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洞庭回来没过多久,顾烨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例假通常都很准时。这次却推迟了一个多星期,身体风平浪静,没一点要来的迹象。
星期天早上,去药店买测孕棒回家的路上,一位腆着肚子的孕妇,挽着爱人的胳膊,正从小区门口走出来。她下意识地瞟了眼女人隆起的腹部,心中倏忽闪过最糟糕的念头。
她躲在洗手间,忐忑地等候结果。测孕棒两条清晰刺目的红线验证了她的不安。千真万确。她特意多买了两条,结果都表明准确无误。她要当妈妈了。她再次想起早上在小区门口碰到的孕妇。这突如其来的事实,让她一下无所适从,她摩挲着镜面,茫然望着镜中那张年轻的脸,冰凉的玻璃让她的身子微微发抖。她仿佛看得见生活的天平正在急剧地倾斜。
在民宿期间,他们都没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事后回想,她深感懊悔。为了得到更肯定的答案,她特意去了医院做了B超。孕期十周,胎儿发育健康。医生说这孩子身体太好了,胚胎都有人形了,小手分叉,捂着脸儿。当医生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和她道贺时,她感觉背后被一把懊悔的利刃抵着,医生的每一句都带着刺痛感。
她心里忐忑,不敢确定是谁的种子。可能是岳廉,因为他年轻力壮。但史谦的可能性更大些,那天正好赶上她的排卵期。事后她第一时间去洗手间,做了最大的补救,却没去买毓婷。那东西她吃了过敏,情绪低落、暴躁,接下来两三个月经期紊乱。她抱着赌一把的侥幸心理,把这事给耽误了。和岳廉在一起,她谨慎了很多,没让他弄在里面。然而这事情,谁敢打包票呢?她懊悔那次相遇,以为逢场作戏,相互取悦,事了一身轻,浑然没想到掉进了麻痹的陷阱,要为这轻浮付出代价。
怎能相信这些夸夸其谈的男人呢?他们想尽办法,发誓将女人哄上床,据为己有。在性爱面前,女人是天生的猎物,是弱者,是食物链的底端。他们多么自私啊,如同一群赤裸裸的原始动物,将躁动的种子撒播于女人体内,不闻不问,扬长而去。他们不知这片刻的欢愉将轻易地毁掉一个女人的一切。
圣诞节快到了,她提前订好了机票,原计划去香港扫货。她心仪已久的新款LV挎包即将上市,还有新款的iPhone手机。这次去香港,志在必得。意外的怀孕,却搅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趁没形成燎原之势前,她想尽快扑灭这团危险的火种。想了很久,最稳妥的方式,当然是堕胎。到处都是无痛人流广告,给人制造一种堕胎就像吃饭睡觉般轻松的假象。然而真正去了医院,她才知道一切没那么简单。从手术室出来的女孩脸如纸色,几乎都带着哭腔。她看到一个女孩连提裤子的力气都没了,差点晕倒在门口。她看得胆战心惊。咨询医生,医生建议,孕期已经不适合做药流,只能引产。她听到引产,心里就冒了寒气,想象冰冷的钳子深入体内,在里面使劲捣鼓,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等待区坐着一些年轻的女孩,十几二十来岁,大多数由男朋友陪着。他们似乎早已见多不怪,没太把这当回事,都玩着手机。她看了有些生气。想男人到底是群自私的东西,只顾自己爽了,哪能体会女人的痛楚?
她没人陪,一个人来的医院。这事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起先她瞒着所有人,也包括史谦。她犹豫过要不要告诉岳廉,又觉得突兀,万一他不承认呢?反而呛一鼻子灰,于是放弃了。
这个时候,她才感到生活中有一个闺蜜是多么重要。她自然想起了栗子,想要是身边有像栗子那样的朋友,她也不至于这么狼狈。栗子是她大学最要好的朋友,两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但栗子毕业后就嫁到了咸阳。这件事,她只告诉了栗子一人。栗子和她不在一座城市,又不认识史谦和她现在的朋友,和她说什么都无须顾虑。她想栗子能陪她一起去医院就好了。栗子说能等到圣诞后吗?说孩子最近得了急性肺炎,这些天,家和医院两点一线跑,忙得脚不沾地,孩子病没好,她自己反累倒了,全身酸痛,恐怕也是重感冒上身。说,等孩子病好了,她就过来陪她一起去医院。她想反正都这样了,等栗子来了再说。
她想自己去医院悄悄把胎堕了。临出门时,想起从手术室走出来的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又失了勇气。如此犹豫徘徊之间,妊娠反应加剧了。
一天坐史谦的车去影院的路上,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在路边紧急停了车,蹲在马路牙子上干呕不止,颇有些狼狈。他问怎么了?她搪塞说是感冒。问要不要上医院,她摇头说不碍事。恶心持续了几天,史谦起了疑心,说怎么看着像有了身孕了?她虽极力否认,还是被老练的史谦一眼识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空气冷到冰点,她被盯得心里直发毛,直到史谦垂下眼帘,脸上浮现一丝隐微的笑纹。“十有八九是怀上了!”她算是默认了,没再搭理他,掏出一根烟,刚点上,深吸了口,被史谦一把掏走,说忍忍,这段时间先别抽了。言下之意,她怀孕已成事实。
她和史谦认真谈过此事。保姆早已睡了,偌大的房子没有一点动静。她特意启了瓶红酒,点上香薰蜡烛,商议怎样处理孩子的事。她说还没做好准备,试图说服他。别的任何事我都可以,这事绝对不行。她的话还没说完,被史谦挥手打断了。他神情严肃冷峻,此事没得商量的余地。再说,你有什么权力处置一条生命?他指着她的肚子,他是属于我们共同的。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还记得盐井的天主教堂吗?他指了指她脖子上戴的白金十字项链,眼神聚集着一股亟须释放的盛怒。大使,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她仍在做最后的反抗,眼圈泛红,像忍受着莫大的委屈。史谦在她身前蹲下,紧握她的手,柔声说道,任何事都没孩子重要。你晓得我一直想要个小孩。结婚这么久,我们也该有个宝宝了。你不是也很喜欢小孩吗?等孩子生下来后,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以前说想去巴黎看画展,我到时会安排好,你在那边住一年半载都行。
她骑虎难下了。也想过偷偷跑去医院,先斩后奏,将孩子先弄掉再说。栗子说,这事操作起来不难,但做完以后怎么办?这不更加暴露你做贼心虚了吗?他要是知道真相,怎么肯原谅你?到时少不了你好果子吃。她想象史谦暴跳如雷的样子,到底是退缩了。她说那怎么办,难道真冒险生下来吗?栗子说,到这一步了,不想生也得生了,万一真是你老公的种呢?即使不是,你也要当作是,打死也不能松口。这年头,这样的事多了去了,只要你自己不承认,别让他抓着把柄,他怎么会怀疑?她想想也不是没道理,于是打消了顾虑,安心在家养胎。
春天,她的体形一点点变大。随着肚子的增大,电话里和公公婆婆,她也渐渐敢顶嘴了。史谦对她自然是百依百顺,但凡她有什么需求,总千方百计满足她。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感受到了孕育生命的庄严和圣爱。那小东西时不时踢踏一脚,提醒他的存在。作为母亲的惊喜和期待,这一脚让她萌生出无限的柔情和怜悯。她捂着日渐隆起的肚皮,仿佛已听见了几个月后婴儿嘹亮的哭声。
其时,岳廉在北京。自从洞庭一别,他们的联系日渐疏远。她不是主动之人,凡事都讲求顺其自然。他不主动找她,她便报以矜持的沉默。湖区几日,不过是人生一段小小的插曲。她心里清楚不过,他也不过抱着玩一玩的心态,并不会在她身上投入过多的精力。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几乎不再联系。一天晚上,她心情不佳,喝了点酒,突然想他,特别地想,冲动之下,给他拨了电话。岳廉大概在酒吧,环境嘈杂,她听见划拳猜令的声音。她说你能去个清静点的地方吗,我听不见。有事吗?他说。语气冰凉,更像是被打搅的陌生人。没事就不能联系你了?她强忍着不悦,冷冷地说道。
他一下反应过来,打着哈哈,连忙补救,一番解释。
她猜他换了个地方,也许是在洗手间,或在大堂。嘈杂消失了,信号却不好,断断续续的。她犹豫了下,终于说了怀孕的事情。那边许久没有声音,她说你在听吗?他说是的。会不会是你的?我没弄里面。他回复得很干净,像在极力撇开这层关系。我没别的意思,也不会纠缠你,放心。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他嗫嚅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不大可能吧……这个自私的否定,反倒使她大松了口气。不过就是个炮友,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不是最好。她说。你还好吧?他试图扭转尴尬的局面。很好,你先忙吧,再见。她利索地挂掉电话,然后关机,不给他任何机会。
几个月后,她生了个男婴。八斤重,沉甸甸,肉乎乎,哭声嘹亮。他们抱着向她道贺,她不敢相信身上竟掉下这么肥壮的一团肉。母子平安,婴儿健康红润,还是个带把儿的,皆大欢喜。她如释重负。史谦年届五十,喜得贵子,自是异常欢畅。满月酒是在香格里拉酒店举行的,前来贺喜的宾客有二十来桌。孩子的照片摆放在大厅醒目的位置,眉眼带笑,都说长得像父亲。问取的什么名字,史谦说小名倒是早想好了,叫牛顿,正名还没拿定好,再想想。大家都笑。夸这个牛顿今后要比那个牛顿还要牛。
她仔细研究过孩子的眉眼。都说像史谦。唯独她没看出来。孩子太小,还没化开,除了像他自己,谁都不像。她想那些说像史谦的,不过是些场面话,不像史谦像谁?要不像父亲那就麻烦了。
时间久了,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渐渐松弛。有时不经意看,孩子和史谦还真有几分相似。或许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虚惊一场。抛开这些不讲,她的确从孩子身上得到了作为母亲的快乐和感动。孩子的一哭一笑,都牵系于心。她曾认定自己不喜欢孩子,然而孩子咧着小嘴朝她嗷嗷待哺时,她的意志不费吹灰之力就瓦解了。她开始体悟,作为母亲,她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在孩子未来漫长的成长中,她都将充当“母亲”这一重要角色。
之前制订的出国计划,她再没提及。史谦也假装忘记了。巴黎,旅行,画展,时装,购物,统统抛在一边。孩子出生后,她哪儿也不想去。她暗想,史谦的目的终于实现了。孩子是套圈,是无形的锁,一下将她套牢了。何况她还是主动的。
她本没打算再与岳廉联系。可他到底还是从朋友圈看到了孩子的照片,并点赞留言,孩子好可爱啊。她的心莫名被触动了一下,儿子正在摇篮里熟睡,粉红的脸蛋长着一层金色的茸毛,她忍不住将儿子五官细细看了一遍,尤其那挺拔的鼻梁,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她顺手浏览了他的朋友圈,晒的都是一些演艺界人士的合影。她猜他也许在写剧本或者混剧组。
岳廉曾送过她一本书,《捕蜂人》,他的第一本小说集,签了名。她问是写捕蜂的故事吗?他笑笑,说不是,都是些日常生活的捕捉,随便翻翻吧,说出来多没劲。
她差点忘了这事。坐月子期间,闲来无聊,想到有这么一本书,从书橱翻出来,纯粹打发时间。五六个中短篇,青春加案情,混合着村上春树和东野圭吾的味道。一口气读了几篇,其中一个有点意思,讲一对偷情的男女,被老公发现,乘气球逃脱的故事。文笔诙谐、干练,起承转合,分寸拿捏得很准,比她想象的好。
这多少改变了她对他的看法。对于有才华的男人,尤其是郁郁不得志的,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宽容和怜惜。
她以为两人再不会相见,发生在洞庭湖边的情事,不过人生一段插曲。现在曲终人散,一段情缘就此别过,再无纠葛。
一次夜里,她刚睡下,突然收到他的短信。能否借点钱给我周转下?谢谢。短信突兀,何况谈的还是钱。她没准备回。第二条紧接着又来了,我准备把小说集里那篇《红气球》拍成一部小成本的文艺电影。这事我努力很久了,好不容易筹到一笔资金,但不够,还缺点。想来想去,只有你能理解我,帮我。
早些年,她刚嫁给史谦,向她借钱的人多了。都知道她嫁给了有钱人。沾亲带故许久不曾联系的远亲,初中同学甚至曾短暂共事的同事,都向她开过口。他们真把她当成慈善大使了。起先碍于情面,借过几回。一旦松了口,等于开了闸门,一时半会儿收不住。这个借了那个不借,到头来,两头不讨好,背地里反而落了个吝啬抠门的名声,弄得她筋疲力尽,发誓再不借钱。
她换了几次手机号码,通讯录上的名单,该拉黑的拉黑,该回绝的回绝,新交的都是些富有阶层的太太,出手阔绰,出去吃饭、逛街,纷纷抢着埋单,从没为钱的事闹得不快。即使她埋单,也乐意,觉得这钱花得得当。养尊处优的生活过久了,她便觉得生活本就该如此饱满、昂然和体面。过去圈子的朋友,除了和栗子一直保持着联系,几乎销声匿迹。知道她的脾性,这两年,开口向她借钱的人不多了。她为成功逃离过去的阶层而庆幸。
她没想到岳廉会向她借钱。这步棋走得很意外。对于他的经济状况,她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他承诺说救急一下,十万块,等新的制片人投资过来,一个月左右就还。在她看来,他们之间不是钱的问题。她也不缺这点钱。十万块,够去国外玩一趟而已。她感兴趣的,是他哪儿来的自信,知道她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她并没答应。也没拒绝。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那几天刚好要去趟北京,下了飞机,去市区路上,突然想到他。晚上的酒宴上,她多喝了几杯,回到酒店,夜里十点多了,房间安静得可怕,能听到隔壁男女发出的欢愉之声,加上酒精在体内燃烧,里面积攒着一股亟须爆发的洪流,如小兽乱撞,让她耳根赤红。便再次想起他。想他结实的大腿,宽厚的胸膛,想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和冷幽默。终于没忍住,拨了他电话,告诉了酒店的房号。挂完电话,她便有些懊悔,仿佛一脚踏空,又坠入深渊。胡乱想着中,隔壁男女的动静更大了,似乎在挑衅式地炫耀。
一个钟头的样子,酒店的门铃响起。她裹着睡袍,悄悄下了床,透过猫眼。走廊上站着一位戴着鸭舌帽的青年男子。牛仔裤。皮夹克。手里夹着香烟。隔着厚实的门以及一年多的光阴,他们再次重逢了。她刚打开一道门缝,他便用力抓住金属把手,仿佛担心她临时反悔。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像两件凹凸有致的东西,严丝合缝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