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含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临行前张大的眼睛,是对人世间的留恋,不甘,还是后悔?没有人知道。
赵九章解释说,章一含的离开,一方面是源于伤情的危重,另一方面则是伤者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欲望,一心向死。
刘向晖在章一含去世的第二天就随着队伍开拔东进,重又走上了山西抗日战场,配合山西的抗日武装,在晋察冀边区展开了对日的顽强抵抗斗争,直至后来的百团大战和反扫荡斗争。
刘向晖对章一含病危之前的一句话记忆犹新,那就是她说出的白若冰原来的名字:丁若曦。这个名字从章一含的嘴里一出来,刘向晖就冷丁打了一个激灵:这个名字太熟悉了,仿佛一直在脑子里盘旋,但当时慌乱的情形下,他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直到后来手忙脚乱地把章一含送进抢救室,他被隔离在外,刘向晖才又重新把这个名字从脑海深处拎出来,慢慢思考。
电光火石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父亲公济群在他离家前常常说起的一句话:“你的未婚妻是太湖边镇的丁家大小姐,那姑娘自小聪明伶俐,聪慧过人。你若能娶她进门,那可是咱们公家之大幸!”至于丁小姐的名字,因为当时刘向晖对父亲敲定的这桩‘娃娃亲’根本心不在焉,所以对所谓的未婚妻的名字也就没上心记。不过现在想想,好像还真就是“丁若曦”三个字。
而且刘向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他记得章一含好像说过白若冰有未婚夫的事,自己听说后一直耿耿于怀却还没有合适的机会当面询问白若冰。现在来看,如果白若冰真是丁若曦其人,那她的未婚夫不就是我刘向晖吗?更确切一点,应该就是我公耀庭了!
想到这里,刘向晖心里一阵惊叹,一阵狂喜:除了惊叹天意弄人,就是觉得缘分奇妙。自己和丁若曦,难道真有千山万水剪不断的情缘?自己本来是为了逃避这桩娃娃亲才离家出走,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延安,两个人居然兜兜转转地又相识相爱了。这不能不让人感叹缘分的奇妙了!
不过,此丁若曦究竟是不是彼丁若曦呢?还是说两个人是同名不同人?刘向晖也不敢肯定,在没有得到白若冰的亲自验证之前,他没有十足的把握。特别是最近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眼前的一切都有变数,除非亲眼所见,亲耳听到,否则他难以相信。
刘向晖本来有机会当面向白若冰求证的,那就是章一含被送进抢救室以后。但白若冰显然被章一含的病情吓住了,除了埋头哭泣,听不进也讲不出任何话。刘向晖安慰了她一阵,也没敢追究名字的事,因为离队时间有限,他又想着以后有大把时间可以向白若冰求证,所以就把这个问题留了下来。
但人算不如天算,刘向晖回队的第二天,部队就紧急集合,傍晚就开拔了。刘向晖连和白若冰告别的机会也没有了,更别提求证名字的事了。
不过刘向晖急中生智,写下了一张便条,便条上除了和白若冰告别,还专门询问了有关丁若曦的一切信息。还特别告诉白若冰一定要等他回来,因为他要给她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便条写好以后,刘向晖委托继续留在延安工作的邱云峰转交白若冰;同时又嘱咐邱云峰,有时间代他多去看看白若冰,因为她刚刚失去最好的朋友,这段时间情绪肯定不稳定……
白若冰对刘向晖的不辞而别一无所知,也没有心思想这些问题。
自从章一含去世以后,白若冰就沉浸在对好朋友的怀念和悲伤之中,而且心里还有隐隐的愧疚: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和章一含同时爱上刘向晖绝对是个错误,正是这个错误才造成了章一含走上绝路。她能想象得到,当时沉浸在爱情里的她有多幸福,徘徊在爱情之外的章一含就有多绝望。
这种后知后觉让她在章一含离开后背上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天性善良的白若冰在这种感情的漩涡中挣扎着,浮沉着,找不到自我。
章一含下葬后的几天下午,高小翠来医院找白若冰了。
高小翠一见白若冰,就阴着脸甩给她一本笔记本。白若冰对这个笔记本很熟悉,这是章一含随身携带的物品。特别是笔记本封面上的那一簇白色的茉莉花,是章一含按照家乡的茉莉花的样子描上去的。她经常在这个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记录一些日常琐事,还开玩笑说是随身笔记。虽然不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但白若冰知道这是章一含的心爱之物,从来不示外人,就连自己这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好朋友也不例外。
奇怪,这个笔记本什么时候落到高小翠手里了?
白若冰拿着章一含的笔记本,心里一片茫然。低头睹物思人,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盈满了眼眶。
“这个笔记本是我前天帮章一含收拾身后东西时发现的。本来想打好包邮寄给她的家人。但发现是她的日记本,就随手翻了翻,没想到还翻出一个秘密来。”高小翠乜斜着白若冰,似乎对她悲伤的样子很反感,语气里有满满的鄙视和不友好。
白若冰沉浸在悲伤里,没注意高小翠的态度。她失神地望着手里的笔记本,往日和章一含嬉戏打闹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不禁满面悲伤地自言自语起来:
“我到现在也不相信章一含离开了!她还那么年轻,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这么做到底为什么呀?”
高小翠一撇嘴巴,揶揄道:“第一次见猫哭耗子这么动真情的!你这么悲伤,是觉得亏心呢还是害怕?不过现在不用做这个样子给人看吧,反正章一含已经没了!在我面前不用这么虚伪的!”
高小翠一副气愤填膺的模样,句句话里都夹枪带棒,毫不客气地冲着失魂落魄的白若冰倾泻而来,“都怪我以前眼拙,不会识人。总把白莲花当成心头的白月光来宠。今天从章一含的事上总算是看清了某些人的为人,面如桃花,心如毒药,害人于无形之中。”
白若冰这才听出高小翠的画外音来,她吃惊地抬起头,望着高小翠因为愤怒而有些变形的脸,愕然问道:“小翠,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高小翠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哼”来,讥讽到:“你大概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笔记本里面的内容吧?章一含当然不会给你看,因为这里面详细记载了你们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从你们结伴来到延安,到你如何费尽心思地抢走她的心上人,以至于她崩溃到要放弃生命。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善良单纯的好姑娘,没想到你心机这么重,还那么虚伪!亏我们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现在好了,你赢得了爱情,把章一含逼上了绝路。你心不痛吗?晚上睡觉不觉得心不安吗?”
白若冰完全懵了:“高小翠,你这是在说什么呢?什么叫我把章一含逼上了绝路?还抢走她的心上人?你不是在说胡话吧?章一含怎么自杀的,她临死之前说的明明白白,是她自己扣动了杜平川的枪栓而导致了枪走火;而且保卫处刑侦科也做了弹道检验,证明了章一含是自杀;此外,我和刘向晖是互相恋爱,章一含对刘向晖是单相思,这一点我们三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何谓我抢她的心上人呢?你不明白的事,不要瞎说!”
“我瞎说?”高小翠一声冷笑:“你自己好好看看日记本的内容,再来说我是不是瞎说!这里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你们三个人感情纠葛的一举一动。是章一含先爱上了刘向晖,而你,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对刘向晖不感兴趣,可是当章一含陷入热恋以后,披着纯洁外衣的你却在他们的爱情里硬伸上一脚,凭借着姿色劫走了刘向晖。咱们都知道章一含的家庭情况复杂,她从小没少吃苦头,表面上大大咧咧,实际上内心里十分敏感脆弱。这场爱情是她对生活怀着的极大热情。你夺走了她的爱情,就成了压垮她人生的最后一棵稻草。大家都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你这么做好意思吗?”
白若冰被高小翠无端的指责弄得急赤白脸,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哑着嗓子争辩到:
“你这么说对我太不公平,我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章一含的事情。章一含临死的时候也承认她的死和我们任何人都没关系,是她自己的冲动和执拗害了自己!”
“就算章一含是单相思,如果不是你的凭空一脚,她还会继续生活在她的爱情里,即便是虚幻的爱情,即便她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但她至少还有个感情缓冲的余地,不至于这么快就完全丧失了生活下去的热情,把自己置于无法排解的痛苦之中。当然也不会跑去自杀了!你说,你是不是间接杀死章一含的凶手?”
白若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平息高小翠的怒火,唯一能洗清自己清白的章一含已经走了,但她无意间留下的笔记却把白若冰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污浊泥潭。谁能为她白若冰说一句公道话呀,谁又能听她一句解释?白若冰脑子里嗡嗡一片,流着眼泪听高小翠数落。
“更可恨的是那个该死的刘向晖,脚踏两只船,算什么英雄好汉?值得你们两个好朋友为他反目成仇?我看他最多就是个玩弄女性的流氓!混蛋!”
白若冰实在听不下去高小翠咬牙切齿地痛骂刘向晖,就低声解释到:“你愿意骂我就算了,不要牵扯上刘向晖,他自己也挺自责的。其实他在这件事情里也没有什么过错。”
“什么叫没有过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给他打掩护?自从章一含出事以后,他来过吗?就算是普通朋友也应该来看看吧!”高小翠听白若冰提到刘向晖,气性似乎更大了,“如果把你们三个人的这团烂感情比作一场雪崩,你们哪一个也不是无辜的雪花,各有责任的。怪只怪章一含太痴情,你太自私,刘向晖太花心,一个人耍得你们两个团团转。你以后对刘向晖也要长个心眼,当心步了章一含的后尘!”
“你们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因你们而死。所有的这一切,你和刘向晖都是有责任的,都应该对章一含的死负责的。这个事实是你们无法否定,也无法洗白的!”
高小翠的大声斥责引得周围有几个人过来围观,甚至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也循声凑了过来。白若冰羞得无地自容,不敢和高小翠反驳,只好低声下气地祈求她住嘴,给自己留一个面子……
高小翠走了,身后留下白若冰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坐在医院走廊的石凳子上,手里紧紧抱着章一含留下的笔记本。
时近黄昏,医院里少有人走动。白若冰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思想,甚至没有思维。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她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着走回自己的宿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