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街上,杜洛华又踌躇了,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他真想痛痛快快地跑,尽情地去想象。他一面信步向前走,一面憧憬着未来,呼吸着夏夜清凉的空气,但是脑子里总摆脱不掉瓦尔特老头要他写文章这件事。于是,他决心立刻回家投入工作。
他大踏步往回走,沿着环城大街,一直向自己住的布尔索街走去。他住的那幢楼一共有七层,二十户,都是工人和普通市民。楼梯很黑,他只好划火柴照明。楼梯上到处都是纸屑、烟头和菜帮子,脏极了。看见这种景象,他不由得一阵恶心,真想赶快迁出,搬到有钱人住的、铺地毯的干净房子里去。现在他住的这幢楼,上上下下,弥漫着一股重浊的气味,里面有饭菜味,厕所味,永远不散的油味和陈旧的墙壁发出的霉味,任何穿堂风也驱之不散。
杜洛华的房间在六楼,对面是西城铁路宽宽的壕沟,正好在巴蒂廖尔车站附近的隧道口上面,俯首下望,如临深渊。此刻他打开窗子,靠在生锈的铁栏杆上。
黑魆魆的隧道深处,有三盏红色的信号灯,一动不动,像野兽的三只大眼。稍远又有几盏,再过去又有几盏。时长时短的汽笛声,划破黑暗,不断从阿斯尼埃尔方向传来,有的很近,有的又几乎听不见。汽笛声颇有些抑扬顿挫,类似人的喊声。其中一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凄厉。不久,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黄光,轰隆轰隆地奔过来。接着,杜洛华看见一列长长的车厢冲进了隧道。
随后,他对自己说:“得了,工作去吧!”他把灯放在桌子上,正想动手写,忽然发现家里只有一叠信纸。
活该,就用它吧。他把信纸摊开,拿起笔,蘸了蘸墨水,用他最漂亮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写上了题目:
非洲从军行
写完以后,他开始思索第一句该怎样开头。
他手托前额,两眼注视着前面摊开的白纸。
说什么呢?刚才讲过的一切,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逸闻也好,事实也好,全都无影无踪。他忽然想:“我应该从动身的时候说起。”于是,他写道:“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前后,疲惫不堪的法兰西经过了天灾人祸的可怕岁月[20],正在休养生息……”
写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写才能引出上船的情形,沿途见闻,和最初的感受。
经过十分钟的考虑,他决定把这页开场白放到明天再写,先把阿尔及尔描绘一番。
于是,他在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但别的再也写不出来了。他脑海里重又出现这座充满阳光的美丽的城市,低矮的平房像瀑布一样,从山顶一直铺展到海边。然而,他搜索枯肠,找不到任何语言来表达当时他的所见所闻以及内心的感受。
憋了半天,才加了一句:“城市的部分居民是阿拉伯人……”写完,他把笔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
他看见自己每天穿的衣服,空空的,又皱又瘪,肮脏而且难看,像殓房的旧衣服一样乱糟糟地堆在他睡的小铁床上,铁床中间已经被他的身体压凹了。他那顶惟一的丝质礼帽口朝天地仰放在藤椅上,仿佛正等待布施。
房间的墙上裱着灰底蓝花的糊壁纸,斑斑驳驳,布满污渍。因为年深日久,这些污渍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弄的,也许是按扁了的虫蚁,或者溅上去的油珠,也许是沾了发蜡的指印,或者是涮洗时从脸盆里飞出来的泡沫。一切都显得非常寒碜,使人无地自容,巴黎带家具出租的公寓都是这副寒酸相。看到自己的生活如此潦倒,杜洛华不禁怒火中烧,心想,非立即摆脱这种处境不可,从明天起,一定要结束这种捉襟见肘的生活。
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子工作热情。他又坐回到桌子旁,苦苦地寻章摘句,要把阿尔及尔那奇特而迷人的风貌好好描写一番。阿尔及尔好比是非洲的大门。非洲是一个神秘而辽阔的大陆,那里有游牧的阿拉伯人和前所未见的黑人。非洲又是一个人迹未到,充满着魅力的地方,那里生活着似乎专为神话故事而创造的珍禽异兽。这些动物我们有时在公园里可以看到。如奇怪的鸵鸟,神妙的羚羊,形状怪异、滑稽可笑的长颈鹿,稳重的骆驼,丑陋的河马,还有笨重的犀牛,人类可怕的弟兄大猩猩。
他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头绪,但是要他口头叙述也许还可以说上三两句,要他用笔写下来,他可就一筹莫展了。他心急如焚,怨自己无能。他重又站起来,两手全是汗,血液在太阳穴里突突直跳。
他的目光落到洗衣服的账单上,那是当天晚上门房拿上来的。他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刹那间,喜悦的心情,随着满腔的自负和对前途的信念一起烟消云散。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不可能有任何作为,也成不了什么人物。他感到自己空虚、无能,是个没有用处的人,注定是要被淘汰的。
他又回到窗前,凭栏眺望。正在这时,忽然汽笛长鸣,一列火车轰隆隆钻出了隧道,穿过原野,向远方的大海驶去。杜洛华不禁想起了父母。
这列火车即将在离他父母家十几公里的地方经过。他仿佛又看见了那间小屋,在康特勒村口的山坡上,俯瞰着卢昂[21]和辽阔的塞纳河流域。
他父母开一家小酒店,名叫“美景酒店”,每逢星期天,近郊的中产阶级都到这里来吃午饭。父母一心想儿子出人头地,所以送他上了中学。他毕业以后,参加全国会考,结果没有通过,于是去服兵役,打算将来当军官,上校,和将军。但五年兵役的期限远远没满,他便对当兵感到厌倦,一心想到巴黎来碰运气。
他父母对他的梦想早已破灭,想把他留在身旁,但他不顾父母的恳求,服役期一满,便来到巴黎,希望能混个前程。他隐隐约约感到,时势会造就成他的胜利。究竟是什么样的时势,他脑子里还不很清楚,不过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创造并促成这种形势。
他在戍地的团队里一直很顺利,运道也好,而且在身份较高的社会里有过几次艳遇。他曾经把一个收税官的女儿弄到手,这姑娘宁愿扔掉一切和他私奔。他还勾引过一个讼师的妻子,这女人被他遗弃后,失望之余,曾经想投河自尽。
他的同伴谈起他的时候,都说他是个“机灵、狡猾,遇事总有办法的家伙”,而他自己也一心要成为一个“机灵、狡猾、有办法的人”。
他在戍地每天过着刻板的生活,耳闻目睹在非洲发生的抢掠行径和非法牟利、尔虞我诈的作风,军队里流行的荣誉观念和假充好汉的行为,爱国主义感情,士官间传诵着的侠义故事,以及军人的虚荣心等等,这一切不断熏陶、鞭策和激励着他那诺曼底人的天性[22],使他的脑子成了一个三层的杂物箱,里面什么都有。
但是,在他心灵中占统治地位的却是向上爬的欲望。
他像每天晚上一样,不知不觉地又想入非非,幻想在大街上碰见一位银行家或者什么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对他一见钟情,结成美满姻缘,于是他的希望一下子变成了现实。
突然,一声尖锐的汽笛把他从梦中惊醒,一辆机车像离穴的大兔子,从隧道里窜出来,沿着铁轨,快速向停车场飞奔,到那里休息去了。
于是他带着始终萦回在脑际的模糊而甜蜜的希望,向黑暗中胡乱飞了一吻。这是给他所期待的美人幻象送去的爱情之吻,给他梦寐以求的财富送去的欲望之吻。然后,他关上窗,一面脱衣服,一面喃喃说道:
“算了,明天早上精神会好一些,今晚脑子不好使。再说,也许酒喝多了点。在这种情况下工作,效果好不了。”
他爬上床,吹灭灯,几乎立刻就睡着了。第二天,他很早就醒了。一个怀着强烈希望的人或者一个忧心忡忡的人总是醒得很早的。他跳下床,把窗子打开,用他的话说,去喝一两杯新鲜空气。
对面,宽阔的铁路壕沟那边,罗马街的房子在朝阳映照下,仿佛上了一层白色的釉彩,闪闪发亮。右面,远处,浅蓝色的薄雾像一块扔在地平线上的面纱,飘忽,透明。薄雾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阿让特丘陵、萨努瓦高地和奥尔热蒙的磨房。
杜洛华默默地注视着远处的原野,过了好几分钟才喃喃地说:“这样的天气,那边准是一派好风光。”接着,他想起有工作要做,而且必须马上动手。于是,他给门房的儿子十个苏,叫他到办公室替自己请个病假。
他在桌子前面坐下,拿起笔,蘸了蘸墨水,手托着脑门,苦苦思索。但是白想了半天,什么也没想出来。
他并不泄气,心想:“没什么,我只不过是不习惯罢了。这职业也像其他职业一样,要学学才成。头几次得有人帮忙。我现在就去找福雷斯蒂埃,他在十分钟之内保管能把我这篇文章的架子搭起来。”
说着,他穿上了衣服。
走到大街上,他猛然觉得,他的朋友一定睡得很晚,这时候去拜访他未免太早。于是,他沿着环城大街,在树下慢慢地散步。
时间还不到九点,他走到蒙梭公园。公园里刚洒过水,空气湿润而凉快。
他找条长凳坐下,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在他前面踱来踱去,大概是在等一位女士。
那位女士来了,戴着面纱,脚步很急,匆匆地和那个青年握了握手,然后挽着他的胳臂,一起走了。
突然,爱情的需要,像汹涌的波涛,冲进杜洛华的心,他需要一种名门淑媛的旖旎温馨的爱情。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脑子里不禁想起福雷斯蒂埃,这家伙真走运!
他来到朋友家时,他朋友正准备出门。
“是你呀!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事吗?”
杜洛华看见他正打算出门,觉得很不好意思,讷讷地说:
“这是因为……因为……那篇文章我写不出来,你知道,就是瓦尔特先生约我写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我从来没写过。什么事都要练习,这个也不例外,将来我一定干得好,这一点我是有把握的,但我不知道一开始该怎么办。想法我倒是有的,整篇文章的意思我都有了,可就是表达不出来。”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有点犹豫。福雷斯蒂埃狡黠地笑了笑说:
“这我知道。”
杜洛华接着说:
“是呀,开始的时候,谁都会这样。所以我来……来求你帮个忙……你只消十分钟就能给我把这篇文章的架子搭起来,你告诉我该用什么语调,好好给我上一堂作文课。没有你的帮助,我可是弄不了。”
福雷斯蒂埃始终快乐地微笑着。他拍了拍老朋友的胳臂,对他说:
“去找我妻子吧,她会替你把这件事办妥的,而且办得不会比我差,我训练过她干这种工作。我嘛,我今天上午没时间,要不,我倒是很乐意帮助你。”
杜洛华突然胆怯起来,犹犹豫豫地,不敢答应:
“不过,我这个时候去见她不合适吧?……”
“没关系,完全可以。她已经起来了。你可以到楼上我的工作室里找她,她正在那儿替我整理笔记。”
杜洛华还是不肯上楼:
“不……这不成……”
福雷斯蒂埃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转过去,一面推向楼梯,一面说:
“去吧,大傻瓜,我叫你去你就去。难道你要我再爬三层楼去介绍和解释你的情况吗?”
杜洛华这才下了决心:
“谢谢你,我去,我去。我跟她说,是你逼着我,完全是你逼着我去找她的。”
“好,她不会吃你的,放心好了。可千万别忘记一会儿三点钟。”
“噢,你就放心好了。”
福雷斯蒂埃匆匆走了。杜洛华开始慢慢地拾级登楼,不断琢磨该说什么话,提心吊胆,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接待。
一个腰系蓝布围裙手拿笤帚的仆人跑来开门,他没容杜洛华开口,便说:
“先生出去了。”
杜洛华说:
“请你问问福雷斯蒂埃夫人能不能见我。请告诉她,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福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来的。”
然后,等着回话。仆人回来,打开了右面一扇门,向他禀报:
“太太正在等您。”
福雷斯蒂埃夫人坐在办公桌前一把扶手椅上。房间不算大,周围有许多红木书架,把墙都遮住了。书架上琳琅满目,各种各样的精装本,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蓝的,使一排排本来很单调的书显得五彩缤纷,很有生气。
福雷斯蒂埃夫人身穿一件带花边的白色晨衣,微笑着转过身来,把手伸给杜洛华,从她宽大的敞口衣袖中,露出了赤裸的胳臂。
“这么早?”她问道,接着加了一句:
“我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有责备您的意思。”
杜洛华结结巴巴地说:
“噢,夫人,我并不想上来,但我在楼下碰见了您丈夫,是他要我来的。我不敢告诉您我来的原因,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指着一把椅子说:
“请坐下谈。”
她轻快地转动着手上夹着的鹅毛笔,面前摊开的那一大张纸,刚写了一半,因杜洛华来访被打断了。
她坐在办公桌前,态度从容,像在自己房间里一样无拘无束,又仿佛在自己的客厅里处理日常的事务。从她的晨衣里透出一股幽香,一股梳洗后散发出来的清新的香气。杜洛华不禁想入非非,似乎看见了裹在轻罗软缎里那个青春焕发、丰腴温馨的肉体。
看见杜洛华不吭声,她又问了一遍:
“您说吧,有什么事?”
杜洛华犹豫着,讷讷地说:
“是这样的……但老实说……我不敢……为了写瓦尔特先生约我写的那篇有关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昨晚我工作到深夜……今天……很早又起来写……可是写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我把稿子全撕了……我,我干不惯这工作,所以来找福雷斯蒂埃帮忙……就这一次……”
福雷斯蒂埃夫人打断了他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心里美滋滋的,感到既得意又高兴。
“于是他就叫您来找我……?这真有意思……”
“是的,夫人。在帮助我解决困难这方面,您比他更有办法……可是我,我不敢,我不想麻烦您,您明白吗?”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起来说道:
“这样合作一定非常有意思。我对您的想法很感兴趣。好吧,请您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因为报馆里的人认识我的笔迹。咱们一起炮制您那篇文章,不过,必须是成功之作。”
杜洛华坐下来,拿起笔,把纸摊开,等待着。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旁,看着他做准备工作,然后,在壁炉上拿起一支烟,把它点着。
“不抽烟我就没法工作。”她说道,“好,您打算写什么呢?”
杜洛华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她。
“我可不知道,所以我才来找您。”
“好,”她说道,“这事我给您安排。我负责油盐酱醋,不过,菜得有人供应。”
杜洛华面有难色,最后才犹犹豫豫地说:
“我想从我动身开始讲起……”
福雷斯蒂埃夫人面对着他,在那张大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两眼紧盯着他说:
“好吧,您先给我讲讲。就给我一个人讲,您明白吗?慢慢地,不要漏掉任何细节,让我来选择,看哪些东西该写。”
但杜洛华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因此,她只好像神父询问忏悔者那样盘问他,向他提出具体的问题,帮助他回忆已经忘掉的细节和他遇见过的、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物。
杜洛华按她的要求讲了大约一刻钟,她突然打断他的话说:
“现在咱们就要开始了。首先,我们假设您给一位朋友谈您的见闻,这样,您就可以不管有意思没意思,想到什么就谈什么,尽量做到自然和有趣。开始吧:
“亲爱的亨利,你想知道阿尔及利亚的情况吗?这不成问题,我把我的日记寄给你。我在这里住的是一座干土垒的小房子,整天无事可做,于是便写日记,把每一天,每一小时的生活记录下来。有时写得过火一些,那也没有办法,你不必给你认识的夫人们看……”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把熄灭了的香烟重新点着。她一停,鹅毛笔在稿纸上发出的沙沙声也随着停止了。
“咱们继续吧。”她说道。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属地,面积很大,周围是人迹罕到的地区。人们把这些地区叫做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尔及尔是这个奇异大陆的门户,是一座美丽的白色城市。
“但首先是去的问题,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觉得舒服的事。你知道,我是优秀的骑术教练,我们上校的马就是我驯的。可是,马骑得好,航海却不一定行,我就属于这种情况。
“你还记得我们管他叫吐根[23]大夫的那个军医桑布勒塔吗?每当我们认为时机成熟,想到军医院这个洞天福地住上二十四小时的时候,我们就去找他看病。
“他穿着红色长裤,叉开两条肥腿,坐在椅子上,手扶膝盖,两肘朝天,臂膀弯成桥形,一双大眼,滴溜溜乱转,牙齿轻轻咬着自己的白胡子。
“你记得他开的药方吗?
“该士兵肠胃失调,请照方给予本医师所配三号催吐剂一服。服药后休息十二小时即可痊愈。
“这种催吐剂像圣旨一样,绝对不能违抗。既然要服,那就服吧。再说用了吐根大夫的处方,自然也就该享受休息十二小时的权利。
“话又说回来了,亲爱的朋友,要想到达非洲,还必须忍受足足四十个小时的另一种无法拒绝的催吐剂。这回是大西洋轮船公司的配方。”
福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满意。
她又点了一支香烟,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边口述,边把烟吐出来。她双唇紧闭,只露出唇中央一个小圆洞,烟从小圆洞里袅袅而出,先是直的,后来逐渐扩散,在空中留下一缕缕灰色的线条,像透明的雾,又像蛛丝般的水气。有时,她用张开的手掌一挥,把残留的轻烟驱散,有时用食指使劲一剁,把烟切断,然后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被斩成两段、已经模糊难辨的烟缕逐渐消散得无影无踪。
杜洛华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在这场漫不经心的游戏中,她身体和脸部的动态。
现在,她正在脑子里编造着旅途的情况,描绘她臆想出来的旅伴,虚构一段与一位到非洲和丈夫团聚的陆军上尉的妻子发生爱情的风流韵事。
完了以后,她坐下来,询问杜洛华有关阿尔及利亚地理的问题,因为她对此一无所知。但不到十分钟,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已经和杜洛华不相上下了。于是,她用不太大的篇幅,写了一章这块殖民地的政治地理,好让读者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将来能够理解随后几篇文章所提到的各种严峻问题。
接着,她叙述了一次到奥兰省[24]的旅行。旅行是虚构的,里面主要描写各种女性,像摩尔族女人,犹太女人,西班牙女人等。
“只有这些才使人感兴趣。”她说道。
最后,她以高原脚下赛伊达城里的一段生活作结束,还穿插了一段风流的小故事:士官乔治·杜洛华爱上了艾因哈吉勒城造纸厂的一位西班牙女工,他们夜里在光秃秃的乱石山里幽会。周围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不断地号叫,狂吠。
福雷斯蒂埃夫人快活地说了声:
“后事如何,明日分解!”
接着,她站了起来,说道:
“文章就是这么写的,亲爱的先生。现在请署名吧。”
杜洛华有点犹豫。
“您倒是署名呀!”
杜洛华这才笑起来,在稿纸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乔治·杜洛华
福雷斯蒂埃夫人继续抽着烟,在屋里踱来踱去。杜洛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不知道说什么话来感谢她才好。能够在她身旁,他觉得很高兴,另一方面,又由于能逐渐亲近她,不仅精神上对她感激而且肉体上也感到幸福。仿佛她周围的一切,连同墙壁和壁上的书,都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椅子,家具,带着烟草味儿的空气,都散发出一股来自她身上的异样的幽香,甜蜜而使人陶醉。
她忽然问他:
“您觉得我的朋友马雷尔夫人怎么样?”
他听了一愣,回答道:
“这……我觉得她……觉得她很迷人。”
“是吗?”
“当然。”
他真想加上一句:“但毕竟比不上您。”可是他不敢。
福雷斯蒂埃夫人随后又说:
“您不知道,她还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既活泼又聪明的女子哩!简直是个波希米亚女郎,一个地地道道的波希米亚女郎。她丈夫因此不喜欢她。他只看见她的缺点,而看不见她的优点。”
杜洛华听说马雷尔夫人已经结婚,感到非常惊讶。其实,这是很自然的事。
“哦,……她已经结婚了?”他问道,“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福雷斯蒂埃夫人轻轻耸了耸肩膀,同时又扬了扬眉毛,一脸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态。
“噢,他是诺尔省铁路干线的督察。每个月到巴黎来住一个星期。他妻子称这段时间为‘义务兵役’、‘一周苦役’或者‘神圣的一周’。以后,等您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您一定会发现她既聪明,又可爱。这几天,您就去看看她吧。”
杜洛华已经不想走了,他似乎要一直待下去,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但就在这时,门突然悄悄地打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绅士,不经通报便走了进来。
他发现屋里有个男人,顿时停下脚步。福雷斯蒂埃夫人显得有点窘,一阵红晕从肩膀一直升到脸上。但她很快又恢复了自然,若无其事地说道:
“您进来呀,亲爱的。我给您介绍查理的好朋友乔治·杜洛华,未来的新闻记者。”
然后,她又用另一种语调告诉杜洛华:
“这位是我们最知己、最亲密的朋友,沃德雷克伯爵。”
两个男人彼此行礼,一面相互打量着。杜洛华很快就告辞了。
他们也没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握了握福雷斯蒂埃夫人伸给他的手,对刚来的那位绅士又鞠了一躬。绅士仍然摆出一副上层人物那种冰冷严肃的面孔。杜洛华像干了件蠢事似的,带着一脸懊恼的神色,怏怏地走了。
他闷闷不乐地走到大街上,感到很不舒服,总觉得有一股默默的哀愁。他信步往前走,心里纳闷,为什么突然产生这种忧伤的感觉。他找不到答案。但沃德雷克伯爵那副严峻的面孔不断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伯爵虽然有点老,头发已经灰白,却还带着大富翁所特有的那种悠闲、傲慢和自命不凡的神气。
于是,他明白了,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打断了他和福雷斯蒂埃夫人之间越来越融洽、越来越情投意合的谈话,所以他便像冷水浇背,产生了悲观失望的情绪。有时候,听到一句话,看到一种不如意的现象,或者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往往都会使我们产生这种情绪。
他觉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发现他在那里就很不高兴。
三点以前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可现在还不到中午十二点。他口袋里还有六法郎五十生丁,于是到一家名叫“杜瓦尔”的廉价饭馆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在大街上蹓跶。三点钟一敲响,他便踏上了《法兰西生活报》那座兼作广告的楼梯。
办公室的杂役交叉着双臂坐在长凳上等待命令。一个传达坐在一张像讲坛似的小桌子后面,整理刚送来的信件。这种场面无懈可击,使来访者肃然起敬。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派头十足,而且举止高贵,态度潇洒,真不愧是大报馆接待厅的工作人员。
杜洛华向前问讯:
“请问瓦尔特先生在吗?”
传达回答道:
“经理正在开会。请先生稍坐片刻。”
说着,他指了指候见室,那里已经坐满了人。
这些人当中,有的表情严肃,胸前挂着勋章,一脸自高自大的神气,有的衣冠不整,连衬衫也不穿,燕尾服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胸前的污渍斑斑驳驳,仿佛地图上犬牙交错的大陆和海洋。他们中间有三位妇女。其中一位面带笑容,很漂亮,打扮得像个妓女。坐在她旁边的那位也是浓妆艳抹,但一脸皱纹,神情凄苦,具有当过演员的女人一般都有的那种过时而造作的姿态,总想打扮得年轻,可是实际上已经人老珠黄了。
第三位穿着丧服,坐在角落里,样子像个孤苦伶仃的寡妇。杜洛华心想,这个女人一定是来要求救济的。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被叫进去。
杜洛华想了个办法,回去找那个传达,对他说:
“瓦尔特先生约我三点钟来,无论如何,请您去看看福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
于是,传达领着他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个大厅。大厅里有四个男人,正围坐在一张绿色的大桌子旁写东西。
福雷斯蒂埃站在壁炉旁,一面抽烟,一面玩接木球游戏[25]。他技术高超,每次都能把球接住。他数着: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华接过去说:
“二十六。”
他朋友抬起眼睛,一面说,一面继续有规律地挥动着胳臂:
“唷,你来了!……昨天,我一口气接了五十七次球。我们这里,除了圣波坦,就数我最强了。你去见老板了吗?诺尔贝那个老家伙玩接木球逗极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滑稽的了,他玩的时候张着嘴,像是要把球吞下去似的。”
一个编辑把头转过来,对他说:
“我说,福雷斯蒂埃,我知道有一副木球要卖,质量好极了,是用上等木头做的,据说是以前西班牙王后的东西。卖主要价六十法郎。并不算贵。”
福雷斯蒂埃问道:
“这副木球现在在哪儿?”
紧跟着,第三十七下,他接了个空,便停下来,打开一个木柜。杜洛华看见柜里一字儿排着二十来副高质量的木球,像套古玩似的都编了号。福雷斯蒂埃把木球放回原处以后又问道:
“这宝贝现在在哪儿?”
记者回答道:
“在滑稽剧院一个卖票的那里。如果你想看,我明天就把它带来。”
“好,一言为定。如果质量真的好,我就买下来。木球嘛,永远不会嫌多。”
说完,他转过身来,对杜洛华说:
“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老板那儿,要不,你非等到晚上七点不可。”
他们穿过候见厅,看见刚才那些人,仍然规规矩矩地在那儿等着。福雷斯蒂埃一出现,那个年轻的女人和另外那位上了年纪的女演员立即站起身,向他走过来。
他把这两个女人逐一带到窗前。虽然他们尽量压低声音说话,杜洛华仍然发现福雷斯蒂埃亲昵地用你称呼她们。
然后,他们推开两重装着软垫的门,走进经理办公室。
开了一个小时的所谓会议原来并不是会议,而是经理和几位戴平顶帽的绅士在打牌,这几位绅士都是杜洛华头一天见过的。
瓦尔特先生手拿纸牌,聚精会神地玩着,动作非常熟练。他的对手显然是个赌牌的行家,他灵巧而潇洒地不断把那些花花绿绿的薄纸片打出去,拿起来,或者摆弄着。诺尔贝·德·瓦兰纳坐在经理的扶手椅上写文章,雅克·里瓦尔则躺在一张长沙发上,闭着眼睛抽雪茄。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因长时间空气不流通而产生的闷味,掺杂着家具散发出来的皮革味,陈旧的烟草味和油墨味。所有新闻记者都熟悉这种编辑室所特有的气味。
嵌着铜花的红木桌上,放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纸。里面有信件、明信片、报纸、杂志、发票,以及各种各样的印刷品。
福雷斯蒂埃和站在玩牌的人后面的那几个赌客一一握手,然后一声不响地看打牌。等瓦尔特老头一赢就急忙向他介绍:
“我的朋友杜洛华来了。”
经理的目光猛地从眼镜片上投过来,瞥了年轻人一眼,问道:
“我要您写的那篇文章带来了吗?这篇文章今天和莫雷尔在讨论中的发言同时见报,效果一定很好。”
杜洛华把折成四叠的稿子从口袋里掏出来:
“带来了,先生。”
老板非常高兴,微笑着说:
“好极了,好极了。您真守信用。福雷斯蒂埃,你要不要替我审阅一下。”
福雷斯蒂埃连忙回答道:
“不必了,瓦尔特先生。为了教他掌握业务,这篇稿子是我和他一起写的。写得很好。”
这时候,一位高大瘦削的绅士(一位中间偏左的议员)正在发牌,经理一面拿起发给自己的牌,一面漫不经心地说:
“那好极了。”
福雷斯蒂埃不等第二局开始,便俯身凑到他耳朵说:
“您知道,您答应过我,请杜洛华接替马朗博。那我就按同样待遇把他留下,您看怎样?”
“好极了。”
听了这句话,福雷斯蒂埃趁瓦尔特先生开始玩第二局的时候,挽起杜洛华的胳臂,把他带走了。
诺尔贝始终没有抬头,仿佛没看见杜洛华或者没把他认出来。里瓦尔则相反,他和杜洛华使劲握手,表示若遇到什么麻烦,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伙伴。
他们又穿过候见厅。所有的人都抬起眼睛看他们,福雷斯蒂埃故意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最年轻的那个女人说:
“经理一会儿就接见您。现在他正和预算委员会的两个委员开会。”
接着,他神气十足地装出一副非常忙碌的样子,匆匆走过候见厅,似乎要立刻去起草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报。
他们一回到编辑室,福雷斯蒂埃马上又拿起木球玩了起来。他一面数分,一面断断续续对杜洛华说:
“就这样吧。以后你每天下午三点到这里来,我把该跑的地方,该采访的人告诉你,并决定该白天去,晚上去,或者早上去……一……我先给你写一封去见警察局第一处处长的介绍信,二……他会指定他的一个下属和你联系。你就和这个下属商量……,三……好获得该处所有的新闻。当然,我指的是官方的和半官方的新闻。详细情况你可去问圣波坦,他都知道……四……你一会儿或者明天就可以去找他。特别是你必须练出这样的本事:能够从我派你去采访的那些人的嘴里把消息套出来……五……关着门的地方,你也必须想办法钻进去……六……你干这种工作的每月固定工资是二百法郎。如果你自己另外采访到有趣的新闻,每一行可以得稿费两个苏……七……如果出题目约你写文章,每一行也可以得稿费两个苏……八。”
说完,他就专心一意玩木球,继续慢慢地数下去……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第十四下没接住,于是,他喃喃地骂道:
“真他妈的十三!这个数字总叫我倒霉。将来我非死在十三号不可。”
一个编辑干完了活,到木柜里拿起一副木球。这个人身材矮小,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但长得还像个孩子。这时又进来了好几位记者,一个挨一个地去取自己的木球。不一会,人数就增加到六个。他们肩并着肩,背靠着墙,用同样而有规律的动作,把红色、黄色、或黑色的木球向空中抛去。这些球木质不同,因而颜色各异。竞赛开始了,还在干活的那两个编辑站起来给他们当裁判。
福雷斯蒂埃赢了十一分。那位脸上还带孩子气的小个子男人输了,他按了按铃,把听差叫来,对他说:
“九杯啤酒。”
于是,大家一面等饮料,一面又玩了起来。
杜洛华和他的新同事一起喝了一杯啤酒。随后,他问他朋友:
“我该做点什么?”
他朋友回答:
“我今天没什么事给你做。你想走就走好了。”
“那……咱们的……咱们的那篇稿子……是不是今晚就付印呢?”
“对,不过你不用管了,校样由我来看。你就接着往下写好了,明天下午三点,你把稿子带到这里来,像今天一样。”
于是,杜洛华和那几位连名字也还不知道的同事一一握手告别,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走下那座漂亮的楼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