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像极了已经死掉的模样。
在我躺着的地方每日都能闻见一阵夜曲,环绕在四周。那吹奏的人好似不知疲累,夜曲从未断过。
我静静的躺着,不知躺了多久,那夜曲一直陪伴着我。伴着我醒来,又伴着我入眠。
我多么想睁眼看一看,是谁在奏乐、是谁一直陪着我,可是我没有力气。
只能静静的躺着。
不知是哪一天,我再次醒来时,睫毛一颤,我竟能睁开眼睛。
我心中一喜,此刻我最想知道的便是是何人在奏曲,可入眼的只是一片黑暗。
我用尽所有力气爬起来,想要看一看那人是何模样。
我周遭一片漆黑,我徒手扒着什么东西,想要寻到夜曲的源头。像是那夜曲在给我力量,我一直拿手扒着挡在我与它之间的东西。
许久,过了许久。我似乎能看见一丝丝光亮。我用掉最后一点力气扒开挡着我的东西,向声源看去。
是一位青衣少年。
他举手投足自成风流。
而我却很狼狈,衣衫褴褛,青丝凌乱,面色惨白毫无血色。
我佝偻着身躯抬头看他,看了许久。我觉得我大概是瞧上他了。
其实倒不是他的气质如何如何出众,也不是他看着是如何如何的温良,当然,更不是他的衣物如何如何的不凡。
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不慕名里的、老实巴交的小姑娘。句句属实。由此可见,我必定不是肤浅之辈,并且目光高远。
我也不知我喜欢他哪里,大概是那张俊俏的脸,又或许是那挺拔的身姿。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睫毛作其梳窗,又有剑眉为其映衬。嘴唇微薄,透着薄凉之感。颧弓之骨也恰恰好,多一分则太凸,少一分则太暗。面上颜色均匀,是将军模样的麦黄,又有书生一样的质白。
那时的我本以为只要再出现一个更俊俏的,我便会移情别恋,可到后来才知道。
我,失算了。
我喜欢了他许久。
我想,大概是因为没有比他更俊俏的人了。
古人有云:不可以貌取人。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并将其牢牢的记下。不多久我便觉得除去“不”字更有道理,然后我就将“以貌取人”这四个字练得炉火纯青,并立志要将其发扬光大,以影响更多注重本质的人。却不曾想到那句我视为天理的话最终害我不浅。
只见他勾勾嘴角,似是有些开心,随即微微欠身。
“姑娘……可是识得此曲?”
很奇怪,我虽日日听着这曲子,却一点也记不住。哪怕是一小段曲调也未能记住,甚至他刚才吹的曲目我都已全然忘记。
但我见他模样如此俊朗,且又好像有些看重这曲子。虽然我不知其中有什么曲折,但我仍是不忍让他失望,白白高兴一场又失望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就发善心做出一副听过一样的神情。
“应……是……”
刚出口又觉得欠妥,十分欠妥。我不该回答的那样快,不然显得我是在敷衍他。若我说是因为我对这曲子极为熟悉,那他让我也吹一遍,或是哼唱一小段,那我的谎言就不攻自破。心里不经感慨,如今这个世道,撒个善意的谎都如此不易。
我应该假装仔细思索一番之后再答。不妥,不妥。
其实,我也挺想去好好思考思考回忆回忆的,但无奈我的记忆一片空白,唯一的记忆便是那日日夜夜环绕在耳边的曲子与方才我从背后几丈远的那棵树下爬至他跟前的场景。每一个动作我都能立马重复一遍,属实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回忆。
那少年展眉端详我一番,并且还勾起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他目光锐利,看得我发毛,难不成他一眼便看出我在说谎?这位,确实不好对付,需得谨慎。转而一想,看穿便看穿吧,我不过也是一番好意。
他只是稍做回忆,“这曲子已经许久没听人提起过了,想不到姑娘竟曾听过。”又好像来了兴致道:“不知姑娘字号?”
他问出口时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幸亏他没再追究那曲子的事,似乎也没看穿我的谎话。
至于字号,我想我应当是有字号的,只是我记不得了。
所谓做戏做全套,这次我戏做的忒足,我不卑不亢,不悲不喜,不急不缓,音量也适中,道:“阿娘唤我玉儿。”
实则是我撇见了他腰间的那块璞玉,随便编的一个。并且就那玉来看,他大概是个有身份的人。
他又笑。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症,如需说话,必得先笑一笑。我虽没有什么记忆,但我也知道,这世上是没有这样荒诞的病症的。
“玉儿啊……”他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像是在品味,“那姑娘全名……”
显然是要问我名字,叫我编个小字还成,一时间叫我编一个全名出来还真是有些为难。
我思量之间,误会已生。
他略微欠身,“是在下唐突了,不该如此莽撞打听姑娘名号。”
我怕他误会,一时心急,莽撞开口:“不是不是,是我不记得了。”
“你记得你娘唤你玉儿,却记不得全名?”他显然有些惊诧,说白了就是不信。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是真的记不得了。”我也管不得他信不信,反正我说的是实话。
“没有名字怎么成?以后总会有人要叫你……”他低头思量一瞬,“这样吧,我替你取一个,你以后要想起来了就再改回来。”
“好。那我要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要听着温柔大方。”
如此也好,只要不难听就成。左右以后觉着不好听了、不喜欢了再改就是。
他思索一阵,挑眉看着我,问:“良玉……良玉如何?”
“嗯……良玉,不错不错,想不到你取名字的功夫还不错嘛。”我虚伪的笑了笑,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让他重新给我取一个又觉得有些无理取闹,只好先应着。也不妨事,反正他一走我的名字就自由了,想叫什么玉都可以,而且还可以连玉字都去掉。
虽说我别的本事没有几分,但这方面我却颇有建树,向来无师自通。上一刻定准的事下一秒就能变卦。这样的计量在书上还有好多好听的名字,例如权宜之计、能伸能屈……总之,这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罢了。
如此一想,我便也没什么愧疚之心了。
不想他倒是认了真,微微一笑,问我:“这……算是夸奖吗?”
嗯……做戏做全套,我虚以委蛇的应他,“当然算,我不是说你不错嘛。”
“那我就多谢良玉姑娘的夸奖了。”
他欠身抱拳。
“在下良臣。”
我也学着他的模样,欠身握拳。
“在下良玉。”
他又将我打量一番。用那温良无害的声音问我:“良玉姑娘深夜来此荒郊,可是迷了路?”
这可问到正题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也算得是迷路吧。
我点头如捣蒜:“对啊,正是,正是。”
我这才注意到四周,确实是荒郊,荒郊中的荒郊。草木杂生,天中无月,凉风瑟瑟,不远处还有一方塔坏多年的房屋。
我又注意到自己的衣着,像刚从土堆里爬出来的一样。渗人。
突然内心泛起一丝恐慌,无限变大,肆意的侵染着一处洁白的空间。速度之快,让人措不及防。
我不知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见过的所有事物除了草木便是眼前这个男子。好像自己的命运一片空白,又好像自己的命运早已铺写成章。我总觉得,那执笔之人,应是眼前的这位翩翩公子。
只见眼前之人悠悠开口,“这里荒草杂生,确实不好走,我初来时,也迷了路呢。”语毕,勾勾嘴角,又道:“现下天已黑,路不好走。不如我带良玉姑娘出去吧。”
“好。那就谢过公子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会带我去到哪里,也不能按着记忆原路返回。我能回答的只有一个“好”字,很被动。好在左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如果他不带着我走,我还不一定能寻到出路。
他将那横笛依臂倒放,带我在青青草地上行走,没有月亮,但我还是在繁茂的草叶上看到了他修长的影子。我踩着他的脚印与影子前行。很安静,只有脚踩在草地时“咯咯”的声音。
背后的世界已与我无关。
在这样荒僻的地方他也能顺利的找到出路,况且那曲子也不是只吹了一日两日,想必他常来。
我问他:“公子常来这里吹笛子吗?”
问完我也把事情的原由脑补的差不多了,大概他正为什么事情烦恼,或国事,或家事,亦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就是他应该是有一个长情的故事,不过像他这个年纪,应该是在怀念哪个人,准确的说,是哪个姑娘,总归就是为情所困。
果然如我所料,他说是。
他突然转过来,笑看着我。
接下来,应该便是要引出个故事来了。只是应该不是怀念哪个姑娘,因为如果是这种猜想,那他此刻应当是笑不出来的,我想没有谁会在情路上遇到坎坷以后还笑得这样开心。
我心中思量几转,面上没什么表情,对他笑笑。
只见他慢慢开口:“良玉姑娘,那不是横笛,没有谁家的笛子是竖着吹的。”
脸上一烫,我不知如何辩解。准备张口问他那他吹的是什么的时候,又觉得我不能这样鲁莽,显得见识短浅,便汕汕答到:“哦……那个,我是,那是我对它们的统称,这些我自然是清楚的,十分清楚的。”
听得几缕笑声,我埋着头不敢看他脸。待我再次仰头看他时,已是背影。
他继续说到:“此处是有些荒凉,但毕竟也是个难得的静谧之处。”
云淡风轻。
“虽然我家中兄弟和睦,姐妹无间,但天大旱,世事荒凉,百姓疾苦。他们皆是心怀天下之人,为黎民百姓立心,为天下苍生立命。各有所司,各尽其职。他们虽身体劳累不堪,内心确实充实快乐的。唯有我,一事无成,无功受惠。因此,便常来此处,远离世井……”
他说的语气很轻,速度很慢,像是在转述别人的故事。
毫无征兆的开始,说了很久,又满口的之乎者也,听得我昏昏欲睡。
他悠然的步子忽然顿住,我刚迈出的步子来不及收回,一下撞到了他的背脊,些许淤泥粘在他的衣物上。但他丝毫不动,也毫不在意。我连忙退后几步,才让自己没有载在草地上。
他慢慢转过来,眉头微微蹙起,俯瞰着我。
在那一刻,我觉得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正在俯瞰天下黎民。我与他分明只有一步之遥,却又好似他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他的眼睛里瞬间闪过数种神情。
转瞬即逝。
我唯一捕捉到的意思就是恶狠。那恶狠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毒物。
我一下醒了神,莫不是撞疼了他?应该不可能,他一男子,身强力壮,不会被我撞疼。应该是他看穿了我的心思,知道我没专心听他的倾诉,我想,大概就是如此,也没有跟好的理由了。
那他也太小气了些。我不过是没有仔细听他的故事而已,那满口之乎者也我也当真是听不懂的。如此一想,我立马便觉得自己还是没有什么过错的。
我瞪大眼睛,想着还是跟他解释解释,他又转过去,继续走。我只得加快步伐跟上去。
此后他就不再理我,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不回。我走得快他就走得快,我走得慢他就走得慢,始终在我前方一步远的位置。
我想他这个人看起来温和大方,可内心确是小肚鸡肠,定是还在与我计较刚才的事。可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公子,你就别恼了,我虽熟读诗书,但毕竟是个女儿家,自不比你们男儿博闻强识。你说的那些也实在是难懂,也怪不得我不认真听,都说男子大度,你又何苦跟我一个小女子见识呢?”
他不理,我继续。
“公子,我看你一表人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你就别再与我一般见识了吧。”
他不理,我继续。
“你好歹也搭句话吧,也好让我晓得你的意思。我看你如此秀色可餐,想必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你和我计较,有失你大家风范啊……”
他忽然停了脚,这次我尤为谨慎,没撞上他。
“秀色可餐是形容女子的词。”
可惜彼时的我还没有察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没皮没脸来了一句:“管它的呢,只要你理我了,不生我气了就成。”
他好像是叹了口气,“良玉姑娘如此友善,我们男子又都大度,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那你刚才不理我?”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就无法猜测他此时的心境,只得小心翼翼的问他。
“我刚才在思考事情。”
听了这话,不经觉得男子胡搅蛮缠起来比女的还可怕,他刚才哪里是在想事情,分明就是不想理我。他也是奇怪得很,我什么也没做他也能跟我置起气来。偏偏我还不能拆穿他,不然他怕是又要不理我了,还得顺着他的意思来。
“什么事情?”
“大事。”
“我知道,良臣公子思考的事情都是大事,那能不能告诉我良臣公子思考的是什么大事呢?”我看他能编到何时,我就是要刨根问底,叫他编不出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然听到他笑的两声。真是个奇怪的人,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笑完才答我,“既然是大事,又怎么可以随便对人讲呢?”
我也是有些不想理他了,轻轻哼一声,“不想说就算了,小气。”
“我记得良玉姑娘刚才还夸我们男子大方来着。”
“那是刚才,但是现在你又变小气了。”
……
大概是因为我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途中时常摔倒,每次他都会停下等我,但就是死撑着面子不肯回头。
不久我便摸清了这铁律,每每我不想走的时候,就极为夸张的摔倒在地,那动作与声响夸张的就像是从悬崖上掉下去了一般。然后我就躺在地上休息。
我注视着天上那片乌云,垂垂眼眸,就能看见他笔直的背影。迎着风,矗立在那里。若我躺得实在太久,他就拿出拿竹笛,竖放在嘴边吹起。
我心情甚好。
觉得他是个好人。
导致我爬山涉水、翻山越岭到了京都之后就一直很自然的跟在他身后。
在城内转了许久,他突然停住,温文尔雅的回头跟我说:“良玉姑娘,京城已至,你要……要去哪里?”
这话一出,我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了。一早我是想等到了城中自然有我的去处,不管哪里,应该总是能睡上一晚的。如今我瞧着这周围的人事才发现真到了都城中我也无处可去。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不能歌,不善舞,不会琴棋,不通书画,不识大字,不会耕织,男子的活儿做不了,女子的活儿又不会做。这要我如何是好。
眼睛忽然转到眼前这个人身上。
我跟了他这样久,他脸上还是没有怒意,那就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
计上心头。
眼前这人和善老实,若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好好同他讲道理,他大抵是会把我一个深夜迷路的姑娘带到他家留宿一晚的,再不济,也得给我一个身无分文、流落在外的姑娘寻一间客栈。
趁他不注意,我悄悄把右手绕到背后,摸到肉多的地方,狠狠地掐了一把,我眼眶里立即湿了一片。
我小声抽搐着对他说:“我本只是出来玩玩,结果……结果不小心滑脚摔下了山。如今也是第一次到京都,我也不知回去的路是哪一条……”然后又狠狠地抽搐,一边几不可察的拉了拉身上这满布泥土的衣物,好让他瞧清楚些。
我觉得这个谎是很真的,我从郊外回来一路栽跟头,衣物又这般模样。足以证明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他果真又一次为我所骗,“原来是姑娘有难处,你何不早说。”又思考良久,叹了口气,似乎很为难的跟我说:“在下有一寒舍,若良玉姑娘不嫌弃,便随我来吧。待你打探到路再回去。你若信得过我,就将你住处告诉我,我也好差人替你寻一寻。”
他看我看得真切。我也诚然看着他,顿了一下。
“我摔下山时可能磕着了脑袋,记不得了。”
他比我还明显的顿了一下,惋惜一声,“那此事就有些难办了……你还是先随我来吧,等你想起什么了再告诉我,我帮你打听打听。”
正如我意啊,快哉!
“谢谢良臣公子。”
我又跟着他走,不一会儿便到了他的寒舍。我才知道刚才在城中溜达那么久,竟都是在原地绕圈。这个男人,好深的城府。我竟然也丝毫都没有察觉。
到了他的寒舍我一度以为那是皇宫,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一座府邸可以大成这样,前墙有旁边房屋的十倍不止。门与墙一样都是紫红色,上有明黄色琉璃瓦,门匾上刻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可惜我认不得,总之就是气势恢宏,雄伟壮观。门前左右各数名带刀侍卫,大门也有专人负责。屋内各类小斯杂役估摸着也是上百人。虽是夜间,却也一点不比白日里清闲。
良臣将我带进去,因着他,我也沾了光,那侍卫小哥并未将我拦下,并向我深深的鞠了一躬。
他带着我走,府内灯火通明,我细细数着这门窗,该有多少扇。到底是我见识短浅,不知道一座府邸的门窗竟可以比一条街巷的门窗还多。我也细细的赏着府中的景致。
我又忍不住细细猜想他的身份。这该是何等身份才该配享的。
没等我想明白,他就将我带到一名侍女面前,让她以后就跟着我了。我偷乐,他竟然忘了我只借宿一宿,还给我个丫鬟,当真是大人物的日子过得习惯了。我心里悄悄骂他傻,面上没露什么表情。
安排完事情,他瞥了我一眼就离开了。只是我总觉得,他看我那一眼,意味深长。
他走后那小侍女的面上终于显露出了她内心的想法,惊呼:“小姐可是受了什么重伤?我们府上有些名医,不如让他们来看看吧。你脸色这么白,还有这衣……莫不是从山上摔下来了……”
虽然我一早就知道她观察了我许久,但她这样惊呼着实吓了我一跳。可又看她应该算得好相处,对她态度也就好一些,她问我要不要让大夫看看。
我特别好奇那些大夫是不是真的如传言一般厉害。
好奇的问她:“那些大夫是不是摸一摸手就能知道你患了什么病?”
她听后慢慢换上了一副纠结的神情,“小姐,那叫探脉。”
我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摆摆手,“一样一样,总归是要摸手的。”
她这才笑了笑,仰头一脸骄傲的说:“那些大夫自然能瞧出谁患了什么病,他们可是公子花了好多钱才请来的呢。”
我心里只希望他们不是来骗钱的。
然后让她带我去。
她施了个小礼,说:“不用小姐亲自前去,我去将大夫请来便好。”
她又安排人给我备水沐浴,光是伺候沐浴的便是八个姑娘,她们都是统一的服饰与发髻,个个貌美如花面带笑容,却又距人千里。排场甚大。来到我跟前就开始脱我的衣衫,仿佛看不见那衣衫是何模样。
我一直记得跟良臣在街上兜圈儿的时候周围的人看我的样子,就差把我推到土里埋了。况且那些人还是黄婆大汉,面前这些娇弱的小姑娘却能安然处之,想必这大府邸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出来时,那些婢女把这样那样的衣物都往我身上卷,裹了一层又一层,半天都卷不好,我又心寄着那些神秘的大夫,觉着她们动作太慢,便说:“现在又不冷,不用裹这么多的。”
其中一人回我:“小姐,这本是一套,是该穿戴完整的。”
我看她们也太陈腐了,便故意板着脸道:“现在是什么时节?”
其中一人答我:“回小姐,是春末。”
我又提高音量,佯装生气:“那裹这么多衣服是想热死我吗?”
突然她们立即“咚”的一声齐齐跪在地上,吓了我一跳,她们伏在地上,估计是领头的又答我:“小姐,这些布料都是蚕丝所作,冬暖夏凉,不会热的。”
我本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们,并且说话的语气也不重,不想却将事情弄的这样严重。简直太没趣了。而且我分明听见了她的声音里还是有些害怕的,可她们所有人还是把背挺直,没有求我宽恕,不卑不亢。顿时没了心情。
我盯着她们站了许久,我也不知道我在发什么呆,只回神时尴尬的转过身,让她们继续为我穿。只得让那大夫再等一等了。
忽而想起了良臣吹的那笛子,甚是不解,分明是放在嘴巴上吹的,为何他说那不是笛,心里想着,嘴上也就问出来了。
她们唯唯诺诺的答着,许是方才吓着她们了,回我的声音小的可怜,说横笛竖箫什么的,我大概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虽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见到她们还是烦躁得很,便叫她们出去。
我自己穿好了衣裳。果真不热。
又进来另外四名姑娘为我梳妆。
我坐在古铜色的镜前,看着这张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还好五官算是精致。一双杏眼带着凌厉,嘴唇微薄。
我把手抚上脸庞,仔细抚摸着这些轮廓,这竟是我十七八岁以来第一次看自己的脸。其实我也不知我的年纪,只是这身形看着像是十七八岁。
她们才把头发束好,又要往我脸上涂抹,我摆摆手说算了,就起身出了门,我出门时那小侍女已在门外候着了。
我刚踏出房门,她就开口对我说:“小姐,那些大夫都被公子调到了别处,暂时还不能回来。”她小心的看我一眼,又补充到:“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我看她把背伏的那样低,又一脸歉意,再者我也没患什么病,其实要不要大夫来看都无甚差别,只是可惜见不着他们的那番功夫了。
“那便算了,你陪着我走走吧。”左右眼下也无什么事情,我就踏步下了阶梯。
她又直起身跟上我疑惑的问:“小姐当真没什么事?我刚才看你……”
这丫头真是一根筋,我要是得了病又怎么可能这样自由自在的走动,再说了,我要是有病她也不能将大夫叫回来,问了又有什么作用呢。只怕我答了这一个问题,她还有下一个问题等着我,于是我就干脆不理她,可她活泼得很,一路上问个不停,倒也给这静谧的院子添了几点闹色。
她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笑的最自然的一个。所有动作都那么连贯,有理可循。
良臣虽常笑,人也温和,但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放之四海之内,他对谁都能或者都是那样笑。方才的侍女的动作则是格式化的,若命每个人同做同一件事,那她们的动作必定丝毫不差。只有眼前这个小丫头,才像是活的。
虽然她话多,但也挺喜欢她的。
我的住处外有一小竹院,青翠色的竹叶儿煞是好看。在荒郊一路回来,越到城中,草色就越黄。很少有眼前这样的景。竹园一旁还有些花花草草,正含苞欲放。花草一旁还有一小亭……
逛了许久才把这一院的景看完,走的我都累了,小丫头就带着我回了房。
又是一番打理,我才倒在床上。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郊外山上,平野洼地,城门城内,现在的锦衣玉食和侍女大夫。似乎很神奇,也很奇怪,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奇怪。
忽然也有些庆幸,庆幸遇到的是良臣。若是其他人,比如街上的那些游民,再比如为我梳妆的那些姑娘,他们指不定见了我便要悄悄跑路,现在躺着的也不会是这软绵绵的大床而该是我一路躺回来的那片草地了。随着我又想到了这京都长安的样子、那个可爱的小侍女、街上形色各异的人、良臣在路上回头看我时的神情……不久就呼呼大睡了。
这一夜睡的香沉。
随后我日日在这府里混吃混喝,良臣也再没有提要我寻路回家的话。就好像我本来就生在府里,也像是忘了有我这么个人,只是那些小侍女们日日过来送吃食的身影不断。
起先我都由着那小丫头带我四处转悠,府上婢女待我也和气,并无什么矛盾纠纷。身边这位小侍女是个机灵的丫头,讨人喜欢,日日都笑,又一口一个小姐的叫我,我听着十分受用,不知不觉便和她关系好了许多。
我想良臣该是个顶有钱的人。分明是在一季一室之内,却有四时四海之景。
我见着了有趣的东西,便问这个小丫头,可她却一样也不知。转了几圈,那些花儿树儿都认得我了,我却识不得它们,便寻来师傅问,才知道眼前这些,哪怕不及我巴掌大的花儿也比我值钱的多。只生在南海的珠绒草也在这中原地区养活了,还有南海的扇贝、北漠的刺瑰、荆条与沙枣树、琉球的紫阳与海棠花、倭国的樱花树、西域的九彩鹿……
应有尽有。
春阳高照,鸟语花香。好不惬意。
但再美的景儿看久了也会腻。
我在府上呆了好几日也没有再见到良臣,问也问不出。我又想见见他了,我觉得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样了,那夜天黑,没瞧清楚,忘的快。眼前这些景致都是不及良臣好看的,在他的眼里我可以看见整片星空,可比这些地上的东西有趣多了。
可他就是不回来。
我又想着带那小丫头出门逛逛,不料刚到门口便被那些英俊神武的侍卫小哥给拦下了。他们有两人伸手拦住我,其中又有一人道:“公子下了令,不得他的许可,小姐不得出府。”
分明是他们在为难我,却把由头找得这样充分,我竟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与他们争辩。良臣若是在,我又岂会被他们拦住,他不在,我又如何取得他的许可。我不想失了我的大家风范,不与他们计较,瞪他们一眼就回了房。
午日,我躺在安乐椅上看着小丫头寻来的话本子,由于温度刚刚好,所以我躺着躺着便睡着了。浑浑噩噩的又睡了几日,我觉着我再不出去我定是要发霉的。得想个法子出去逛逛。
其实这些天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回自己家的,但每每我想到要回家时就又想不出其他什么。因为我什么也不记得,并且也不觉得我忘记了什么,有时候还认为我似乎本来就该这样,身上也没有什么物件能证明我是哪家的小姐,让我在那身烂布衫里找什么玄机的话那就实在是难为我了。而且我这个人还有一个算得是优点的缺点,便是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我住在这儿,有吃有穿,良臣也不赶我走,我也就心安理得的住下了。
不知第几日,依旧春阳高照,良臣依旧没回来。
我站在后墙比对着眼前的两棵大树,比对着哪一棵更适合我翻墙。右边这棵树枝太少,不易攀爬,左边这棵树干虽多且粗壮,但距墙太远。
这老天真爱强迫人,总强迫着人做一些两难的选择。我虽身轻,但也不能如燕子一般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我心中苦恼不已,愈发的想要出去。
太阳悄悄移到中天,我站到墙角身子贴着墙避热。又站了良久,也想不到出去的办法,那树是靠不得了,一棵上不去,一棵虽上去却下不来。
气愤不已。一拳打在墙上,却没料到我这一打便打出了事。眼前的事物已然换了一番,已不再是那两棵树和一堆清秀的房子,只是一条空荡荡的小巷子,沿途有一些小房屋。唯一相同的则是刚才那堵长墙,紫红色,上覆有明黄的琉璃瓦。里头隐隐的还能看见两棵树……这树,不正是刚才那两颗吗?我心中惊诧了一番又一番,我竟然出来了?
我看看墙,又看着我那只锤墙的手,异常激动,想不到这看手起来普普通通的还有这样的功效。于是我开始盲目自信,总觉得我是要干一番大事的人。
但眼前的问题是我要去哪,我并不知道这条深巷通向哪里。我又开始锤墙,想进去把那小丫头带出来给我指路。
一下,两下,三下……我锤得手都麻了也毫无反应。我又盯着这只手仔细的瞧着,很白,纤细。
莫不是又失灵了?这可不行,如果从大门进去的话……不行,我未从大门出去,却又从大门进来,我要如何解释?我靠在墙上想到底该如何才能回去,正想着我突然向后倒了,这次倒的突然,没来得及稳住自己,妥妥的摔了一跤。
幸而不是脸先着地。
我睁眼看着眼前事物,我又回来了?还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小姐,小姐”的叫我,想也不用想,是那小丫头。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顺便应了她一声。
不一会儿她便寻到了我跟前,她大概是找我找了许久,上气不接下气,跟我说:“公子……公子回来了,要见你。”
良臣回来了?我心中一喜,放下所有疑惑,整理好仪容,快步去了前厅。
我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我,一身青衫,看着还有些清廋。我放慢了脚步,他听到我的声音,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就定在那里了,不知该上前还是后退,只剩下两个眼珠还在转。
他看起来还是如初见一般,温良如玉。他看到我后,又把目光垂下。到一旁坐下,又对我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不必拘着,坐吧。”
我依言坐下,可还是很不自在,那小丫头没跟进来陪我,有些紧张。
他又问我:“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我约莫估计到他要说什么,我本来说是找到路便回去,可我在这里呆了这样久,甚至闲得翻墙也没有提一句要走的话。其实我是有想过要走的,可按照小丫头这几天给我普及的世事常理来说,我出去过不了几天就得命丧街头。我才年芳十八,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事物,我一时也忍不下心来弃它们而去。其实在这里过过小日子也是一件极为美好的事情。
虽然这几天我没走大多是我的原因,但仔细一琢磨,这也不得全赖我。
“府上一应俱全,自然是好。这几日我本是想出去寻路的,可你下令不得我出府,我也是有心无力,就只好在你府上唠叨几日。”
如此一来我放心不少,我把道理讲得这样明白,他也找不出我什么错处。前些日子我是想过出去的,虽然不是真的要走,但毕竟他的侍卫亲自把我拦下了。
他果然面色好了不少,“无妨,良玉姑娘待多久都无妨。我本不应留姑娘,可近几日外面不太平,所以我才私自下令不许你外出,那日走的匆忙,又没来得及告知你,还望姑娘不要怪罪才好。”说完这句他又笑了笑。
他这一口一个“姑娘”的唤着我,听得我很是高兴,这称呼还算客气,至少说明他还没有赶我走的意思。
我摆摆手笑盈盈看着他,“不怪罪,不怪罪,只是良臣公子,当真是我想住多久都可以?”
我心中如意算盘打得响得很,可他只笑着看我一眼应了声“当真。”就没了下文,只做出一副思考大事的神情。不一会儿他就委婉的将我打发掉。难道是我刚才看他的目光太过直白?他喜欢委婉一点的?那他到底是要我留还是不留……
我也是实在想不清楚他见我的目的是什么,不问我话,不赶我走,也不安排什么事情。难不成只看我是否安好?这事我很快就在意不起来了,因为第二日他又不见了。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端着小丫头煮的汤去找他。我觉得我住在他这里,别的不说,就凭我这几日吃的糕点,肯定也要花不少钱了,况且还有各种锦缎的衣物,各种小玩意儿。要是我再不表示表示,别说是他,就算换作是我,我也要撵人了。虽然这汤不是我亲手做的,但也能稍微表示一下我的心意,顺便聊一聊这住宿问题。
可看门的几个小侍女跟我说他又走了,卯时便走了。卯时是什么时辰我也不知,反正大概是很早的。因为那日我起的很早。
我又问她:“那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一连问了她好多问题,她睁眼望着我,可能在思考先回答哪一个,却不想她只木然开口说:“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三个字就想把我打发了?我不依不饶,身子前倾离她很近的时候停住,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那他是什么身份?”
话本子上的公子哥儿套小姑娘的话时都是这副模样,只要那些个帅气俊朗的公子用上这副动作那些姑娘就铁定全招,可这回这个姑娘可能被我弄傻了:“他不许我们告诉你。”立马又察觉到说错了话,将眼睛瞪得比刚才还大,然后愤愤跑开。
原来是这样,他什么都是瞒着我的。总有一日,我一定要他亲自跟我说。想起昨天他让我不要出去,说不定又是在诓我。这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大概也不会再有刚才那样傻的姑娘了,我也问不出什么,况且我这个人一向爱反其道而行之。
我又跑到后墙,犹豫着要不要出去。要是我出去的话,万一他不准我回来怎么办?要是不回来的话,我就得在外面自己营生,可我什么都不会……要是我不出去,那我还能日日吃到糕点,日日躺在安乐椅上看话本子,日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挣扎了好久,最重决定还是再信他一回,暂时不出。若是我实在待不下去了,那时候我便出去招摇过市,把长安城从东逛到西,从北逛到南,最好什么不太平的事我都要去惹一惹。
想好了计划,我便又回去了,先安稳几日。
可一想到那日在后院发生的事情,我便觉得好神奇,我也是实打实肉做的,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就穿过那堵厚实的围墙?莫不是我记错了?我又去后院试了好几遍,确实是能穿过。
难不成我失忆以前是神仙?
显然是不太可能,哪有不吃饭会饿的神仙。
而后我又去翻了各种书册,都未曾记载有我这样的情况。我再不明所以,这日子还是照样得过,慢慢的我便忘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