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城,西城门前。
李敢高举紫玉令牌,咳血大笑。
甚是猖獗,又甚是凄凉。
“令,起阵!”
恍惚间,诸人似是听到了万千应喝声。
“喏!”
乍时,自城头上垂落三根青铜长矛,密密麻麻的铜锈掩盖了矛头的锋芒,可在场众人都知道,这长矛,会索命。
张让、高望两位差之天门仅有一线的老宦官神色一凛,各自迎上了一根长矛。
二人从宽大的云水蟒纹袍里伸出一双枯黄的手,低喝一声,掐诀念咒,十指挑拨,似是抽丝剥茧般,阻下了一式长矛。
“匹夫之勇,何以阻阵?”李敢嘿嘿一笑,“更何况,二位连匹夫都不是呢。”
夜色撩人,霜雪铺满黄土。
忽而,有一道青光破开了阻挡。
高望面有惊惧,手上掐诀之势愈发快了,他双脚不断后撤,似是蛇蟒游走。
青铜长矛划破了他的手掌,又刺穿了他的官服,追上了他的眉心,不肯依饶。
这是长平城的阵势,是边陲东军的锋芒。
“李敢,你敢杀我?”高望睁大双眼,扯着嘶哑的嗓子叫喊道,“我可是商皇的人!这长平城,是大商疆土!你今日以下犯上,可是要掉脑袋的!”
然而,青铜矛头穿过了高望的头颅,将之钉在了雪地上。
风起之际,一袭云水蟒纹袍盖住了尸首,为亡人留了些许体面。
血液染红了丈许白雪,高望至死都不敢相信,此一次出朝歌,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愚蠢,你只是一枚弃子罢了。”李敢哂然一笑,微微摇头,望向了另一侧。
南军有阵列青山,三十万甲可阻圣贤路。
自然,东军也有能够比肩长生者的阵势。
此阵名为:铜矛。
今日,李敢以帅令向长平城借了三根长矛,矛头直指人族,偷权谋私,违背了接风城的规矩。
他心中了然,在摸出帅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是一个死人了。
“帅令是我窃来的,待到你等死后,我会自尽于城门前。”李敢低声呢喃道。
高望的死,很是突兀,许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彼时,张让略有些懈怠地闭上双眸,从长袖下伸出一双肉掌,尤为精准地拍打着长矛的七寸,卸去力道。
大宦官张让,从龙三代,比之高望,修为更为高深莫测。
若非是年岁无多,他定会试着身与大道合鸣,叩响长生之门。
可惜,他老了。
方才张让是有机会救下高望的,只是李敢杀心太甚,没有给他考虑的时间。
“李将军,你这是在寻死。”
张让阴恻恻地道了一声,抬掌受下了这一式长矛。
青铜矛头刺穿了他的右掌,却被血肉阻碍,不能再寸进。
张让睁开混浊的双眸,扯着嘴角,面上皱纹扭曲作一团,甚是慎人。
他咧嘴大笑着拔出了插入手掌的长矛,喷出的鲜血溅在了脸上,也不去在意,甚至还伸舌舔舐了一番。
他活的太久了,久到忘却了太多秘事。
“东军战阵,铜矛,不见血,不归城。”
张让信手一丢,将之抛在了狐媚脸少年的身前,挡下了最后一根长矛。
此时,已有三位薄纱侍女的尸体被苏式移入了棺木内。
他面色凄楚,甚是悲痛。
最后一根铜矛被张让丢出的长矛阻下之后,却并没有就此止步,竟是破开阻碍,近至身前。
那是古老先人御敌的利器,其上纹理黯淡,已是被岁月消磨殆尽。
不过,即便是如此,也不可小觑。
从六辆马车上走下六位中年人,皆是白面无须,身挂云水蟒纹袍。
修习体术之宦官,立足于洗尘第十境。
六人不敢以身试锋芒,只敢低喝一声,伸掌拂袖,将长矛稍稍打歪,偏了寸许。
顿时,矛头划破了苏式的脸颊,在那张令女子垂涎的面容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苏式撇过头,发带掉落,青丝垂下。
“李将军,此次出朝歌前,姐姐告诫过我,要让大商之人都记住,苏家有一子,才智不输九卿。”
李敢似是有些疯癫,指着天上星月,质问道:“大商九卿,可有忧国忧民之人?不过是一群口舌涂蜜的小人罢了!”
权贵当道,民如草芥。
三公九卿,无一人为之发声。
“嘿嘿,三公九卿,三公九卿,我看是三猪九犬才对。”
此言一出,观望的众人都是悻悻然低下头颅,不敢出声。
张让将渗血的手掌藏于袖间,走到了被铜矛钉在雪地的高望身边。他掀开一角云水蟒纹袍,瞧见了那张死不瞑目的惊惶面容,略一蹙眉。
“做奴才的,怎能怕死?”
张让喟叹一声,作势就要举掌拍下,顿了顿之后,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掌抚过冰凉的尸首,为亡人闭上了双眼。
“来世,莫做大商人。”
李敢瞧见这一幕,讥嘲道:“张大人也觉着大商的世道不公么?”
张让背对长平城,躬下身子,对着青丝凌乱的狐媚脸少年拱手问道:“公子,事到如今,可还要入城?”
“城定是要入的。”苏式微微摇头:“不过,需再等等。”
还有五位侍女尸骨已寒,却未入土。
“张大人,此行我可只带了八口棺木。”苏式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
多日前,苏姬传来消息:长平城龙脉择主之事,牵扯到九卿之位。
为了一个九卿之位,苏家可以不择手段。
长平城的兵卒多是出身卑贱的大商子民,向来仇视权贵,时常会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近些年来,在边陲之地死去的权贵子弟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更有似偏将军李敢这等差之天门也仅有一步的领军将才,放言不许大商公子进入长平城。
否则,来一个,他杀一个。
李敢也确实这般做了。
多年前,他高举长戈,刺死了一个纵马的侯门弟子,四十三道伤口,道道致命。
长平城主是个护短的人,此事发生后,李敢只受了二十杖责,也就不了了之了。
自那以后,已经有百年不曾有过权贵子弟拜城。
直到昨日,太子武庚携百余门客入城,今日黎明,太师弟子仲夫由携一众师兄弟入城。
李敢都避让了。
他愧对本心,却又不敢招惹商皇、太师。
大丈夫,死则死矣,但不能牵累身后诸人。
城主大人,也不能护他一世。
然而你苏家,又算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