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夜尽天明时分,一众甲士自营帐中爬起,南墙上的三人已是悄然离去。
有知天命的修士觉察到了某些不寻常之处,轻抚着南墙砖石,忽而大喝道:“阵成了,阵成了!”
许大先生负手立于高阁之上,瞧见这一幕,不由面生浅笑。
真不愧是李老啊。
三指移星斗,半夜画雄关。
……
清风乱林木,鸟语花香处。
蛮荒山野,有一行人正徒步而行。
有一青年背着一口竹篓,走在最前头,竹篓里卧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抱着一个青玉葫芦,正梦呓胡言。
一袭散乱青衫捏着两截断剑,魂不守舍,颇为落寞,跟在青年身后。
此二人,正是姜子期、叶长青。
在二人后头,有青紫两袭长袍并肩而立,一人掌托四剑,不时掐诀念咒,一人背负剑鞘,饶有兴致地瞧着身侧之人玩弄长剑。
此二人,正是李老、姬玄卿。
一行人北上,计划是先入岐山,再入接风城。
入岐山,将姜家稚子送入姬子府邸,暂且交由夫人夏轻衣看护。
再入接风城,定姬子之罪过。
“修剑之人,为何弃剑?”李老轻抚着掌上四剑,忽而问道。
“并非是弃剑。”姬玄卿俯身捡起一片红叶,抚之纹理,而后将之丢出。
顿时,剑气乍起。
一抹艳红划过林木,溅起三尺血。
一颗头颅自树上滚落,死不瞑目。
“剑者修剑亦修心,入得天门后,吾太过倚仗先祖四剑,长此以往,于道心不利。”姬玄卿浅笑一声,问道,“李老可认得,那死于树上的是谁家遣来的探子?”
“不知。”青年模样的李氏阁老略一蹙眉,言道,“吾听闻,你曾砍了须弥山伤的数百佛徒,取之舍利作聘,娶了周文王的妹妹。”
“男儿立于世,无非是舍命陪伊人罢了。”
听闻此言,李老似是忆起往昔之事,眉宇间不由添了几缕惆怅,唏嘘道:“情之一字,最好是浅尝辄止。”
姬玄卿轻唔一声,不可置否。
“你杀念过重,于修行不利。”李老叹息一声,只一拂袖,便有清风掠山野,草木埋亡人,“不过是一弃子,饶之一命又何妨?”
谁家探子苦命短,埋骨山野无人知。
“死于此地,来年清明都无人为他上坟添酒,甚是可怜。”
“李老应去怪责遣他来此的大人物。”姬玄卿哂然一笑,言道,“生于乱世,做探子的能够死于山野,已是不赖了。吾麾下三十万甲士,岁岁都有人客死他乡,也不见得生者有一句怨言。”
“乱世?”李老神色一怔,良久之后,怅然自语道,“三千年后,世道又乱了么?”
“世道乱否,您化身白丁,去七十二城走上一遭便可知晓。您还未老,尚有提剑之力,该为人族多谋些福才是。”
李老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
“话虽如此,可少造些杀孽,终究是无错的,毕竟,他也是人族。”
姬玄卿讥嘲道:“希望二十一年后,李老能走一遭岐山,再将此番话对岐山下的诸多客人说一遍。”
李老略一顿足,将掌上四剑递给了姬子大人,正色道:“岐山之事,吾等一众阁老有言在先,皆不得插手。氏族门阀之兴衰,自有天数,便是皇朝也不能一直久存于世。三千年来,氏族更迭不止,诸如月中、观朝等城池皆已换主,这是他们的命数,接风城不会去干涉。”
“吾与兄长都知道。”
所以,本就没打算借势阁老。
姬子大人将双手负于身后,对递到身前的四剑视若无睹。
“这是规矩,姬家也是一样。”李老见姬玄卿不肯收下,也就不再勉强,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赠与吾四柄剑,皆是器上七品,不会是存了算计吾的心思吧?”
“不敢。”姬玄卿淡淡言道,“李老若是心有不安,不妨在百年之后寻一人作徒,赐之四剑,也算是为吾岐山姬氏一脉留后了。”
青年略一叹息,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四剑藏于袖里。
你只赠了吾剑器,却不曾赠吾剑术,日后择一人作徒,还不是要落入你们兄弟俩的算计。
罢了,谁让吾心善呢,只能日后多费些心思,留意一下藏有岐山剑术的少年。
也不知哪位岐山公子有此等命数,能够拜入吾的门下。
……
三日之后,阳关。
天悬红日,云卷云舒间,有一抹阴雨淅沥飘来,自南向北。
一袭黑袍立于南墙之上,瞧见这一幕,微微眯起眼。
“终是,来了啊。”
许大先生摩挲着掌上的一缕阴阳之气,自戴于指上的储物戒指内取出一张木琴,将之摆于膝间。
“列阵,青山。”
城内四万甲士跨刀而立,以拳捶甲,齐声喝道:“喏!”
乍时,阵起。
天悬异象,青山葬旧人。
一座百丈大山耸立于云端,山上有孤坟枯树,树下有酒盏白烛。
有一素袍人背着一口木剑,提足登山。
一步二三尺,不紧不慢。
彼时,阴雨已至。
雨落于坟上,杂草丛生,遮掩住了碑文。
雨落于树下,熄灭白烛,为酒盏满上了一杯淡水。
大雨淅沥,打湿了素袍人的木剑,黄土泥泞,山路难行。
恍惚间,许勉只听得一声冷笑,再抬头望去,便瞧见青山周遭浮现了千百山峰,自高不过三五丈至高逾千丈皆有,由白骨堆叠而成。
有一人立于千丈骨峰之巅,着一身白袍,持一柄纸扇,颇有几分书生气。
在四万余南军甲士的头顶,那人面带悲苦,打开了手中纸扇。
扇中画了千百具尸骨,有身挂紫袍的修剑人骨,有身宽体胖的金袍人骨,也有骨躯似玉、四肢双角的麒麟骨……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屠得百万人,方能解仇恨。
“骨族白起,前来叩关。”
关中无姬子,阁老亦北归。
此时叩关,有乘人之危之嫌,可他白起走的却是堂堂正正之道。
今日,他要自南门入关,带白次归家。
城内,一众甲士皆是神情郑重。
然而,在南墙之上,许勉淡然一笑,抚琴良久,而后开始弄弦作曲。
此一曲,是十面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