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城,城主府。
驻军之地,本该一切从简,不宜铺设浪费。然而,府邸的主子似是一个热衷奢华之人。
在这片约莫三四十亩大小的土地上,有金玉堆砌的亭台楼阁,有珍灵遍野的假山溪湖,尽显富贵。
不过,整座府邸最为值钱的物什,却是三千棵铁木。
大商子民,大多信奉鬼神。
传闻,若是人死后躺进铁木棺材里,就能沉入东海,由鬼差拉棺入地狱,免受刑罚之苦。
铁木对于生长环境的要求尤为苛刻,便是在拢聚天下七分灵气的中州也寻不出几处能够供养它的土地。
然而,世间有流言,长平城下豢养了一条龙脉。
所谓龙脉,乃是天生地养之物,是皇朝立命之根本。
皇朝子弟修行帝王之术,离不开龙脉的辅佐。
龙脉也可以修行,它会吞食皇朝子弟的帝王气运,用之为自己启灵,同时,它也会反哺出浩瀚灵气,令一众子弟得以悟道破境。
彼时,城主府的一座长亭里,有二人正席地而坐,煮酒下棋。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一人是个面容清癯、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上穿了一套厚重的金甲。
长髯垂于地,片雪不沾身。
他是大商三公之一,太师子闻。
另一人则是随意披了件浅色长衫,远远望去,似是融于一地霜雪。
他是长平城之主,亦是人族东军主帅,李靖。
李靖容貌不甚俊伟,却颇具威仪,他总是蹙着双眉,一手摸着蓄起短须的下巴,一手藏于袖间。
“太师此次入城,是为了龙脉择主之事?”
“是。”子闻也不避讳,“修行帝王之术,需以龙脉辅之。”
“是太子武庚么?”李靖执白子,浅笑一声。
他并不是东军主帅,只在接风城挂了一个副帅的名头。
不过,便是四方边陲之地的副帅,也都是入得天门之人。
他李靖自然也是得望了长生。
长平城名义上是大商十六城之一,可作为提防外族的边陲雄关,实则已被圣地征用。
故而,长平城之主,向来都是个令人诟病的官职。
二十万东军的一应用度,多是由圣地出的,可也有一小部分是大商在负责。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在朝歌,每当需要调遣人员押送资源送来长平城的时候,就会有人跳出来责骂他李靖挥霍无度。
百官不敢辱骂接风城的诸位阁老,只能借他李靖之名过把嘴瘾。
大商送来的钱财,一次比一次多,在商皇子辛登位之后,更是从不吝啬金银灵石,送来的物什远远超过了诸位阁老定下的数目。
李靖也不推辞,将之收下,用以装潢府邸。
他知道,子辛这是在买他的人情。
长平城之主,是与大商九卿齐名的职位,这么算起来,他李靖还是大商的臣子。
可依照中州的规矩,边陲军伍之人,不得与人族势力勾结。
李靖收下子辛的礼,算不上勾结,不过某些时候帮衬大商一把,倒是无妨。
毕竟,既是食了俸禄,就要替君分忧。
太师子闻浅叹一声:“太子和皇主,不是一路人。”
千年前,他辞去主帅之位,归去朝歌,辅佐上一任商皇登临大位,一晃已是过去了这般久。
他与李靖是好友,不过二人立场不同。
他是大商三公,谋划百事,以大商皇室子姓一脉为先。
李靖是人族主帅,一言一行,皆是为了七十二城的百姓。
“有何不同?”李靖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对金殿之上的博弈没有兴趣,身为长生者,他的本心是庇护人族,做一个大公无私者。
多年前,对面的老友与他一样,一心忧虑七十二城之事。
可惜,老友本心不坚。
“我倒是想听听,究竟是什么趣事,竟能让你违背昔日之约,再入长平城。”
“当年弃下诸位弟兄,是吾之过错。”太师子闻喟叹道,“此行,除了龙脉择主之事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那一日,他丢下帅令,拂袖而去,长0五万甲士灌下浊酒,为之送行。
他说,此生再没有脸面入城。
李靖哂然一笑:“什么请求?”
老人面有愧色,呢喃道:“我想借帅令一用。”
“为何向我来讨?那位可还没有撤去你的主帅之职呢。”
太师子闻轻吐一口浊气,终是道出了来意。
“岐山姬玄卿,或有大难,便是不死,也得让出南军主帅之位。”
“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百家之人,想要扶持金正臣登位。”
李靖略一挑眉,他也听闻了蛮荒之事,金胖子携手虞归晚,于山野间领军三万,杀白冷,擒白次。
以这些功绩换一个主帅之位,倒也不算委屈。
“可是,这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子闻微微眯起眼,正色道:“皇朝百家,似是水火,不可兼容。先前,岐山与吾等荣损与共,姬玄卿任帅位,皇朝不便去争。”
可当下,姬玄卿要被卸去主帅之职了,大商自是不肯让百家的人坐上掌兵三十万的位子。
“所以,是你要争?”
“大商的几位长生者中,子常是最适合的。”
李靖微微颔首:“青王,道鸣九日半,确实适合。”
他也认可这个人选。
青王子常,兼修帝王之术和佛门禅法,从不掺和庙堂之争,凡心不染尘。
这样的人,多半能够做到“大公无私”四字。
“可是,他无心此位。”太师子闻叹息一声,子常修禅半生却从不入世,商皇子辛也很是敬重这位兄长,每每遇事不决,都会走一遭青王府邸。
商皇不止一次在人前提起过,他的皇位,是兄长让与他的。
“他连皇主之位也不甚在乎,又怎会远赴山野,做你等的卒子呢?”
老人含笑闭眸,似是在假寐,良久之后,又睁开混浊的双眼。
“所以,只能是我去争了。”
之前,青王来到青潮之上阻岐山稚子的路,与东海长生佛同门相残,已是对大商仁至义尽。
他也明白,青王和他不是一路人。
李靖饮下一口暖酒,抬手伸出亭台,作势就要去抓飘雪。
“太师,雪入掌融化成水,可还能称之为雪?”
人族之帅弃了本心,可还能称之为帅?
做不到大公无私,凭何手持帅令,掌甲逾十万?
太师,你不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