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文学的人,特别是喜欢外国文学的人,斯·茨威格这个名字对他们决不是陌生的,他的那些小说,如《灼人的秘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象棋的故事》等早为他们所熟知和喜爱。这位奥地利作家的作品,虽然早在三十年代就零星地介绍到中国,但只是在改革开放后的今天,他才在中国的文艺春天里露出峥嵘。二十多年来,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被译成中文,且有多种译本。粗略地统计,茨威格的小说,无论是长篇和中短篇均已全部译成中文,他的多部传记以及散文、游记和书信亦已有中文译本。茨威格曾在1936年的一份简历中表达了这样的愿望:“正如我感到整个世界是我的家乡一样,我的书在地球上所有语言中找到友谊和接受。”我们可以有充分理由说,他的这个夙愿在中国得到了实现。
斯·茨威格1881年生于维也纳,父亲是一个犹太人,开办一家纺织工厂,母亲是一个银行家的女儿。家庭的殷实富有使茨威格受到良好的教育,培养起了他对文学艺术的兴趣。
1898年茨威格十七岁时就在报纸上发表了他的第一首诗歌;此后几年他相继在小说、戏剧以及传记领域进行尝试并赢得了一定的名声,但标志他形成自己创作风格并赢得荣誉的是他1911年发表的小说集《初次经历》,——它有一个副标题:儿童王国里的四篇故事——(内收《夜色朦胧》《家庭女教师》《灼人的秘密》和《夏天的故事》),作家和评论家弗里顿塔尔称,这个集子的小说才使茨威格成为一个小说家(Novellist)。这部作品不仅独具特色,而且表达了他艺术上的追求:即探索和描绘为情欲所驱使的人的精神世界,这也成为他此后作品的一个基本主题;从中也可以明显感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对他的影响。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场战争不仅改变了他的生活,促使他思想上发生了变化,也为他的创作注入了新的内容。面对这场史无前例的民族之间的杀戮,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和平主义者,他必然用笔来进行抗争。1916年,他创作了戏剧《耶利米》,并在此后写出了以反对战争、控诉战争为题材的小说,如《日内瓦湖畔的插曲》《桎梏》等。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德奥失败而告结束。茨威格在这场民族间杀戮的战争中失去了很多,可他获得的更多。1926年,他在一篇文章中做了这样一份总结:“失去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失去的是:从前的悠闲自在,活泼愉快,创作的轻松惬意……以及一些身外的东西,如金钱和物质上的无忧无虑。留下来的:一些珍贵的友谊,对世界的更好认识,那种对知识的炽烈的爱,还有一种新的坚强的勇气和充分的责任感在逝去多年时光之后,突然成长起来。是的,人们能以此重新开始了。”战后到1933年这段时间成为他创作上的鼎盛时期,他先后完成了关于九位大作家的散论,并由此组成了“世界建筑师”;另外还有一些历史人物传记,如《约瑟夫·福煦》(1929)、《德博尔德-瓦尔摩尔》[1](1931),《玛丽·安东内特》(1932)以及稍后的《鹿特丹人伊拉斯谟的胜利和悲哀》(1934)等。
罗曼·罗兰称茨威格是一个“灵魂的猎者”,在小说集《热带癫狂症》和小说集《情感的迷惘》(1927)中,他淋漓尽致地施展了他这方面的才能。与小说集《初次经历》一起,这三部小说集被作者称之为“链条小说”。《初次经历》主要写的是儿童期,《热带癫狂症》(内收《热带癫狂症患者》《奇妙之夜》《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芳心迷离》等),写人的成年期,《情感的迷惘》(内收《情感的迷惘》《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一颗心的沦亡》等)则写的是人的老年期,它们构成人的一生的链条。《初次经历》写的是激情—情欲,但不是儿童的,而是通过儿童的视角来观察被激情—情欲所主宰的成人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他们尚不理解的“灼人的秘密”。在《热带癫狂症》中作者展示的是在激情—情欲驱使下,成年男女不由自主地犯下的“激情之罪”。在《热带癫狂症》一书里,它们的主人公都是历经沧桑的过来人,作者极其细腻地描绘了他们在激情—情欲的左右下或遭遇意外事件打击时的心态和意识的流动。茨威格用自己的话表明了他创作这些作品的意图,他说,他是来展现与“激情的黑暗世界中的幽明”相联系的经历,是带有精神分析的印记的,并称“他的固有成分一直是一种强烈的心理学上的好奇”。
1933年希特勒攫取政权中断了茨威格创作上的高峰期,随着1938年他的祖国奥地利被吞并,茨威格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亡者。作为一个犹太人,他的种族正遭受灭绝人性的杀戮,作为一个奥地利的德意志人,他已成为亡国之人。尽管遭受着流亡生活的颠沛流离之苦,精神上的折磨,茨威格在此期间仍勤奋地完成了他的一些重要著作,其中有《玛丽亚·斯图亚特》《卡斯特里奥反对加尔文》《麦哲伦》以及他生前惟一完成的长篇小说《焦躁的心》[2]等。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茨威格陷入一种空前的悲观和痛苦之中,他把这称做是地狱和炼狱的时代。1941年他经美国前往巴西,在圣保罗附近定居下来。他在这里生活的近半年时间里,完成了他的自传《昨天的世界》和他的最后一篇小说《象棋的故事》。尽管他身居巴西,可欧洲的血雨腥风却笼罩着他的心灵,战争的阴影在窒息他。他是一个焦急的人,他知道曙光的到来,但却无法忍受黎明前的黑暗。于是这位“欢乐的悲观主义者”,“渴望死亡的乐观主义者”,1942年2月22日与妻子一道弃世而去,留下了那封悲怆感人的绝命书,用自己的生命对战争进行了最后的抗争。
茨威格不仅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也是一位杰出的传记作家,他一生共写了十二部传记,这使他在世界传记文学领域里理所应当地占有一席之地。在这些传记作品里,茨威格把众多的历史人物纳入他的笔下,其中有王室人物玛丽·安东内特,玛丽亚·斯图亚特;有政治权术家约瑟夫·福煦;有宗教改革家,中世纪人文学者鹿特丹人伊拉斯谟,卡斯特里奥;有航海家麦哲伦、阿美利哥;有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等;更多的则是作家、诗人,他为凡尔哈仑,罗曼·罗兰,巴尔扎克,蒙田等人都写了专集。此外,他在1920年,1925年和1928年发表了分别题为《三大师》(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心魔的斗争》(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和《三位诗人的生平》(卡萨诺瓦,司汤达,托尔斯泰)三部传记。这样他完成了他称之为“精神类型学”的写作计划,并给这三本著作标上一个总的标题:《世界建筑师》。在茨威格看来,这九位精神类型不同的作家以各自不同的风格和特点,用他们的才能和激情为人类建筑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形而上的精神世界,他们是伟大的建筑师。
在《三大师》中,茨威格把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做是叙事文学的天才,是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在论述他们时,不是泛泛而谈,面面俱到,而是紧紧抓住他们最本质最重要的,是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是他们各自生活和创作中举之则目张的纲。在《巴尔扎克》中,茨威格把生于拿破仑时代晚期的巴尔扎克看做是用笔来征服世界的拿破仑,要用笔来完成拿破仑用剑未完成的事业。正是这样一种文学上的雄心成了他创作的驱动力,他生活的激情,这是一种主宰他直至生命最后一息的激情。他锲而不舍,紧紧盯住这个目标,在创作中他忘掉了现实,耽于自己构建的世界里。为此,他不断地用咖啡来刺激自己的神经,每天工作甚至达到十八个小时。他的写作不是一种劳动,而成了梦幻和陶醉,他成了如茨威格在他另一部长篇传记《巴尔扎克》中所说的“写作机器”。他孜孜不倦地沉湎于创作,用他的笔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帝国:由“风俗研究”(包括《私人生活场景》《外省生活场景》《巴黎生活场景》《政治生活场景》)、《哲理研究》和《分析研究》共九十多部作品组成的《人间喜剧》。巴尔扎克用这部巨著构建了一个时代,它成为一部十九世纪的百科全书,一座最大的人类文献书库。
茨威格把巴尔扎克置放到拿破仑时代这一背景中,去破解他创作激情的密码;也基于此,他在《狄更斯》中紧紧把握住狄更斯所生活的时代,这个在英国历史上被称为“黄金的时代”而在茨威格看来是一个没有气魄没有激情的时代: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在位)。这个时代需要的艺术如茨威格在书中写到的:“必须是有助于消化的。这种艺术不能干扰,不能以狂热的感情鼓动人,只能进行抚慰和用手轻挠。它只可能是多愁善感的,而不是悲剧性的。人们不愿意看到恐惧……”狄更斯就是被这样一种时代需求所控制的伟大作家。他做出了异乎寻常的成就,然而却没有做出他的天才所应做出的伟大业绩。狄更斯出身贫苦,他憎恶上层社会,但他不想进行改革;他的作品有民主的思想,但决不激进,如茨威格在文中形象地写道,他只想在社会不公正现象的荆棘过分尖利并刺得人痛疼难忍的地方把荆棘磨掉。狄更斯创作的宗旨就是去帮助弱小者,给生活于灾难和痛苦中的不幸的人以欢乐。他有着敏锐的观察力,能从芸芸众生中捕捉住自己的人物,能从平凡甚至平庸的现实中发现自己珍视的宝物;他的非凡的文学才能从灰色的生活中发现了诗,使卑微的存在变得丰富多彩。他不擅于也写不好悲剧,他只用幽默使人愉悦,为世界增添欢乐。这个维多利亚时代造就了狄更斯,使他成为千百万人无比喜爱的伟大作家,同样也是这个时代束缚住了他的思想他的手脚。如茨威格形象地写到:狄更斯是小人国里的一个现代的格列弗。
在《三大师》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篇幅最长的一篇,也是茨威格怀着强烈的激情写就的。1916年2月8日,他在致赫·黑塞的信中称,这本书凝聚着他三年的劳动和心血。
比起巴尔扎克,特别是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更富戏剧性,经历更为坎坷,命运也更残酷。茨威格把他六十年的生活看做是一场与命运之间的无休止的斗争并把自己对命运的操纵权交还给了命运;茨威格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成是一个性格分裂的人,是一个最完善的矛盾产物,是人类中,也是艺术中的一个伟大的二元论者。“淫欲产生纯洁,罪行产生伟大,喜悦产生痛苦,而痛苦又产生喜悦。矛盾永远都是互相牵连的。他的世界横跨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在上帝和魔鬼之间。”茨威格用诗一样的语言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性格和命运进行了散文化而非学究式的论述,并把他的笔深深掘进俄罗斯这位伟大作家的灵魂,去解读他所创作的艺术人物和他用笔所构建的世界:他毁灭自己,为了一个更幸福更美好的人类得以出现;他痛苦地生活,发掘自己的灵魂,为的是找到上帝,找到生活的意义;他抛弃一切知识,是为了一个新的人类。这一切归结为一句话:“爱生活甚于爱生活的意义。”
茨威格把“精炼、浓缩和准确”作为自己传记创作的准则,但他并不稽古抉微,旁征博引,露才扬己,而是如他自己所说的“不是出之文献资料,而是惟一出之自觉的爱去塑造一个命运。”这里他用塑造这个词,而不是叙述或者介绍。正因如此,在这部《世界建筑师》——也在他的其他一些传记作品里,茨威格怀着一种炽烈的激情,以多彩的文笔,为我们描述的如其说是他们的生平,不如说是在塑造出他们的艺术形象。茨威格对一个人生平中外在的、无关宏旨的、可知也可以不知的并不看重,重要的是他要展示出这些大师的独特之处和复杂的幽暗的精神世界,这也就使这部《世界建筑师》有了自己的特色,受到了评论界的看重,为他赢得世界性的赞誉。这部传记在茨威格的创作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它不仅对我们理解这些大师们的生平和内心世界有所帮助,更是我们了解茨威格本人的文艺观和他的美学思想的必读之作。
这个译本曾收入1997年出版的《茨威格文集》(七卷本)中;这次出单行本前,应出版社的要求,根据原文又进行了详细的校订,改正了一些错讹。
此外,借这次校订之际,我又把茨威格1919年为《三大师》的单行本所写的一篇序言译出,这就使这个译本更完整了。
高中甫
2000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