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之姓氏,与姬姓一门,吾之血脉,源于周氏,八百年江山社稷,纵使富贵如白驹过隙,荣辱似过眼云烟,沧海桑田,海枯石烂间亦不能改变。即便昔日金戈铁马,今朝须发皓白,高楼玉宇也好,断壁残垣也罢,心向周氏,这高贵苍凉的血脉容不得我开弓回箭……
苍月,燕地之都。很多来往的客商更喜欢称其为蓟城。蓟本是一种野菊,每至花开,大片的蓟草便如紫色的星尘,簇拥盛开在苍月城四周的墙角下,使本已久经风霜的高大城墙显得格外清冷怆凉。
尤其是在晚霞出落之时,乌雀归巢,鸦鸣啼哭,令人睹见不免伤悼。
蓟城也因此得名,致使越来越多的人似乎忘记了它以前的名字,苍月,反而觉得蓟才是它真正的归宿。
城墙上伫立着一位老人,高大的身形,脸庞却略显瘦削,须发皓白,却身披甲胄,铠甲早已褪色,就如同他脚下的斑驳城墙一般,灰黄间透着片片暗红,那种并非锈迹所有的颜色。
一位壮硕的老兵就站在老人的身后,负责警卫的他目光不离老者方寸,此时四下无人旳城墙上,那晚来的急迅夜风便成了那兵士的心中大患,仿佛生怕这略显萧索的老者被郊外的烈风吹落城楼一般。
有人说忠诚来自于利益,有人说忠诚来自于地位。依小子看来,这些忠诚都只是可以衡量的伪忠。真正的忠诚来自人对人的敬重,敬重到那个人便是天,便是地,便是道,为了道,自己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眼前的老人就是他心中的道,兵卫甚至觉得不仅自己,包括那些曾和老人一起战斗过,一同出生入死过的每一个燕国老兵们都会有同自己一样的觉悟,只要老者让他们前进,他们就不会后退一步,哪怕眼前就是火海与断崖,绝不后退!
只不过……
只不过那些昔日的战友大多都已不在了,活下来的他们只是极少数的幸运儿而已。
尽管如此,老人依旧是他们的精神所在,在这悲怆与伤痕累累的大燕国土上,眼前这位老者依旧掌控着几近倾颓的局面。
燕公,这个看似尊贵至极的位子只有真正品尝过的人才知道他的滋味,以前的太子,现在的老人,戎马倥偬半生,理政治国数十年,一丝不敢懈怠的他本想着光复大燕,振兴周氏,却没想到直到皓发苍白,坎坷一生却依旧蹉跎不前,如今不仅周氏不振,就连自己的世袭封地大燕也逐渐疲弱,早已不复宗祖时期的光耀。那昔日执剑天涯的大燕如今似乎只能在群雄并立的诸侯国中慷慨悲歌了,剑却早已断却……
迟暮的老者时刻在反醒,却也时刻在凋零。
毕竟年岁不再饶人,年轻时都未做好这一切的他,如今年过花甲,却又奈何呢?
但老人心中还有最后的一点希冀,就是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很像他自己的嫡子,一个骁勇,一个忠厚,在自己看来,却都是可以接班的太子人选,兴许将来光复大燕就希冀他们了……
对了,自己还有个老三啊,怎么把他给忘了!
其实老人心里明白,自己当然不是老糊涂,记不得自己的儿子,只是太子人选,这老三是万万不必考虑的。慷慨悲歌,慨然赴死的壮烈情怀,在这个小子的身上却一点没有体现,心气平和,待人宽容,不斗强,不急眼,就连他这当老父亲的都不知道自己的这个老三心里究竟在追求着什么。
不急不斗不争,他从未见过老三与别人红过脸!吃亏便让,得势不欺,若放在别的诸侯国中一定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只是他这燕国便是不许,这无关疼爱,尽管自己也十分喜爱这个与大燕国气质格格不入的老三,可是作为燕公的他从来就相信,燕国的疆土不是谦谦君子打下的,更不是光有睿智与风度就能驾驭的,而是他燕公的列祖列宗们靠着狼一般的血性和对周天子同宗血脉的忠诚换来的!
毕竟老人的家徽就是狼,先祖们的家徽也是狼,他大燕国的旗帜就是狼!
作为狼的家族,狼的国度,怎能没有血性而只有所谓的风度翩翩!
除了不停呼啸愈烈的晚风,那橘红而炫目的晚霞早已渐渐被夜色吞没了。今日夜色如泼淡墨,星光寂寥。
兵卫瞅见老人借着微弱的星光乘着高处极力向北盯望,似乎在等待着远方的什么讯号。
突然远处夜色中出现了一只迅捷的身影,如林间的精灵般轻盈,如黑夜的使者一般诡秘。它略过一望无际无际的平原,黑色的身影在夜色下穿梭,还未等兵卫回过神来,那小精灵却早已落在了老人身前的城墙墩上。
咕咕……
兵卫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原来是只是一只野鸽。
鸽子翠绿泛蓝的小脑袋不时左右摆偏,溜圆的红色小眼睛不时打量着那老兵士,相反却对近在咫尺的老者没有丝毫的戒备。
兵卫仔细端倪这只看似普通的小家伙,突然发现鸽子右侧的红色纤细的脚爪上竟用金色细绳绑着什么个东西,仔细一看,竟好像是一小块竹简。
兵士这才突然意识到,这只眼前的小家伙可是来头不小,它绝不是一只普通的野鸽,而是一只诸侯国甚至周王室驯养的皇家信鸽。这种信鸽不仅识途,而且一生只认一主,因此被用来专门负责皇室和诸侯们的私人绝密情报。
兵卫的猜测没错,只见老人轻轻地将那只小精灵握住,用指节粗大的右手将信鸽脚爪上系着的竹简小心翼翼地解了下来。
二人相距并不远,老人手中的竹简虽小,但兵卫的不经意一瞥间却依旧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不过看见并不代表理解。原来那小块竹简上根本没有字,只是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孔。多年跟随老人,负责警卫燕公的他虽然第一次和老者来到这苍月城墙上的秘书阁,(以前都是卫士们轮换)但他也听宫中的同僚们说过,所谓秘书就是用各种记号代表文字的竹简,只有联系的双方能读懂,其他人是万万不能猜透的。
不仅如此,兵卫还听说,最近老人已经连续三天的夜晚都是在这北方城墙的秘书阁上度过的了,算上今天自己的轮值,已经是第四天了。
显然老人就是在等这块小小的竹简。
城墙顶,老人和兵卫所立不远处有一个二层的小塔楼,塔门的上方有三个大字,秘书阁。石刻的灰黄字体苍劲却并不张扬,门外常年都上着把锁,当然只有老者来到这里时才会被打开。
此时的老人一手紧攥着竹牌,一手轻抚着信鸽的背羽。
那乖巧的鸽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咕咕地叫了两声,张开灰色的双翼,飞进了小阁楼的二层窗洞中。
老人停顿片刻,也随即转身快步进入了楼阁里,随着楼门的关闭,回想着老人严肃的神情,兵卫猜测这块竹简的分量绝对不轻,上面一定有事关重大的情报……
夜色愈浓,站立在门外的兵士,不时地听见楼阁内的踱步声,伴随着老人轻微地阵阵咳嗽,兵士愈发不安起来。
城内远处传来打更之声,四下出奇地寂静,夜风竟不知何时已平息了许多,所以即使在城墙上的他也能听得很清楚。
一下,两下,三下。
显然此时已过三更,可老人依旧在不时地踱步。
兵士很想劝阻老人早点休息,毕竟现在的燕公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啊。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么做,因为他只是老者的卫士,他的职责只是保护老人的安全,仅此而已。
当好一个平凡的守夜人,为了老者,为了家园,为了大燕国,只要老人不倒下,自己就一定守护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如此想着,老兵却更加精神抖擞起来……
又过了很久,兵卫守候的那扇楼门终于打开了,老卫士他急忙转身,见到老人正安静地站在自己的身后,面容带着些恍惚和憔悴,略显疲倦地对自己说道:虎子,传我手谕,让城下驻岗兵士速速传唤大公子与白大夫,记住千万不要惊扰别人。说罢递给兵卫一块白色的玉圭,那正是他燕公的随身王符。
兵士小心翼翼地接过,刚要转身,老者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随即说道:等等,把他也算上,一起唤来吧!
兵士有些恍然,不知道老人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可随即就豁然了,他!还能有谁,燕国大名鼎鼎的公子哥姬远呗,虽然不知道老人唤这姬远有什么事,但依旧毫不迟疑地唱喏而去了。
老人望着虎子下城而去的背影,竟喃喃道:战场固然是年轻人的天下,可守我燕公的夜,还得靠这些老兵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