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金潮退散。
余下六百余具尸骨躺在黄土之上。
战马磨蹭着亡人的面庞,舔舐着亡人身上的血迹,久久不肯离去。
不远处,另有百余尸骨,立于一白发青年身前,人人面相凶悍,死得坦然。
“陛下,来日登临大位,莫要忘了在吾等弟兄坟前再倒三万坛西凤酒啊。”
最后一位九皇子的门客大笑着将箭矢插入自己的胸膛,大喝道:“莫要忘了,为吾等弟兄封王拜相啊,陛下!”
悬瀑不复,山岳断裂,些许江潮淌过几人的足下,却不能将未寒尸骨卷入黄土。
子泸瘫坐在地上,三千白丝染了些许黄土,又染了些许红血。
“阿桑,可以睁眼了吗?”
“可以了。”瞎目青年思虑良久,终是没有将弦上的这一支七品箭矢射出去。
姬夏睁开双眸,瞧见遍地尸骨,颇有些不敢直视。
另有百余南越骑尸骨立在身前十丈,最近的距他竟是不足二三丈。
姬夏稍稍撤了两步,颇为无奈地叫骂道:“阿桑,我还是一个孩子啊。你怎的忍心让我见这般多的血。”
陌上桑轻唔一声,淡然言道:“吾只杀了六百人,这立着的百余人,并非因我而死。”
“并非因你而死,那又是因谁而死?”
“因他。”
陌上桑指着瘫坐在尸骨堆里的南越王子泸,肃然言道:“真壮烈也。”
他的不听天固然是器上七品,先前第一支箭矢亦是攀上了七品之列。
可王龙、侯宇二人无论是道法修为还是体术修为,都只差了天门一线,再不济也不会皆亡于一式六品箭矢之下。
此一役,阿桑可是备了三支七品箭。
“我有些听不懂。”姬夏挠挠头,侧过身去,颜幸和苍禾请教道:“两位先生,可知其中缘故?”
夫子颜幸喟叹道:“吾等皆错了。”
彼时,子泸惨笑着自怀里摸出一柄纸扇,将之打开。
他轻抚扇面,将手上的血迹尽皆擦在了白纸之上。
姬夏轻吐一口浊气,终是鼓起勇气再望向那尸骨堆山之地,瞧见扇面上写了一行四字。
仁义礼信。
子泸哂然一笑,问道:“夫子,孤被申褒带走的那一日,你二人对弈了一局,究竟是你胜了,还是他胜了?”
颜幸双眸微微黯淡,言道:“是吾胜了。”
子泸微微抬头,瞧向诸人,又问道:“子常入天门、子辛登大位的那一日,申褒又寻你对弈了一局,此一局,又是何人胜了?”
颜幸愧然一叹,言道:“是申公胜了。”
子泸闻言,放肆大笑着撕去了手上的纸扇。
“夫子胜的那一日,孤败了,夫子负的那一日,孤还是败了。既是如此,夫子先前又为何赠孤纸扇?”
颜幸微微垂首,言道:“吾对不住你。”
“夫子在学堂为孤讲的第一堂课,还记得否?”
“为师一日,当护学子一日安平。”
“原来夫子不曾忘啊。”子泸立起身,拍去了甲上的尘土,笑言道,“这八百人的死,夫子当有一份。”
颜幸怅然一叹,默不作声。
子泸也不再与人多言,他提着长枪,忽而背身一挺,将之刺入了身侧骏马的脖颈。
而后,他笑问道:“乌骓儿,你怎的这般不禁打呢?”
大马呜咽了一声,自眼角留出两行清泪。
它是子泸的坐骑,先前被人打折了腿,这才被身后百余战马追上。
子泸被溅了一身血,笑中带泪地拔出长枪,又走到另一匹马的身前。
“诸位弟兄皆已死,黄泉路漫漫,可不能没有代步之物啊。”
白发青年又将长枪刺入马儿的身子,笑道:“去吧,去了黄泉,替孤带一句话,就说,此一世,孤定当登临大位,为诸君封侯拜相。”
“孤之力士,王龙,随孤征战一百六十三次,身有刀剑之伤七百四十六处。”子泸瞧着身前闭眸落泪的马儿,似是瞧见了马儿的主子,那个为自己护道九百载的蓄须大汉。
“王龙,孤封你为南越王,替孤执掌南越千甲。”
子泸又走了几步,刺死了一匹额前有白点的黑色战马,正色道:“孤之力士,侯宇,随孤征战一百六十三次,身负刀剑之伤六百七十四处。”
“侯宇,孤封你为北英王,替孤执掌北英万甲。”
……
“孤之门客,苟安,到底还是不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孤封你为安平侯,赐免死金书九卷。”
“孤之门客,吴久,嗜酒如命之人,此两百年来未尝薄酒,怕是心中对孤颇多怨言吧?孤封你为西凤侯,将一城西凤酒皆赐予你,如何?”
……
“孤之门客,相玉,常笑谈要摸殿宇金座、传世玉玺。孤封你为金玉侯,再为你雕一金座,刻一玉玺。”
“孤之门客,王天,王龙之子,满门忠烈,孤封你为南越侯,再择一公主嫁于你。”
……
“孤之门客,媚娥,女子之身,却负伤百余处,日后怕是嫁不出去喽。不如,就让孤封你为大商皇后吧。”
……
八百战马,静立于原地,不躲不避。
子泸一个个刺杀过去,血染黑甲,泪洒黄土。
最后,他又来到了乌骓儿的身侧。
此地,有一匹马先前被他打折了腿,后来马主人跑去了前头,将箭矢插入自己的胸膛,对南越王说:“莫要忘了,为吾等弟兄封王拜相啊,陛下!”
子泸叹息一声,将长枪刺入。
“孤之门客,赵汾,为孤牵马九百载,最后折了孤马腿的人也是你,今日,孤不封你了,孤要你起身,给孤请罪!”
“孤要你起身,求孤赐封!”
“孤要你起身啊,赵汾。”
白发青年抱头蹲下,放声痛哭。
“你等都给孤起身谢恩啊!”
……
百丈之地,尸骨堆山,皎月挂树,照出满地凄楚。
而后,一具具尸骨自黄土之上爬起,人马皆起身。
子泸身前,有一人举着一杆黑旗,单膝下跪,笑言道:“陛下,赵汾知错了,赵汾来讨赏了。诸位弟兄皆是王侯,吾可不能落于人后啊。”
八百人尽皆单膝跪地,齐声喝道:“谢陛下。”
……
这一日,昔日的九皇子麾下八百门客皆自尽于东海之畔,以之成全子泸,参破异象。
功成万骨枯。
这一日,南越王子泸于东海之畔称皇,为八百枯骨封侯拜王。