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城头,一袭墨色长衫不染风尘,以十指抚琴。
“世人皆言,风起之时,青天无云,日暖月明,则天下太平;青天有云,霜寒雨降,则世道难公。”
许勉浅笑着闭上双眸,自语道:“今日风来,可有云雨?”
乍时,云开日出,烟雨尽散。
今日,天下太平。
“如此,甚好。”
南墙之上,忽又生出万千剑光,随曲而动,将一袭白衫围在了中央。
昨日夜半,接风城的阁老如约而至,三指移星斗,半夜画雄关。
昨夜,岐山姬子手持剑鞘,信手百万剑。
昨夜,李老手捏剑气,以之画纹,添于砖石之上。
于是今日,城关砌新砖,一石藏一剑。
于是今日,许勉得以借剑百万,以阻来敌。
剑气纵横,似一座牢狱。
狱中困的是骨族之主,困的是异族帝王,困的是上一任中州之主百十世的执着。
白起立于南墙之上,步步入狱,面色淡然。
他负手而立,长衫猎猎,纵是剑气近身,也不能断之青丝,割之衣袖。
“你费尽心思,引孤入关,总不会是为了耍些唬人的伎俩吧。除却此微末技艺,你还有何倚仗?快些使出,孤一并接下便是。”
许大先生微微颔首,当下抚琴之地,距白起不足二十丈,可他依旧谈笑风生,并无惧色。
今日,他守于南墙,守的是阳关四万甲士的安平,守的是人族千百世的安宁。
“姬子北上之前,曾留了一剑。”
“哦?”白起饶有兴致地问道,“既是姬玄卿的剑,那孤便再等你一次。”
数月前,一袭紫袍捏着一柄剑鞘,于边陲之地取剑万千,伤他甚重。
若非是那一役之后他几近垂死,陷入昏死,白冷白次二人也就不会擅自去寻姬玄卿的麻烦,从而被金胖子捡了便宜。
他不怪责二人,只是觉着颇为愧疚。
倘若那日他不去逞强,或许今朝还能携诸位弟兄再去一遭中州,寻上一家手艺人,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或是故作风流,调戏寻常人家的姑娘。
“观今城西街的某条偏僻胡同里,有一个汤面铺子,面细汤香,今日你若不死,且记着往后替孤去见一人。”
许勉十指扣弦,问道:“何人?”
“一个女子。”
许勉怅然一叹:“吾应下了。只是,莫说是观今城,便是岐山,吾也有两百余载未归了。”
自姬子入得天门后,接风城的那位授之以南军,许大先生作为其宗卫幕僚,也一并远赴蛮荒,替之守阳关。
两百载,未曾有一日懈怠。
白起眼眸似是含情,颇为遗憾地言道,“惜哉,惜哉。那女子,你明日去,她便是少女模样,十年后去,多半已为人妇,百年后去,怕是青丝成白发,容颜不再矣。”
许勉闻言,神色微动。
命不过百载,是不得修行的世俗人家。
“白帝,也欢喜凡尘女子?”
“何为凡尘?你我皆是凡间一粒尘,只不过于世间多存了些许年岁罢了。”
“受教了。”许勉肃然奏曲,忽而言道,“此一剑,唤作求死。”
白起哂然一笑,自袖间取出折扇:“赐剑吧。”
边陲一役,观姬子演剑,他有所明悟。
只是,以姬玄卿的天资,明悟的只会比他更多。
白起自诩是骨族圣贤,道鸣一十二日半,人族入主中州之后,尽观两千载盛世,也无人能与之争雄。
直到两百余年前,姬玄卿提剑叩天门,道鸣一十三日,世人皆言之有圣贤黄帝之风,他白起依旧不肯服气。
黄帝乃是三千年前的人族共主,手执一柄轩辕,刻山为城,划地为江,便是当下接风城的那一位,入圣贤之境久矣,也不敢言自己有黄帝之风。
他姬玄卿,被世人如此称颂,可会心安,可会理得?
“孤倒是要看看,何为黄帝之风。”
琴声婉转,比之“十面埋伏”少了些许肃杀。
许勉闭眸弄曲,似是恬然入梦。
彼时,万千剑气于南墙之上肆虐,却不能伤白起分毫。
不远处,有更多的剑气自砖石之上飞来,添于剑狱。
百剑,万剑,百万剑……
每一道剑光,皆似迟暮之人,似西山日落,残阳余晖待天明。
直至那一袭白袍被昏黄剑气淹没,再无人听得叩关人猖獗笑声。
琴声复又急促,似是有人立于山高水长之上,正拨云见日。
白起微微蹙起眉,收起折扇,自袖中伸出一双骨爪,捏起一道射来的剑气,以之作剑,竟是于牢狱中翩翩起舞。
骨主之舞,不甚阴柔,不甚阳刚,颇有几分秋水、冬雪相融之美感。
白起微微眯起眼,观一式剑,演一式剑,观百式剑,演百式剑。
不过,他并不擅长剑技,每每百剑,就有三五十剑落在他的身上,割之长袍,断之青丝。
“姬玄卿修剑三百载方才入得天门,可他三百载所修剑术,孤只需三日便可尽数记下。”
白起双眸明灭,剑术渐入佳境,一柱香之后,每每百式已是可以接下七八十剑。
“幸得姬子喂剑,半日剑道成。怕是纵观九天,也寻不出第二人了吧。”
只是,百万剑成狱,将此中人剑尽皆遮掩,便是借剑的许勉也不能觉察到蹊跷。
再这般下去,待到白起剑道有成,怕是这一城甲士都有亡命之险。
然而,曲声乍歇。
许大先生喟叹一声,陡然间,膝上木琴七弦齐断,琴身亦是断作了两截。
“此一曲求死,终是未了。”
他颇为愧疚地望向北面,呢喃道:“许勉有负于姬子所托,唯有以身撞南墙,以死明志。”
昨夜,姬子出剑,李老刻阵,布下葬皇之局。
只是,他修为浅薄,一曲求死未能终了,秋波再难成阵。
阳关,危矣。
彼时,白起自剑狱之中走出,白衫褴褛,青丝散乱,颇为狼狈。
“为何,不弹了?”
许勉坦然一笑:“琴断了。”
白起瞧着许大先生身前断作两截的木琴,略一蹙眉,而后自怀里掏出了一个木盒,将之递出。
“琴断了,孤给你,可曲子,不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