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在答应将姑母科斯特洛夫人介绍给黛西·米勒小姐这件事上,显然有点过于自信了。科斯特洛夫人头疼病刚见好转,他就来到她的房间,陪伴在她身旁。在恰如其分地询问了一番姑母的身体状况后,他问她有没有注意到住在饭店里的一个美国家庭——一位母亲,一个女儿,还有个男孩。
“是不是还有一个随从?”科斯特洛夫人说,“哦,是的,我注意到他们了。我见过他们,也听他们说过话,现在尽量躲开他们。”科斯特洛夫人是个有一大笔财产的寡妇,一个负有盛名的女士。她时常宣称,要不是那动辄就犯的头疼病,她兴许会在自己的一生中留下更加了不起的业绩。她一副长脸,面色苍白,高鼻子,头上许多十分刺眼的白发梳成又大又松的发卷。她有两个儿子在纽约成了家,另一个现在正在欧洲,那小伙子正在翁堡自得自乐哩。尽管他正在旅行,但人们却很少见他参观任何他母亲特意选定的城市。她的侄子专程前来沃韦探望她,正如她所说的那样,侄子倒比自己的亲骨肉更贴心。他在日内瓦就受到过这样的教育:一个人应该始终关心自己的姑母。科斯特洛夫人已有好多年没见他了,见到他自然格外高兴。为了表示对小伙子的赏识,夫人向他传授了许多争夺社会权势方面的秘密窍门。她告诉自己的侄子,这些可都是她在美国首都的切身经验。她承认自己非常孤傲。但是,如果他熟悉纽约的话,他就会明白,在那种地方,人们不得不变得孤傲。她从许多不同的角度向温特博恩描述了那个都市细微的社会等级。对于温特博恩的想象而言,她所描绘的图景反差大得令人压抑。
从她的口吻中,他很快注意到,黛西·米勒小姐在社会等级中的位置并不高。“恐怕她们没能得到您的赏识吧。”他对姑母说。
“他们太俗气了,”科斯特洛夫人宣称,“他们属于那种人们有义务不予接纳的美国人。”
“哦,这么说,您不接纳他们?”小伙子问。
“我不能啊,亲爱的弗雷德里克,要是能的话,我就会接纳他们了,可是我实在不能啊。”
“那位姑娘漂亮极了。”过了一会儿,温特博恩说。
“当然喽,她很漂亮。但她非常俗气。”
“我自然明白您的意思。”再次停顿后,温特博恩说。
“她长得十分迷人,他们都有一副漂亮长相,”他姑母接着说,“我不明白他们是从哪儿得到那么好的长相的。而且她穿着也十分讲究——哦,你都想象不出她打扮得多么漂亮。我不明白他们是从哪儿得到那种品位的。”
“可是,我亲爱的姑母,她毕竟不是一个原始的科曼契人呀[4]。”
“她是个年轻的小姐,”科斯特洛夫人说,“是个和她母亲的随从打得火热的小姐。”
“和随从打得火热?”小伙子问。
“哦,那个当母亲的也同样不像话!她们对待随从就像对待一位老朋友——一个绅士似的。要是他和她们一同进餐的话,我都不会大惊小怪的。很有可能,她们还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姿态这么优雅,穿着这么讲究,完全是一副绅士派头哩。他也许正好和小姐想象中的伯爵形象相吻合。晚上他同她们一道坐在花园里。我想他还抽烟哩。”
温特博恩饶有兴趣地听着姑母的这些揭发。这将有助于他确定对黛西小姐的看法。显而易见,她是个相当任性的姑娘。
“哎,”他说,“我虽然不是随从,但她对我也同样极好。”
“你最好一开始就坦白,”科斯特洛夫人以富有威严的口吻说,“你已经认识她了。”
“我们只是在花园里偶然相遇并聊了一会儿。”
“好极了![5]请问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我说我将冒昧地将她引见给我的令人钦佩的姑母。”
“真是不胜感激啊。”
“那样您将会替我的高贵身份担保。”温特博恩说。
“那么,请问谁能替她担保呢?”
“哦,您太冷酷了,”小伙子说,“她可是个非常好的姑娘啊。”
“恐怕你自己都很难相信这一点吧。”科斯特洛夫人指出。
“她的确缺乏教养,”温特博恩继续说道,“但她非常漂亮。总之,她非常好。为了证明我相信这一点,我打算陪她去参观希永古堡。”
“你们俩人一起去?我想说,这恰恰证明事实同你的想法正好相反。请问这个有趣的计划形成时,你认识她多久呢?你到饭店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哩。”
“我当时认识她有一个半小时了!”温特博恩微笑着说。
“天哪!”科斯特洛夫人禁不住嚷了起来,“多么可怕的姑娘啊!”
她的侄子沉默了一会儿。“那么,您真的认为,”稍后他以一种恳切的口吻开始说道,“您真的认为——”他极想了解一些真实情况,但又一次停住了。
“认为什么,先生?”他的姑母问。
“认为她是那种巴不得让男人占有的女孩?”
“这样的姑娘期望男人做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我真的觉得你最好不要和那些,正如你所说的,缺乏教养的美国姑娘搅和到一起。你在国外生活时间太长了。你肯定会铸成大错的。你太天真了。”
“亲爱的姑母,我并不像您想象得那么天真。”温特博恩面带微笑,捻着胡子说。
“那么,你肯定问心有愧喽!”
温特博恩继续捻着自己的胡子,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么说,您不愿让那可怜的姑娘认识您喽?”他最后问。
“她将和你一起去希永古堡,这事当真吗?”
“我想她是十分当真的。”
“那么,我亲爱的弗雷德里克,”科斯特洛夫人说,“我就必须拒绝见她,我可消受不了这种荣誉。我已是老太婆了,但谢天谢地,我还没有老到麻木不仁的地步!”
“但那些美国女孩们,不全这样吗?”温特博恩问道。
科斯特洛夫人凝视了他片刻,“我倒要看看我的孙女们敢不敢这样!”她冷冷地说。
这倒提醒了温特博恩,因为他记得自己曾听说过,他那几个在纽约的漂亮的表侄女都是些“可怕的调情卖俏的姑娘”。然而,要是黛西·米勒小姐比这些小姐更不懂规矩的话,那她大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温特博恩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见到她。他对自己十分恼火,竟然无法凭直觉给予她恰当的评价。
尽管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但他却几乎不知究竟怎样向她讲清姑母不愿同她相识这件事。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同黛西·米勒小姐打交道,无须特别小心翼翼。那天晚上,他在花园中看到,她正在温暖的月光下悠闲散步,活像一个懒散的窈窕淑女,手里不停地摇动着一把硕大无比的扇子。当时正好十点钟。他和姑母一起用完晚餐,晚餐后一直陪姑母坐着,这会儿刚刚同姑母道了“晚安”并说好第二天再见。黛西·米勒小姐见到他,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她说这是她度过的最最漫长的夜晚了。
“你一直独自一人吗?”他问。
“我和妈妈转悠了一会儿,但妈妈不想再转悠了。”她回答。
“她睡了吗?”
“没有,她不喜欢上床睡觉,”姑娘说,“她每天睡眠时间还不到三小时。她说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样活过来的。她特别神经质。我觉得她睡得比她所想的要多。她去找兰道夫了。她想设法让他睡觉。他不喜欢睡觉。”
“希望她能说服他。”温特博恩说。
“她会尽力同他说的,但弟弟不喜欢听她唠叨,”黛西·米勒小姐说着又打开了扇子。“她打算让欧金尼奥试着同他说说。但他一点也不怕欧金尼奥。其实欧金尼奥是个很不错的随从,但他拿兰道夫一点法子也没有。我想十一点前他是不会躺到床上的。”看来,兰道夫又胜了一个回合,他的守夜时间实际上已延长了,因为温特博恩和年轻小姐溜达了好一会儿,还没见到她母亲的影子。“我注意过你想为我引见的那位夫人,”他的同伴继续说道,“她是你姑母。”温特博恩予以肯定,并纳闷她怎么会知道的。她说从侍女那儿听说了所有关于科斯特洛夫人的事。她性情宁静,举止得体[6],头发梳成白色发卷,从不和生人说话,从不在餐厅[7]就餐。每隔两天就犯头疼。“我觉得这些有关头疼及其他事的描述还满生动的,”黛西小姐用纤细欢快的声音不停地说着,“我多么想认识她。我完全知道你姑母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我会喜欢她的。她一定非常孤傲。我喜欢孤傲的女士。我自己就拼命想变得孤傲一些。哦,其实我们也是孤傲的人,妈妈和我。我们并不是同谁都说话的——要不,就是别人不同我们说话。我想这是一回事儿。不管怎样,能见到你姑母,我会多高兴啊!”
温特博恩尴尬极了。“那她最最乐意不过了,”他说,“但恐怕她的头疼病会碍事。”
年轻姑娘透过夜色望着他。“但我想她并不是每天都犯头疼的吧?”她用同情的口吻说。
温特博恩沉默了片刻。“她对我说差不多每天都犯。”他稍后回答,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黛西·米勒小姐停住脚步,站在那里望着他。即便在夜色中,她的美丽依然清晰可辨。她不停地扇着那把大扇子。“她不想认识我!”她冷不丁地说。“你为何不直说呢?你用不着害怕。我并不害怕!”她轻轻一笑。
温特博恩觉得她的声音有点战栗。他感到不安,感到惊讶,同时也感到屈辱。“亲爱的小姐,”他申辩道,“她谁也不认识。全是她那该死的身体闹的。”
年轻姑娘往前走了几步,依然在笑。“你用不着害怕。”她重复了一句,“她何必要认识我呢?”说完,她又一次停住脚步。这时她离花园栏杆很近,面前是一片星光照耀的湖面。湖面上光泽朦胧,远处山影依稀。黛西·米勒小姐眺望着神奇的远景,然后又轻轻一笑。“天哪!她真孤傲!”她说。温特博恩不知她是否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有那么一刻,甚至希望她受到了伤害,这样他便可以理所当然地给她安慰,让她宽心了。他有一种愉快的感觉,那就是她一定会非常乐意接受别人的安慰。他已差不多要在和小姐的谈话中牺牲他姑母了。他准备承认她的确是个骄傲、无礼的女人,打算宣布用不着把她放在眼里。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这一殷勤和不孝交织而成的举动时,小姐又开始挪动脚步并以完全不同的语调喊了一声:“哦,妈妈来了!我猜她没能说动兰道夫睡觉。”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远处,夜色中十分模糊不清,她以缓慢、起伏的步子朝前移动,忽然好像停了下来。
“你肯定是你母亲吗?天这么黑,你也能认出她来?”温特博恩问。
“哦!”黛西·米勒笑着叫了起来,“我想,自己的母亲我总还是认得出来的吧。即使她戴着我的披巾,也一样。她总是穿我的衣服。”
黛西的母亲不再往前走,而是在原地徘徊,身影模模糊糊。
“恐怕你母亲看不见你,”温特博恩说,“哦,兴许,”他补充道,心想也许可以和米勒小姐开个玩笑,“兴许她因为戴着你的披巾而感到难为情哩。”
“哦,这只不过是件老掉牙的东西!”年轻姑娘平静地说,“我对她说过她可以穿。她不过来是因为看见了你。”
“那么,”温特博恩说,“我最好还是离开你。”
“哦,用不着,跟我来吧!”黛西·米勒小姐催促他说。
“恐怕你母亲看见我和你单独散步,不会赞同的。”
米勒小姐向他投去严肃的一瞥。“那不是因为我,那是因为你——也就是,因为她。嘿,我也不知道究竟因为谁。但我的绅士朋友妈妈一个都不喜欢。她太腼腆了。如果我向她介绍一个绅士的话,她总会大惊小怪。但我总是把我的那些绅士朋友们介绍给她。要是不把他们介绍给母亲的话,”年轻姑娘用柔和、平静但又略显单调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会觉得很不自然的。”
“要介绍我的话,”温特博恩说,“你得首先知道我的名字。”接着他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
“哦,亲爱的,你的名字太长了,我可无法一口气全说出来!”他的同伴笑着说。这时,他们已来到米勒夫人身旁。米勒夫人见到他们走近,故意走向花园栏杆,倚着栏杆,背对着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湖面。“妈妈!”年轻姑娘果断地叫了一声。听到叫声,夫人转过身来。“这是温特博恩先生!”黛西·米勒小姐以极为坦率和甜柔的口吻将小伙子介绍给母亲。科斯特洛夫人说米勒夫人极为“俗气”,可温特博恩觉得奇怪,即便“俗气”,她也显得异乎寻常地优雅。
她母亲瘦小、轻盈,目光游移不定,鼻子小巧玲珑,前额又宽又大,不少鬈发搭在上面。米勒夫人同自己的女儿一样,穿着极为考究,耳朵上戴着极大的钻石耳坠。温特博恩注意到,她到现在还没同他打招呼哩。显然她没在看他。黛西站在她身旁,拉直了她的披肩。“你在这儿瞎逛什么?”年轻小姐问道,但语调中丝毫没有那句话可能含有的粗暴。
“我也不知道。”她母亲说完又转向了湖面。
“我觉得你用不着戴披巾!”黛西大声说。
“哦,用得着的!”她母亲轻轻一笑。
“你让兰道夫上床睡觉了吗?”年轻小姐问。
“没有,我说不动他。”米勒夫人极其温和地说,“他想和那个侍从聊天。他特别喜欢和那个侍从聊天。”
“我刚刚告诉过温特博恩先生。”年轻小姐接着说。在小伙子听来,她似乎是使出浑身的劲儿才说出他的名字的。
“哦,没错!”温特博恩说,“我很高兴认识了您儿子。”
兰道夫的母亲一声不吭,注视着湖面,末了终于开口了。“哦,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生活的!”
“不管怎样,情况比在多佛时要强多了。”黛西·米勒说。
“在多佛怎么呢?”温特博恩问。
“他根本不想睡觉。我想他整晚都在旅馆大厅里待着,不到十二点不上床,我知道的。”
“是十二点半。”米勒夫人稍稍强调了一句。
“那他白天睡得多吗?”温特博恩问。
“我想并不多。”黛西回答。
“我倒希望他能多睡点,”她母亲说,“但看起来他办不到。”
“我觉得他真是讨厌。”黛西接着说。
有好一会儿没人说话,最后还是米勒夫人打破了沉默:“哎,黛西·米勒,我想你大概不希望说自己弟弟的坏话吧?”
“得啦,他就是讨厌嘛,妈妈。”黛西说道,但丝毫没有顶嘴的意思。
“他毕竟才九岁呀。”米勒夫人说。
“对了,他不想去那座城堡,”年轻小姐说,“我打算和温特博恩先生一起去。”
黛西极其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母亲没有任何反应。温特博恩想当然地认为,夫人定会极力反对这一计划中的旅行。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容易对付的人,没准几句恭维便可以让她高兴起来。“是的,”他开口说道,“您女儿一番好意,邀我当她的向导,我深感荣幸。”
米勒夫人游移的目光盯住了黛西,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恳求似的神情。可黛西独自哼着歌,向前走了几步。“我想你们可以坐火车去吧。”她母亲说。
“是的,但也可以坐船去。”温特博恩说。
“哦,我当然不知道喽,”米勒夫人说,“我从未去过那座古堡。”
“真遗憾,您不能去。”温特博恩估计她不会反对了,感到释然。与此同时,他在心理上也已做好准备,作为母亲,她完全有可能提出陪女儿一道去。
“我们好几次都想去,”她接着说,“但看来不行了。当然喽,黛西很想四处走走。有一位住在这儿的夫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觉得我们没必要参观这儿的城堡,她认为我们应该到了意大利再说。看来那儿有不少城堡。”米勒夫人语气中的自信明显在增强。“当然喽,我们只想看些主要的城堡。在英国时,我们参观了几座。”过了一会儿,她又加上一句。
“哦,没错,英国有许多漂亮的城堡,”温特博恩说,“但这儿的希永古堡也很值得一看。”
“行啊,要是黛西有兴致的话,”米勒夫人说道,听那口气,好像这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看来没有什么事她不想尝试一下的。”
“哦,我想她肯定会喜欢的!”温特博恩说道。他越来越想确定自己将单独和小姐一起出游。此时她正在他们前面走着,边走边轻轻哼着歌曲。您无法参加这次旅行,是因为身体不适吗?”他询问道。
黛西的母亲斜着眼瞟了他一下,然后默默地朝前走着,过了一会儿只说了声:“我想她最好还是单独去。”温特博恩对自己说,她同湖对岸城市中的那些母亲们真是截然不同啊,那些主妇们总是警惕万分地聚集在社交前线。但米勒夫人那个无人护卫的女儿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路。
“温特博恩先生!”黛西轻声说道。
“小姐!”年轻人应了一声。
“你不想划船带我到湖上遛一趟吗?”
“你是说现在?”他问。
“当然是现在喽。”黛西说。
“哦,安妮·米勒!”她母亲叫道。
“我请求您,夫人,让她去吧!”温特博恩热切地请求夫人,因为他还从未有过如此的体验,在夏日的星光下,荡起轻舟,载着一位热情洋溢、美丽动人的年轻女子。
“我觉得她这样做不合适,”她母亲说,“我觉得她现在最好还是回房间。”
“我敢肯定,温特博恩先生一定愿意带我去划船的,”黛西大声说,“他是这么热心!”
“我将在星光下划船带你去希永古堡。”
“我不信!”黛西说。
“行啦!”夫人又一次突然喊道。
“你已经有半个小时没同我说话了。”她女儿继续说道。
“我同你母亲进行了一次愉快的交谈。”温特博恩说。
“好吧,我希望你带我去划船!”黛西重复道。三人全都停住了脚步,这时,她忽然转过身来,凝望着温特博恩,面带迷人的微笑,美丽的双眼闪烁着光芒,同时不停地摇着扇子。噢,绝不可能有比这更美的形象了,温特博恩心想。
“那座码头上停着五六条船。”他指着从花园到湖面的那几个台阶说道,“倘若你能赏光,请挽住我的手,我们就去挑选一条船吧。”
黛西微笑着站在那里,然后猛然回过头来,嘻嘻一笑。“我喜欢男士庄重些!”她表示。
“我向你保证,这是庄重的邀请。”
“我就是要让你说点什么。”黛西继续说。
“你瞧,让我开口并不难呀,”温特博恩说,“但恐怕你在拿我开心。”
“我想不会的,先生。”米勒夫人极其温和地说。
“那么,就让我带你划一圈吧。”他对年轻小姐说。
“你这么说的样子相当可爱!”黛西开心地叫了一声。
“付诸实践就更可爱了。”
“是的,那将会很可爱的!”黛西说。但她并没有动身随他走,只是站在那儿笑着。
“我想你们最好看看现在几点了。”她母亲插了一句。
“现在十一点,夫人。”这时邻近黑暗处响起了一个带有外国腔的声音。温特博恩转过身来,看到了那个向两位女士献媚的衣着华丽的男人。他显然刚刚来到这里。
“嘿,欧金尼奥,”黛西说,“我正打算去划船哩。”
欧金尼奥微微躬了躬身,“晚上十一点去划船吗,小姐?”
“我打算和温特博恩一起去,就在现在。”
“和她说说,她可不能这样。”米勒夫人对随从说。
“我觉得你最好别去划船了,小姐。”欧金尼奥表示。
温特博恩十分希望这个漂亮姑娘不要和随从这么亲热,但他一声没吭。
“我猜想你一定觉得这很不得体吧!”黛西大声说道,“欧金尼奥觉得没有一件事是得体的。”
“悉听尊便!”温特博恩说。
“小姐打算单独去吗?”欧金尼奥问米勒夫人。
“哦,不,同这位先生!”黛西的母亲回答。
随从看了温特博恩一眼——后者觉得他在微笑——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随小姐的便吧!”他说。
“哦,我刚才还料想你会大惊小怪的哩!”黛西说,“现在去不去我已无所谓了。”
“你要是不去的话,那我就该大惊小怪了。”温特博恩说。
“这正合我的心意——一点点大惊小怪!”年轻姑娘又一次笑了起来。
“兰道夫少爷已上床睡觉了!”随从冷冷地通报。
“哦,黛西,我们现在该回去了!”米勒夫人说。
黛西微笑着望了温特博恩一眼,然后摇着扇子,准备转身离去。“晚安,”她说,“希望你大失所望或厌恶至极,或者别的什么!”
他望着她,握了一下她伸出的手。“我完全糊涂了。”他对小姐说。
“哦,希望这不至于让你彻夜难眠!”她极为狡黠地说,然后在幸运的欧金尼奥的护送下,和母亲一道向旅馆走去。
温特博恩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他真的搞糊涂了。他在湖畔又逗留了一刻钟左右,反复琢磨着年轻小姐突如其来的放肆和任性。但他得出的唯一明确的结论是,陪她出游定会其乐无穷。
两天后,他同她去了希永城堡。他在饭店大厅里等她。那些随从、侍者还有外国游客晃来晃去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让他选的话,他是不会选这种地方的。但她指定要在这里碰头。她轻快地走下楼来,身着一套十分精致、完美无缺的旅行服,将收拢的阳伞紧紧贴在漂亮的身上,边走边系着长手套上的纽扣。温特博恩是个富于想象和——正如我们祖先所说——敏感的男人。他看着她的打扮以及她在宽大楼道上迅疾又自信的步伐,觉得仿佛有什么风流韵事即将发生了。他甚至都会相信他将要同她私奔。他同她一道,走过聚集在大厅里的那些闲散的人群,来到门外。他们全都瞪大眼睛使劲瞧着她。一见到他,姑娘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聊了起来。温特博恩更愿坐马车去希永城堡。而黛西则热切地希望坐小汽船去。她声称自己特别喜爱汽船。湖面上游客如云。一阵阵微风不断吹来,多么令人愉快。航程并不太长,但温特博恩的同伴还是利用时间说了许许多多的事。在小伙子看来,他们的旅行极像一次越轨行为,一场历险。即使考虑到她习以为常的自由意识,他也多多少少准备看到她也流露出相似的看法。然而,必须承认的是,在这一点上,他大失所望。黛西·米勒异常活跃,心情极为愉快。但表面上她既没有一点儿激动,也没有丝毫不安。她不回避他的目光,也不回避任何其他人的目光。无论是她望着他,还是感到有人望着她时,黛西都毫不脸红。人们不断地打量着她。漂亮女伴不同寻常的气质使温特博恩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曾稍稍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大声喧哗,会不会笑得太多,甚至会不会在船上不停地走来走去。但没过多久他就将自己的顾虑忘得一干二净了。他面带微笑,坐在那里,两道目光久久地盯着她的脸。与此同时,她一动不动,发表了不少高见。这是他所听过的最最迷人的闲聊。他曾同意有关她“粗俗”的说法。但她果真如此,还是他已经习惯于她的粗俗?她所谈的大都是玄学家称之为客观的那类事情,但时不时地也会带有一点主观色彩。
“你这么一本正经干什么?”她突然发问,可爱的目光盯着温特博恩。
“我一本正经吗?”他问,“我刚刚想到了一个让我咧嘴大笑的念头。”
“你看上去就像带我去参加葬礼似的。如果这也算咧嘴大笑的话,那你的嘴巴也太小了。”
“难道你想让我在甲板上跳一曲号笛舞[8]吗?”
“请跳吧,我会捧着你的帽子四处收钱的。我们的旅费就有着落了。”
“我一生中还从未这么快乐过哩。”温特博恩喃喃说道。
她望了他一眼,然后扑哧一笑,“我喜欢逗你说这些话。你真是个奇特的混合物。”
他们登上城堡之后,主观成分显然占了上风。黛西在拱形房间里蹦蹦跳跳,在螺旋形的楼梯上拖着裙子,窸窣作响。在地牢旁她战栗了一下,妩媚动人地叫出了声,同时又竖起漂亮异常的耳朵倾听温特博恩讲述着城堡的一切。他发现,她对封建古迹不感兴趣。希永城堡幽暗的传说几乎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他们运气不错,古堡中除了看守人之外,没有其他游客。温特博恩和看守人说好,他们可以随意走动,随意停留,看守人决不催促。看守人宽宏大量,满口答应,而温特博恩当然也十分慷慨。结果,他们俩人单独游览,十分自在。米勒小姐谈起话来逻辑性并不很强。她不管想说什么,都必定能找到一个借口。在希永城堡崎岖不平的墙垛里,她便找到了不少借口,突然问起温特博恩本人、家庭、过去、趣味、习惯、计划等方面的情况,同时也不失时机地向温特博恩介绍了许多有关自己的情况。米勒小姐显然已摆好架势,打算详尽地谈谈自己的趣味、习惯和计划,讲得尽可能明白无误,当然喽,也尽可能讨人喜欢。
“哦,你知道的真是够多的!”在他讲述了邦尼瓦尔[9]不幸的遭遇后,她对同伴说,“我还从未见过一个懂得这么多的男人哩!”邦尼瓦尔的遭遇对她来说,正如俗话所说,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黛西接着说,她希望温特博恩能同她们一起旅行,同她们一道“周游世界”,这样的话,她们兴许能增加一些知识。“你不想来教兰道夫吗?”她问。温特博恩说,他十分乐意,但不幸的是,他还有其他事情。“其他事情?我不信!”黛西小姐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又不做生意。”小伙子承认自己并不做生意,但他的确有约在先,一两天内必须赶回日内瓦。“噢,真讨厌!”她说,“我才不信哩!”接着她开始谈起一些别的事情。但片刻之后,当他指给她看一座造型漂亮的古代壁炉时,她又一次没头没脑地发作了。“你不是说要回日内瓦吗?”
“真是令人沮丧,明天我就得回去。”
“嘿,温特博恩先生,”黛西说道,“我觉得你是个讨厌透顶的家伙!”
“哦,别说这么难听的话,”温特博恩说,“尤其在这最后的时刻!”
“最后的时刻!”年轻小姐叫道,“我觉得才刚刚开始哩。我都有点想把你扔在这里,一个人回旅馆哩。”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她除了一个劲儿地骂他讨厌,没说别的。可怜的温特博恩完全糊涂了。至今为止,他还没有遇到任何一个小姐在得知他的行程之后反应如此强烈哩。在此之后,希永城堡的各式珍品以及美妙的湖景再也提不起黛西的任何兴致了。她冲着日内瓦那位神秘的女子猛烈开火,显然想当然地认为,他匆匆赶回,就是为了见她。黛西·米勒小姐怎么会知道,日内瓦有一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温特博恩拒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女人,实在无从了解黛西的奇怪想法。他既为她如此迅速得出的结论而感到诧异,也为她这么坦率的揶揄而觉得好笑。在他看来,她十足是个天真无邪和残酷无比的混合物。“难道她每回给你的自由活动时间不超过三天吗?”黛西以讽刺的口吻问道,“难道她夏天也不放你一次假吗?这样的季节,工作再努力的人也会得到许可,到某处度度假呀。我估计,你要是再待一天的话,她就会坐船来找你了。无论如何等到星期五吧,到那天,我一定会跑到码头去恭候她大驾光临的!”温特博恩开始意识到,他刚才对年轻小姐的脾气感到失望,实在是错了。如果说他刚才没听出小姐的个人语气的话,那么现在这种语气又出现了。这种语气听起来十分清晰。最后,她对他说,要是他不答应冬季来罗马看她的话,她就会一直不停地“戏弄”他。
“这可不难办到,”温特博恩说道,“我姑母在罗马订了一套过冬的房间,已邀请我到罗马去看她。”
“我并不希望你为了你姑母而来,”黛西说,“我希望你为我而来。”这是小伙子听她说出的唯一一句涉及他那讨厌的女亲戚的话。他表示,无论如何,他都会来的。听到这句话后,黛西真的不再戏弄他了。温特博恩叫了辆马车,两人在黄昏时分坐车回到沃韦。一路上年轻小姐安静极了。
晚上,温特博恩告诉科斯特洛夫人,他同黛西·米勒小姐在希永城堡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
“就是那些带了个随从的美国人?”夫人问。
“啊,所幸的是,”温特博恩说道,“随从留在了饭店。”
“她独自一人和你去的?”
“独自一人。”
科斯特洛夫人轻轻嗅了嗅手中的樟脑瓶。“那就是,”她厉声说道,“你想介绍给我的年轻人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