不了那白大夫对其老师孤鹜尊严的这番肆意践踏。装作观赏城中夜景的姬远思绪如翻江倒海,一向好脾气的他,如今若不是碍着兄长的情面,此刻一定会跳下马车与那白老匹夫痛骂一番!
只可惜这却也不是姬远的一贯作风。他这熟读百家的谦和君子当然清楚一句古语名言:清者自清,恶者自恶!勿与小人斗利,勿与君子争名,勿与恶犬对咬……
当然这恶犬一句却不是出自什么百家典籍,而是姬远在脑海中早已杜撰的。一向对那白大夫丝无好感的姬远此时已然将那老头降到了恶狗这个级别,对!就是只恶狗,一只固执又刻薄的垂垂迟暮的老恶犬!
其实不过舅舅并没有吃亏,姬远安慰自己并坚信道,因为他的恩师孤鹜久居朝堂,练就的雄辩之才姬远却是深知的。正如孤鹜淡定回击白大夫的那段话却同样精彩绝伦:……追逐狐狸的猎狗有很多,但狐狸却只有一只。不管谁能追逐到我们,但一定不是那些年老衰迈的……
同样是挖苦与嘲弄,一个显得尖酸刻薄,气急败坏,一个却如此睿智含蓄,气定神闲。
想着那当时被老师气的吹胡子瞪眼的白氏老狗,姬远心中不禁感到一阵快然,一种充满恶意感的快然……
待三人在军士王虎的引领下踏上北处城墙时,四更以至。
此时晚风又起,四下更是寂静无声,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位守城的站岗兵士,但他们却如同一出出石雕,身披深色甲胄,与夜色漆黑近乎融为一体。他们一一面北而立,个个站的笔直,右手还持着寒光烁烁的长戈,只是姬远看不清他们的眼眸,不知这些兵士们是否依然精神抖擞,亦或已然疲倦地站立睡去了。
夜色寂寥,唯有晚风当歌,姬远尽量使自己在城墙上行走时保持着安静,以免打搅了某个困倦至极的兵士的美梦,虽然以姬远目前的身份和地位,绝不会猜到一个士兵,一个普通士兵的梦,但他却依旧不忍……
身处平原的苍月城,四下净是草缕般的蓟菊,哪里档的住郊外的野风。尤其是这城墙之上,风吹愈急。四下本无声响的城楼,此时却只有风与旗帜摆动的烈烈声响。
第一次登上城墙的姬远眼见墙外虽然空旷无垠,却四下漆黑,就连近处的农家屋舍也不能尽收眼底,眼前除了那插在墙壁两侧随风舞动的旗帜外,就几乎再也看不见别的什么东西了……
奶娘们讲的不错……姬羽暂时忘却了那恶狗般的白大夫,只望着那两两一组的旗帜喃喃道。
原来自姬羽还只是刚懂事的孩提时,那些上了年岁的奶娘们便会给他讲些关于他们燕国的故事。
故事们大多是关于征战,关于宗祖,关于沙场征战的兵士们的,虽然如此,却都是大同小异,以至许多故事本身姬羽已经依稀记不大清了。
只是唯有这关于旗帜的故事,姬羽却记得最清楚。
左狼右龙,两面旗帜双双成组,遍插在蓟城墙顶之上。左边的狼旗,自然是他大燕国的君国之旗,而这右边的龙却是如何呢?
龙者,变化升腾,万兽至尊也。其首似狼,角同鹿,鬃是狮,身是蛇,爪为鹰,鳞近鱼,尾如麟。正好对应周氏七国,燕狼,齐鹿,魏狮,韩蛇,秦鹰,齐鱼,麟楚。只是时过境迁,那曾统御楚国的麒麟家族早已被熊氏所取而代之,不过所幸的是,这周氏的龙旗上却依然保留着那没落家族的图徽……
这些闪耀的,或曾经闪耀的图腾,象征着一个人,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国度的品格与荣耀。
那悲歌苍凉的燕狼,高贵忠义的赵鹿,曾经雄霸威武的魏狮……以及随时展翅高飞,鹰视中原的大秦和那为虎作伥的齐鱼,无不是曾经,现在以及那未来的闪耀星光。
曾经无数散落的小国,到现在如北斗一般的周氏王朝,乃至未来即将陨落的星尘们,这聚散分合中,那象征着王权的龙旗却不知还能飘扬几时。也许是在某个冬天的早晨,也许是在某个春日的夜晚,一旦七颗星尘间的平衡合纵被打破,那苍穹中兴许就不会再有七颗同时闪烁的星尘,与此同时,大地上也不会再飘扬那象征共存的旗帜与图腾了……
姬远甚至隐隐觉得,那一天终究不会来的太晚,毕竟曾经这七国共同悬挂,并引以为傲的龙旗,如今只能萧索地飘零在他燕国之上了,而这燕国本身却早已在其余六星的映衬下变得渐渐黯淡无光……
姬远有些恍然,隐约间看见城墙前方似有光亮,微弱泛黄,如同一颗跳跃的星灵,在不远处一个小城楼上闪动嬉戏。
姬远赶紧眨了眨眼,眼前的幻相却已然纵逝,唯有那不远处的阁楼中透出的一点灯烛之色,忽明忽暗,竟却令他错认为是那陨落的星尘之光。
父王却在这里召见我们?姬远心中有些纳闷,显然第一次登上墙头的他,并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叫秘书阁的地方。
大哥姬羽似乎看出了弟弟的好奇,笑着低声宽慰道:别太紧张三弟,你第一次被父王召唤,如果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尽管往大哥这里滑便是。有我在,还能让你这当弟弟的下不来台?
姬远见大哥一如既往得恳切,便也安下心来,用力地对其点了点头。
谁料转头一瞥,却见那白大夫正傲然地盯着自己,对视间那一刻,却把姬远吓了一跳!
三王子!那怪老头似乎不大好气地说道:您年纪尚轻,待会燕公一旦问起政事,你可不要胡言乱语,坏了规矩……
姬远虽然天生好脾气,却哪里吃得下这般无理!退一万步说,他姬远也是这燕王室的嫡系血脉,哪里有做臣子的敢这么方主子家的人!前时对自己恩师孤鹜恶语相加,如今又对他这本家指东呵西,这条老狗果然该万罪千刀!
眼见姬远虽面如沉湖,不由心里却怒火中烧,正应了书中那句怒从胸中起,恶向胆边生!
刚要开口回击,那领路的王虎兵士却突然转身对他们作了个禁声的手势。
姬远定睛看时,发现他们已然来到了那座阁楼脚下。
秘书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只见王虎低声说道:大人王子们留步,容得末将通报一声。
姬远看的分明,那王虎虽然是说给他们三人听得,眼中却似乎只有老头儿和姬羽,仿佛他姬远只是个边缘人一般。
换在往常,姬远倒也并不在乎,可想着先前那白大夫对他与孤鹜的狂傲与嘲讽,姬远便顿时变得敏感了起来!
边缘人?另类?姬远在心中啐了一口,暗暗打定了主意。
你们不是要我谨言慎行,寡言少语么?偏不!今时的姬远我偏要好好的对父王和你们直抒胸臆一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