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晖在急救室窗外扒窗苦苦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被忙完手术的白若冰请进了办公室歇息一会。
白若冰刚从手术的忙碌中清醒过来:她脸色苍白,浑身在微微战栗,望着惊惧不安的刘向晖,她的眼里充满了悲伤和绝望:“杜平川没了!章一含也命在旦夕!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刘向晖听得完全傻了:杜平川没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死了?不可能吧!他平时是那样稳健睿智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而且还是自杀!单是自杀也就算了,他竟然还要拉上章一含做垫背的?这又是几个意思?报复杀人也不是一贯正直不阿的杜平川的做派呀?
“章一含刚被做完手术,不过手术情况不容乐观,能不能回天有术,全看她今天晚上的表现了。如果她能侥幸熬过今天晚上,那她生存的几率就很大了。”白若冰还想往下说,但扭头看到刘向晖又惊又木的样子,赶紧闭了口。她突然有些担心,害怕杜平川的突然离世刺激了刘向晖。她知道他们一直感情好,刘向晖又是重友情的人,她怕他会因为朋友的噩耗而心里盛不住。
“向晖,要不,你先回去歇歇。晚上我和值班护士一起在这儿照顾章一含。反正杜大哥已经没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就节哀顺变吧。”白若冰小心地劝着刘向晖。
其实在参军以前,白若冰是个很情绪化的人,从小被父母当掌上明珠捧在手心,单纯的阅历和温良恭俭的性格,让她对生活中的大喜大悲都很敏感,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可是自从来到延安,进了战地医院工作,见惯了战场上下来的生离死别,悲伤哀痛,她对感情宣泄有了免疫力,争分夺秒的手术和危在旦夕的生命不允许她用更多的时间来多情善感,而是要集中精力去救死扶伤。在替伤员与死神的搏斗中,白若冰学会了心无旁骛地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来救人于危难之中,让那些为国负伤的战友兄弟们少受一些伤痛的折磨。
这对于她,才算是给人最大的善良。
刘向晖沉浸在震惊和悲伤中缓不过来,在白若冰的安慰和劝服下,他到太平间去祭奠了一下已成冰冷一具的杜平川的遗体,又隔着窗玻璃看了两眼躺在病床上罩着呼吸机治疗仪的章一含,如灵魂出窍一般地回单位去了。
杜平川在三天后下葬了。由于保卫处已经查明杜平川系自杀,而且章一含的负伤虽系是他的枪弹所伤,但却不是他所为。因此部队以病亡来安葬了他。又因为路途遥远,战事又紧,来不及通知他的家里人,部队上只好给他家里发出了一封加急电报,讲明实情,算是给了一个交代。
刘向晖和邱云峰都去参加了杜平川的埋葬小仪式,算是送他最后一程。
刘向晖第一次悲伤到失了态:他涕泪满面地看着杜平川的遗体被埋进了黄土之中,不能自抑地发出了狼嚎般地哀鸣,如丧考妣一样地失声恸哭。尽管邱云峰一再地劝慰他要节制,但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马立鸣的谴责还响在耳边,虽然刘向晖觉得自己无愧于心,但想想和杜平川从学校走到今天的友谊和感情,再想想曾经生灵鲜活的杜大哥竟然就因为一场郁郁不得志的恋爱而搭上了性命,刘向晖为他不值,也为此迷惑:杜平川平静的外表下,到底藏着哪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以至于看起来刚强硬朗的男人竟然为了爱而不得的感情而丧失生之希望。以刘向晖以往对他的了解,杜平川不应该是如此脆弱不堪的人啊。他自杀的举动是多么让人费解啊!
刘向晖一边为杜平川可惜,一边又为马立鸣对自己的误解开脱:自己不是造成杜平川和章一含爱情悲剧的元凶,他只是阴差阳错地被裹挟进了那两个人不同步的感情纠葛里。如果因此要怨,也只能怨命运弄错了时空界限,给几个原本无缘的人牵错了红线。可是,开脱是借口,刘向晖心里有一种很深的负罪感: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果真要追究责任,那就是自己因为爱面子而没有对章一含的追求进行义正辞严的拒绝,以至于让她心心念念,也间接地造成了对杜平川的伤害。
刘向晖也可怜杜平川家人的悲伤,他知道杜平川是家里的独子,如今他走了,消息传到他父亲耳朵里的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生何等的悲哀啊!
邱云峰对杜平川的离开也是无限震惊和悲伤,但他对于刘向晖失态的表现确是一腔疑惑,兄弟情深,但也不至于歇斯底里,他和刘杜二人都是同学加战友,为什么就是觉得刘向晖对杜平川的感情比自己深呢?
好不容易劝慰刘向晖平静下来,两个人一起回了单位,邱云峰还邀约刘向晖有时间和自己一起去医院看望重伤在医的章一含。
……
章一含从昏昏沉沉中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浑身哪儿都痛,身上仿佛压着千斤的巨石,胳膊腿都成了长在身上多余的器官,不再受大脑管制,就算她想动一动,哪哪也使不上劲;只有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地运转着,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呀,一含,你醒了!啊,太好了,你活过来了!”正准备换药的护士赵小花一看章一含眼睛在动,立刻惊喜地叫起来,也顾不上挂吊瓶了,放下药转身就跑去办公室叫大夫了。
章一含一眼就看到了跟在主任赵九章身后跑来的白若冰。她脸色苍白,神态疲倦,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好像突然苍老了不少,和以前春风得意的模样大相径庭。章一含很费力地把眼睛背离到一边去,不想和白若冰对视。
白若冰眼里只看到章一含睁开了眼睛,她疲惫焦灼的脸上露出了惊喜,她轻轻去握章一含挂着点滴的冰凉的手,一边捂着给她热量,一边轻轻揉摸着安慰:“一含,你个小傻瓜,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章一含不知道的是:在她昏迷的这几个夜晚,都是白若冰在主动请缨照顾她,随时观察了解她的细微反应,掌握病情发展,揣摩治疗方案;盼着章一含早一天醒过来,恢复健康。过度的劳累和担忧几乎拖垮了连轴转的白若冰。
章一含和杜平川一起闹自杀,成了附近地方路人皆知的绯闻,甚至轰动了半个延安城。故事的情节虽然被炮制出好几个版本,但无论哪个版本的内容,白若冰都无法相信两个人是自杀,更别提荒唐流传的是杜平川枪杀章一含。她始终坚定地认为:这场自杀悲剧一定是事故双方的误伤,除此以外,她实在想不出他们相约自杀的理由。所以她盼着章一含快快好起来,她太想问问好朋友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章一含知道白若冰脸上的焦灼和惊喜都是真实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看见白若冰的人,因为看到她心里就隐隐作痛,从当初对她的羡慕,到后来的嫉妒,直到现在满满的憎恨:恨她比自己出身好,恨她比自己长得漂亮,恨她比自己命运顺利,当然更恨她明知自己喜欢刘向晖,却还是半路伸腿截走了他……她长这么大,第一次那么投入地去爱一个人,继而去爱这个世界……而白若冰却生生掐灭了她今生最大的希望——这让她情何以堪呢!如果是另外一个人下手抢走心上人,她或许还不那么难受。她在白若冰面前本来就有一种挫败感,如此日后相见,她又怎么抬得起头呢?她觉得自己陷入了无底的失败和绝望之中……
赵九章对章一含的清醒,由最初的高兴,很快就恢复了严峻的神色。他严肃地叮嘱身后的护士赵小花:“通知外科郝大夫,五分钟后在这里给病人会诊,通知药房加大药量,护士要时刻观察病人的状况,一刻也不能放松!”
白若冰吓了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爬上了心头:难道,章一含的这次清醒,只是传说中的病情危重前的回光返照?……
会诊时两位专家级大夫的交流内容白若冰没听清楚,但有一句话却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病人病情危重,随时有生命危险……”
白若冰顿时脑子一片空白:原来,自己违背医学常识的幻想只是幻想,但现实是残酷的!虽然自己盼星星盼月亮地把盼她醒过来,可醒过来和转危为安之间是不能划等号的。她的伤情确实很严重,严重到专家也到了手足无措的地步。
白若冰甚至有一刻宁愿相信专家们误诊了,如此一个年轻有活力的姑娘,怎么会和病危这种词语联系上呢?可赵九章在工作上的的严谨细致却又是白若冰无法反驳的事实,更何况他还请来了同样专家级别的郝大夫会诊。如此会诊的结果,应该就是最终结论了。
当白若冰再次回到病床前,看到章一含闭起了眼睛,一滴泪珠挂在睫毛上。白若冰强忍住悲痛,抬手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心里泛起一股酸楚苦涩的滋味……
白若冰的轻触让章一含从迷糊中又睁开了眼睛。她微蹙着眉,似乎在努力集中起有些分散的视力,好让自己更清楚地看到眼前好朋友的面庞:
“若冰,你,你告诉赵大夫,我心里有数,我,我好不了了,让他别费心了,省下医药给……别的需要的人用吧。我,我也是学医的,我的,我的情况,我、了解。……”说这些话似乎耗尽了章一含所有的力气,她气喘吁吁地闭目平息了好一会,才又睁开眼睛望着白若冰,“若,若冰,我们,我们好朋友一场,你,你帮我个忙,把刘向晖找来,我,我想,我想,见见他!……”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章一含终止了她的说话。
望着脸色憋的通红的章一含,白若冰含着泪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好朋友冰冷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